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最烈，顾子归赶到青霞谷时便是满身薄汗，再待他循着地图找见那道点沧涧，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了。

  好在这番功夫没白费，正如边师伯所言，点沧涧的源头水，的确极适合淬火。

  一身藏青长衫的青年笑笑，俯身掬了捧涧水，那水清冽甘甜，即便在这般盛夏时日的正午，也都带着三两分透骨的寒意。

  很好，他这几日就在附近住下了。

  顾子归弯眼，随手在临近源头下方的小池潭子边上扎了间小木屋，又将随身携带的铸件器具一一排列开来，确认一切已安置妥当，高高兴兴的收好了多余的木料石材，顺着涧水，一路向下游踱步去了。

  铸造本命剑器，讲求天时地利人和，眼下虽是万事俱备，他仍旧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索性便将铸剑的事放在一边，自己先在这青霞谷中四处转转，欣赏下风景——自打来了仙界，他好像还从未认真游玩过。

  全然放松了心情的顾子归沿着水岸晃晃悠悠，不时折来两根嫩枝草叶放在手中把玩，谷中山风远比平地里来得凉爽，这一段下来，他原本被汗打湿的衣衫便几近干透了。

  这地方不错，以后没事的时候可以常来。

  叼着草叶的青年懒洋洋的眯起了眼睛，被枝杈与树叶遮拦过一次的日光散碎的打在脸上，令他不由自主想起刚习剑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的师父也是这般带着他在溪边练剑，她手中抄着根半长不短的竹枝，嘴边爱叼一片新折的叶，无论他怎样攻击，她都原地岿然不动。

  直到他打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她再随手把他扔进溪中，任溪水冲去他一身尘泥。

  都过去快四百年了。

  青年吐出草叶轻声叹息，顾自感慨了一番时光易逝后收回了神思，他垂眸向着涧水下游望去，却不经意在岸边瞥见一抹不属于草木的浅淡青碧。

  好像……是个溺了水又被冲上岸的姑娘？

  顾子归皱眉，匆忙赶了过去。

  *

  天云墟上，思韶苑中。

  九方宸静默的坐在香案之前，慢慢拨弄着面前一炉刚尽的香，深褐发灰的香灰被他轻柔挖去，他重新搅灰铺平，取来最钟爱的那套莲花印记的铜篆，拨香打篆。

  “家主，大长老求见。”管事躬身敲响了半掩着的雕花木门，九方宸长眉轻挑，拂袖推门：“让他进来。”

  管事应声，不多时一位浅灰长袍的鹤发男子缓步入内，冲着他恭敬拱手：“参见家主。”

  “二叔，快免礼，咱们叔侄两个，不必这般拘谨。”九方宸摇头，挥袂将之遥遥托起，自己却并未起身，“您找我何事？”

  “倒也没什么，只是找家主商议下少主的婚事……”九方博的话说了一半，带了些意犹未尽之态，九方宸闻言略一垂眸：“所以二叔又相看上了哪家姑娘？”

  “池氏大小姐。”九方博微微倾身，“池氏在五大世家中排名不高，却也不是最末，他家的大小姐配少主勉强还算登对。主要傅氏已被我们回绝，孟氏的千金已然出嫁，剩下两个世家势力不足，听风阙风氏第三代又没有女儿，风语卿的年岁实在太大了些。”且风语卿与九方宸乃是同辈之人，若非风御恒等人迟迟不肯接手听风阙事务，风修白早就将阙主一职扔给儿女了。

  “池氏。”九方宸轻喃，片刻后低声一叹，“身份是稍差了些，却也没那么大的问题。倘若听风阙多一个女儿……罢了，就定池氏大小姐吧！”

  “不过细论身份原也不那么要紧，关键是月清那头……那小子的脾气，我怕他不同意。”

  “您是担心，少主放不下五灵界的那个女子吗？”九方博眯眼，伸手捋了捋颌下长髯，“这也不难，左不过是一剂药的事。”

  九方宸起篆的手倏地一顿：“药？”

  “斩念断情。”九方博低声嗤笑，“少主究竟是太过年轻，年轻人总是会沉溺情爱……一剂斩念断情下去他定然要将那女子忘得一干二净，届时也就不会拒绝我们安排的婚事了。”

  斩念断情。

  九方宸猛地捏紧手中的铜制香篆，他盯着面前刚打好的篆子沉默良久，半晌不动声色的放下铜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老夫告辞，家主，此事还望您详细思之，早做决断。”九方博沉声行礼，礼毕大步出了小苑。一直候在门外的老管事见他离去，弓着身子碎步入内，他站定时九方宸刚燃起引火用的线香。

  “你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说。”九方宸盯着线香逸出的那一道青烟，长眸静如一潭死水，老管事闻此默了一瞬，垂头压低了声线：“家主，您真的要听从大长老的建议吗？”

  九方宸斜眸：“怎么？”

  “老奴担心……依少主性子，若他日回想起来，会彻底断了您与他的父子情分。”老管事叹气，“斩念断情，实在太伤人了。”

  “的确伤人。”九方宸淡着眉眼，静默的点燃了面前香粉，淡雅清幽的莲香霎时荡了一室，他嗅着这味道微微闭目，仿佛刹然间置身在万里莲池。

  他遇见她的时候，也是在这六月盛夏。

  那年火似的红莲铺满了整个小池，朦胧雾气里她撑着柄纸伞船上回眸，环佩叮咚作响间她月色的长裙翻飞漫卷，在小船拨弄的涟漪中她浅浅的弯了眉眼——

  只这一笑便搅乱了他整个心弦。

  “但得到后再失去，远比斩念断情更为伤人。”

  “天云墟的少主，不该动心动情。”九方宸盖好了香炉的盖子，放手之时那手指克制不住的微微蜷缩，“他已经动了，我就只好亲手斩去这段妄念。”

  “家主！”管事骤然厉声，九方宸却不为所动，他看着他的背景怔愣许久，终究躬了躬身，“老奴明白了。”

  九方宸微微颔首，管事心知劝说无望便悄声退了。他离开后，端坐香案前的男人定定抬眼看着不远处那盏月色的琉璃灯盏，忽的闭上眼。

  “小韶，你能理解我的，对吧？”

  他声色浅浅，转瞬便在屋中散开，炉香缓缓腾起薄烟，琉璃盏中幽蓝的灯火伴着那烟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