第81章
作者:闵然      更新:2023-06-23 11:36      字数:4927
  傅斯恬看她不似作假,终于松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脸,低下头,挡住自己湿润的眼眸,劫后余生般地笑了起来。时懿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地望着她,眼神温柔又心疼。她骗她了。这是她第一次骗她。如她们所料,辅导员找她,是为了张潞潞的事。辅导员办公室里坐了好几个老师,唱1红脸唱白脸都有,颇有三公会审的架势。他们调了监控,查了ip,知道了自媒体平台上的曝光,是她在帮张潞路操纵着的。学校还是那一套,翻来覆去,苦口婆心,轮番上阵,劝她不要删除平台上面的曝光稿,自家事,自家人关起来解决,不要让这件事再继续发酵着。他们承诺事已至此,陈宏一定会得到公正严厉的惩罚的了,这一点她们完全可以放心了。这件事社会性质太恶劣了,再发酵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声称删稿降热度也是为了保护好张潞潞。时懿之前问过张潞潞的想法,张潞潞咬牙表示过,她要坚持到底。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她个人,为了惩罚一个陈宏,更是为了那许许多多曾经受害却不敢发声的女孩们。时懿对张潞潞刮目相看。她都能坚持,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坚持不了?她油盐不进,三言两语就把他们质问得哑口无言,。她表示自己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学校能公正快速地处理好这件事,就是对她最大的保护了。老师们见她说不通,又不敢对她说狠话,怕被她拿住话柄,拿她没办法,只好放她回去了。临走前,有两个院领导看她的眼神,时懿多少看懂了你最好一直都能这么硬气,不要有求着学校的时候。时懿装作没看懂,面不改色,挺直着脊背,礼貌从容地退出那间办公室。她知道,事情完结前,学校不会再找她了。她有觉得疲倦和厌恶,却没有真的害怕。但求问心无愧。其余的,她不愿意多费心神。如果真的会有什么后果,那就等发生了再说。总会有办法解决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她有这样的自信。可傅斯恬不一样。她心思重,责任心强,事情发生以后,她的不安、她对自己的担心,对把自己带进这件事的自责、内疚,时懿都看在眼里。不论她和傅斯恬说多少次,不要放在心上、这也是她自己想做的事,傅斯恬怕是都未必能真的放下这个责任。傅斯恬那咬破了的下唇,更是印证了她的担忧。如果傅斯恬知道这件事,怕是直到顺利毕业前,这把没有落下的铡刀会始终悬挂在她每一个难眠的夜里。时懿不想她过得这样辛苦。你是不是乱想很多?傅斯恬放下手后,时懿刮她的鼻子。傅斯恬腼腆地笑。时懿眼底浮起无奈,你真的不是属兔子的吗?傅斯恬从车把头上取下帽子,给时懿戴上,嗯?了一声。时懿调侃她:不经吓。傅斯恬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唇角也挂起了笑意,闻言佯恼地压了压时懿的帽檐,遮住了她的视线:那我和你说一个恐怖故事吧。时懿用安全帽帽檐轻蹭傅斯恬的额头,玩闹般,把帽檐蹭回了秀眉上。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问:什么?我们迟到二十分钟了。时懿的笑意霎时间从眼眸中荡漾开来。嗯,是蛮恐怖的。傅斯恬眼尾还染着些红,却含着笑,用气音问:怕不怕?天真柔弱,惹人怜爱。时懿情难自禁,凑近蹭了一下她的鼻尖,说:不怕。她退开身子,望进她的眼底,认真说:斯恬,我在意的事很少,能让我觉得害怕的事也很少。和你在一起以后,这样的事更少了。只要我们心是齐的,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不要自己吓自己、给自己太大心理压力。不确定的事,就交给我、相信我。她甚至不问可以吗。可傅斯恬从来都爱她这样的笃定与自信。她站到了她的身边,却依旧愿意用仰望的姿态注视她。她虔诚点头。时懿给她戴上安全帽:那好了,走吧,小兔叽。傅斯恬失笑,摸了一下自己不存在的兔耳朵,梨涡清浅,弯腰开锁,载着她去往湖对面的教学楼。闷雷频响,雨却始终不下,直到最后一节课上课,太阳忽然拨开了云雾,直照大地,驱散了万里乌云。那时候,她们都以为,这场预告了一整天的雨不会下了。就像,她们以为这个坎会就这样过了。没想到,四十分钟后,恰逢放学时,方若桦踩着点给时懿打来了电话,要求她晚上过去一趟。时懿挂断电话,还未来得及和傅斯恬说话,楼道里一阵喧嚣,一场瓢泼大雨忽然就落了下来,吞云卷日,席卷天地。把没有带雨伞的她们困住了。人生中,转折点有时候就是来的这样无声无息,以至于很多年后,回过头来想,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一切崩塌的开始。