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杯酒，他不得不喝。

  九方云微缓缓收回目光，静默的扫了眼九方宸与桌上那杯下了十足十斩念断情的酒，良久后低哂一声，毫不犹豫的端起杯盏，将其内的毒酒一饮而尽——

  加了药的东西入喉发涩，半点灵酒的回甘都无，甚至泛着阵阵的苦。

  苦得他舌根发麻。

  九方云微起身，慢慢倒置了酒盏，桌面干涸一片，他一双冷清长眸定定攫着九方宸的眼，声色极浅：“如此，你可还满意？”

  九方宸垂眼，一言不发，只半晌后轻轻一叹。

  他在等那一包斩念断情生效。

  “月清……原谅爹爹。”九方宸呢喃，九方云微闻言佯装讶异的蓦然一蹙眉头：“你……”

  等等，那药起效了。

  熟悉又奇特的痛意袭来，九方云微猛地伸手按紧胸口，躬了身，这感觉……这感觉跟看到阿影出事那次一样！

  嘶——

  逐步加剧的细密痛感令他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他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脑内关于风承影的记忆正被什么东西生硬抽拉开来，巨大的撕裂感与恐慌瞬间袭遍了他全身——纵然他早有准备，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之时他还是会禁不住的心魂俱颤！

  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他忘掉阿影？只因为他是天云墟的少主，只因为天云墟要一个门当户对能巩固它仙界之首超然地位的女主人？

  哈！这理由何其可笑！

  九方云微的喉咙中泛起阵阵血气，有意识的记忆剥离远比无意识的封印来得更痛——

  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九方云微无声大笑，黑瞳深处隐隐透了点冰色，他顶着剧痛抬头望了眼半阖了眸子的九方宸，他真想问问他，问问他这狠心的爹，若这剂斩念断情落到他身上他又待如何！

  哈——

  他面上笑意愈发癫狂，嘴里的腥甜味亦跟着愈发浓重，星星点点的绯色坠落，他已连她的音容笑貌都记不清了。

  “阿影……”

  九方云微眯起眼，拼尽余力呢喃了她的名字，捏紧桌边的指骨泛了霜白，秾艳赤红顺着他的下颌打在桌案，染出朵妖冶的花。

  而他亦终于抵不住这般痛楚，彻底昏死过去，身躯触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九方云微晕过去的刹那，九方宸跟着闭了眼，他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何等滋味。九方氏惯来的易出情种，但不是每一个情种都能得到他想要的善终。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小韶……”九方宸低语，满目怆然的望了望室内的香案，琉璃盏中的幽蓝火苗随着烟气轻晃，“原谅我。”

  他实在不想让九方云微与当年的他一样了。

  *

  痛……

  心脏空落落的。

  九方云微挣扎着睁了眼，他总觉得自己做了个悠长的梦，那梦境始于一个微朦的雪夜，盛于一团艳色的火，在他以为自己能沉浸这千般绮色之时，梦境又骤然归于一片苍茫的白。

  近乎死寂、令他窒息的白。

  他怔怔伸出手，似要抓住面前那稍纵即逝的一线微光，可无论他如何尝试，那掌心总是空空荡荡，彻骨冰凉。

  他失魂落魄，好似一夜间丢了半条命。

  九方云微瞪大了眼，入目的床帐竟不是他霜华居的模样，惊觉此事的他倏地起身，屋门却陡然被人叩响，他回头见那出现门侧的九方宸，眸色一冷：“我昨夜怎会睡在这？”

  “小韶的忌辰，你喝多了。”九方宸神情淡淡，“我见你醉得厉害，索性将你送到这里——免得到处撒酒疯丢人现眼。”

  “是吗？”九方云微蹙了眉，他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想信。

  纵然头的确有些宿醉似的钝痛，但他的酒量他自己清楚，两坛北川灵酒灌下去都不会醉，又怎么会在娘亲的忌辰上喝醉？

  何况他真醉了也不会耍酒疯，她说过他的酒品很好。

  ……她？

  她是谁？

  九方云微下意识攥紧了胸前衣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想到“她”的瞬间，他心尖揪痛。

  痛起来不会空。

  “信不信随你。”九方宸轻声一嗤，慢慢转了身，“你若是醒了就赶紧收拾一下，池氏的小姐马上到了，她是族中为你定下的妻子——你理应好好陪着人家。”

  “我的婚事，还轮不到你们在一旁指手画脚！”九方云微沉眸冷笑，广袖一拂，绕开九方宸，大步出了思韶苑。

  他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见那劳什子的未婚妻。

  他直觉自己定然是弄丢了一个极重要的人，他想找到她。

  否则他会疯。

  九方云微垂眉叹息，习惯性的揉了揉发痛的眉心，从思韶苑出来他顺着大路走进花园，他想着或许吹吹风能想起来一些。

  “池小姐，刚刚我们路过的是家主所在的思韶苑，他今日公务繁忙暂不能请您进去小坐，已经吩咐我等陪您好好逛一逛天云墟，至于思韶苑的茶，待来日有空再补上。”老管事的声音照例是微哑的沧桑，九方云微听见这动静无意识循声望去，见他身侧走着位明艳高挑的红裙姑娘。

  这颜色让他的神情微微恍惚，好像记忆纵深之处曾有住过与这相似的一团火。

  但这姑娘不是她。

  于是九方云微不甚在意的转了头，他没空与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找不到那个被他不慎弄丢的人他心中一刻都不得安稳，而这种空荡的恐慌又时时刻刻消磨着他的理智。

  “老管事，那边的那人是谁？”倨傲的姑娘张扬地抬了下颌，他适才的回眸着实惊艳了她的眼，长这么大她从未见过比这更绝代的风华，她心头罕见的升了些绮念。

  “那是我们天云墟的少主，您未来的丈夫。”老管事躬身，刻意咬重了最后两字，池枫盈闻言惊喜不已，她当即大步向着那袭霜色走去，满目的志在必得几乎流溢。

  “介绍一下，本小姐名叫池枫盈，你的未婚妻。”她仰起头，一把拦下想要离去的青年法修，轻狂傲慢的神色令九方云微忍不住锁了眉头。

  聒噪。

  但……

  池枫盈。

  风……影？

  风什么影？

  九方云微按住胸膛，掌心下那心脏动若擂鼓。

  “……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