就像倒下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第107章天泼墨一般黑, 仿佛再透不进一丝光,暴雨随风噼里啪啦地砸在阳台上,溅起密集的水花。走道上放学的同学们都慌乱地往里躲, 时懿握着手机愣神间差点被后退的人踩到,傅斯恬眼疾手快地搂住她的腰, 带得她往旁边跨了一小步, 躲开了前方的脚步。时懿这才回过神来,抬眸看着天幕下的瓢泼大雨,听不出情绪地低道:突然下得这么大啊。傅斯恬接茬:是啊, 还以为不会下了。不知道等一会儿会不会小一点。时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傅斯恬观察她低垂的眉睫, 紧抿的薄唇,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吗?阿姨说什么了吗?时懿强压下不安, 收敛心神, 偏头看傅斯恬:她让我晚上过去一趟, 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可是雨下这么大傅斯恬担心。没事, 一会儿可能就停了。时懿说得平常, 一会儿我们直接在小区前面的那家面馆吃吧,我早点过去,早点回来。傅斯恬当然没有异议。她心里其实有一些打鼓,这也不是周五,明天也不是什么节假日, 方若桦怎么会突然要时懿过去。但刚经过辅导员的虚惊一场,她宁愿说服自己, 是自己惊弓之鸟, 想太多了。她不知道,骑着电动车回去路上,时懿搂着她的腰, 脸颊贴着她的背,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眼眸沉了下去,沉进了海底。电话里,其实方若桦什么都没说,可母女二十年,时懿与她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时懿,你晚上有课吗?没课的话,过来一趟,我们聊聊。她叫了她全名。方若桦已经很久没有叫她全名了。小时候,每次她做错事,方若桦要教育她的时候,也总是这样说:时懿,吃完饭,我们聊聊。她每次说的语气并不严厉,可这句话却还是成了时懿童年的紧箍咒。很小她就知道,父母关系不好,这个家庭摇摇欲坠,维系着,并不容易。所以懂事以后,她就一直努力约束自己成为一个省心的、省事的孩子,想要为维系着这个家庭出一份力,想要给方若桦多一点的开怀与慰藉。方若桦说这句话时偶尔会透露出的疲倦和失望,总会令她觉得不安和难过。几乎是条件反射,时懿一瞬间又有自己做错了事的错觉。是哪件事?张潞路?学校又打电话搬家长了?还是,她和斯恬的事,她终于要摊开来和她谈了?时懿直觉是后者。明辨是非,是从小方若桦教给她的,即便是出于要她保护好自己的目的,方若桦也不可能认为自己帮助张潞路是一件错事,为此批评自己的。时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也真的以为自己是做好了准备的,毕竟方若桦已经不止一次地试探过她了,她们之间几乎是只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了。可是当车子真的驶进了向家别墅,她只要跨下车,踩下地面,就真的要面对了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如果可以,她居然想就这样坐在这里,坐到地老天荒。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勇敢。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无端的,她心虚了、害怕了、羞愧了。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消息通知弹窗显示,是傅斯恬问她:到了吗?后面跟着一个笑脸。时懿凝视着,敛睫很轻地叹笑了一声,乌眸渐渐清明,显露出坚定。她拿起手机,回了她两个字到了。,而后不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打开车门下车了。雨下得久了,盛夏的夜居然透着几分令人瑟缩的凉意。时懿摸了一下手臂,挺直着脊背,绕过车库,走过草坪,走进灯火通明的别墅。别墅的大厅里,妹妹嘉嘉一看见她,就摇摇晃晃地冲她跑了过去。她刚学步不久,时懿怕她摔了,连忙快走两步蹲下|身子接住了她。小人儿撞进了她的怀里,开心地咯咯笑,含含糊糊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埋在她身上不肯起来。时懿顺手抱起她,看着不远处望着她们的向业,和他打招呼:叔叔。向业笑道:这鬼灵精,又骗人抱她。吃饭了吗?吃过了。时懿抱着嘉嘉往里走,视线落在楼梯上空,问:我妈在楼上?向业的视线跟着她一起向上,嗯,她在书房里等你。顿了一顿,他视线下落,压低声音问时懿:你们怎么了?我看她最近心情都不太好。时懿眉头沉了沉,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把嘉嘉递给他,说:那我上去看看。她伸手按在胸前,那里挂着一条她们一周年纪念日时傅斯恬送她的项链,步步向上,直到书房门口。她在门口静默两秒,抬手敲门:妈,是我。方若桦沉缓的应答声传出:进来。时懿推门而入,看见方若桦穿着长裙坐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正把膝盖上的册子合上,放到了茶几上,抬起头看向她。时懿注意到,她刚刚在翻看的是存放她从小到大照片的相册。她强作镇定地走到了方若桦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不闪不躲,回应方若桦的视线。方若桦脸色淡淡的,望着她的眼神很复杂,深深的,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由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一样。时懿僵了脊背,喉咙发梗,试图翕动了唇,随即又缄默了,垂眸由着她审视。好几秒后,方若桦才开口问:吃饭了吗?时懿点头:吃了。你们辅导员给我打电话了,和我说了你在网上的作为,让我劝劝你。方若桦倒了一小杯茶,推到时懿面前。时懿看着她,手指搭在茶杯上,根本没心思喝,绷着心神等待她的下文。方若桦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边倒边说:那件事,我这两天也有听说,只是没想到你有参与。帮助同学没什么问题,把握好分寸、保护好自己就好,我不干涉你。时懿心情没有任何放松,干涩地说:谢谢妈。方若桦手摩挲着杯盏,也不喝茶,也不应她。空气莫名地安静了下来,时懿错觉她们彼此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好像都染了情绪般,低沉沉的。终于,方若桦低沉沉地再次开口:但是,他和我说了另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谈谈。她抬眸,直直望进时懿的眼里,问:他让我留意,你在学校里和一个女生交往过密,同学们都说,你们是同性恋。她越说声音越轻,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隐含期冀,盼望着时懿能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是不是真的?时懿终于失去了与她对视的勇气,仓皇地躲开了眼神,应不出一句是,更应不出一句不是。像突然被扼住了喉咙,连气管的呼吸都变得困难,眼眶也变得酸涩了。她宁愿方若桦用更强硬的态度骂她,指责她,也不愿意她用这样不愿相信、自欺欺人的期望神态面对她。对不起。她艰难启唇。方若桦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摸着茶盏的指尖用力得发白,眼里的光彻底暗了下去。是傅斯恬吗?她问。时懿承认:是。方若桦五指包握住茶盏,杯沿顺着肌肤,深深地硌进了她的手心,茶水顺着她的手掌蜿蜒过她的手腕,湿答答的,像从她心里淌出的血。从暑假里第一次在时懿卧室床头发现傅斯恬的照片开始,她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了,可直到这一刻,她发现,她还是太难过、太难过了。她知道为人父母应当明白,孩子从出生后就是独立的个体,父母不应该对他们有过多的寄望与要求。可是,她半辈子念着时懿、为着时懿,直到这一刻,还在为她考虑着,时懿明知道她是受着怎样的苦楚、抱着怎样的希望过来的,做出这样的选择,接受这样的爱情,到底有没有一丁点考虑过她的感受。你太让我失望了。她的声音里有克制不住的哽咽。一瞬间,时懿从开始就忍着的泪落了下去,心如刀割。这一声失望,太重了。全世界,明明她是最希望让方若桦快乐的人了。她明明努力了那么久的。可她还是让她失望了。她咬着牙,哑着声,再次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妈,对不起方若桦转开头不想看她,泪水簌簌地下落,她抬手飞快地擦拭。时懿望着她,咬着唇,无声无息地跟着泪流满面。好几秒后,方若桦很沉地吸气,像缓和过了一些情绪,回过头命令她:和她分手。时懿一瞬间脊背绷得更直了,眼圈泛红,水光迷蒙的眼里满是愧疚,却还是坚定地摇头:对不起,妈妈,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又是这句话,时远眠也对她说过这句话,一边对她说这对不起,一边伤害着她、恶心着她,让她半生活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中。方若桦太阳穴突突地跳,握着茶盏的五指愈发用力,胸口闷到发疼,才堪堪克制住自己想要发火的冲动。不应该的,不可以,不能迁怒,不能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