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你小子比我幸运。”九方宸盯着对面端坐不动的九方云微，幽幽开口，后者嗤笑一声端起茶杯：“我自然是比你幸运的。”

  “是呀，若我当初有你一半的运气，有你一半的筹谋……”九方宸闭目，垂头抿了一口杯中水，清茶入喉，苦涩非常。

  “也许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也罢，待八月卄七你的仪典结束，我便将这位置让给你，也好能四处去寻一寻。”九方宸放了茶盏手指微蜷，“寻一寻能将她复生的方法……”

  “谁要您那家主之位。”九方云微淡着眉眼，“我从来没想过这么早的就接任您那摊烂活。”

  “那你暗地里排下这么大的一张网……连上二阙都替你做事？”九方宸挑眉，眼瞳深处染了惊诧。

  “我夺权，自始至终，不过是为了能好好的将阿影带回来。”九方云微冷笑，“至于家主之位，您自己留好。”

  眼下他好不容易才寻到阿影，哪里想掺和天云墟的一堆杂事？他只想好好的陪着她——修炼也好，云游也罢，便是窝在屋子里写一天的话本，那也是舒心的。

  “这样。”九方宸低喃，父子俩一时无话。

  “其实我一直不懂。”良久后九方云微垂着长睫不动声色，满室的荷花香气让他无端生出些怅然，“您为什么一定要固执的寻找死人复生之法？”

  “如果小影死在你面前，你难道不会拼了命的也要将她救回来？”九方宸避而不答，别过头轻声反问。

  “会，并且我已经不止一次的将她从天道那里抢回来了。”九方云微叹息，“如果算上她散碎的魂魄未完全聚拢的那段时间，我都记不清是多少回。”

  “散魂。”九方宸眉头一拧，“小影散过魂。”

  “散过，第一次我花了百年时间替她聚魂，送她入了轮回。第二次险些又散掉，那时我都做好了准备——她要是醒不过来，我便跟着她教天道打得魂飞魄散。”九方云微勾了勾唇，“知道我与您的不同在哪里吗？”

  “什么？”

  “若她不曾身亡，我定会拼了命的将她救回来；若她身死魂未散，我就送她重入轮回；若她身死魂灭，我陪她一起。”九方云微抬眸，一双黑白分明的长眸定定的攫着九方宸，“我不会像您一样，将她的魂魄拘在一盏小小的琉璃灯里——我宁愿她忘了我一切从头再来，也不要去求什么可笑的复生之法。”

  “爹，我娘她是何等热爱自由之人，您怎么就能狠着心给她拘在那里？您拘了她快十六年了——”

  “也把自己困在这思韶苑中十六年了。”

  “你说的没错，十六年了。”九方宸苦笑一声，他仰起头望着头顶雕花的木梁，细碎的水珠顺着眼角没入鬓发，眨眼消失不见，“我何尝不清楚她惯爱无拘无束——”

  “可是月清，我害怕。”

  “我怕她转生之后会将我忘得彻彻底底，这一世我伤她如此之重，又有什么底气去索求她的来生？”

  “月清，你也是服过斩念断情的人，你当知道，忘却所爱与被所爱之人浑然忘却，是一般的痛苦。”

  在她去后，他想过带着她的魂魄去地府，去压着阎罗让他们给他她转世之后的去处生辰。

  他想与她重新来过，却又恐惧着那份可能的未知，他不敢确信重来一次他还是不是那份唯一的选择，他的确把自己困住了。

  困在了过往之中。

  “那也好过您现在这般。”九方云微抿了抿唇，“就像阿影那日与我说的，你们过去的结局并不美好，与其溺死在那段挣扎之中，求故人一如往昔，不如给她个新的开始。”

  “如果您相信自己，相信她。”九方云微推出手中那盏茶，“或者说，您该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我娘。”

  “放她走吧，爹，您让她走吧。”他话毕起了身，不再看他，顾自向着屋外行去。

  该说的，他都说过了。

  走……

  这一字何其简单，做起来又是何等的困难。

  九方宸闭目，新流复过旧痕同样的坠入鸦鬓，他心下长久以来坚持的执念却生出一丝罕见的动摇。

  他被他说动了，在他说小影散过魂、转过生后。

  “月清，爹爹其实很羡慕你。”他忽的开口，刚踱到门边的青年背影微僵：“嗯？”

  “不，不该说是羡慕，更准确些应该是嫉妒。”九方宸望着房梁，音调缓缓，“不止因你所爱之人仍在身侧；也不止她与小韶不同，是能与你比肩、能独当一面的姑娘；还因你比我那时更有勇气、也更有能力去护住你想要保护的人；更因你的命比我好，好得太多。”

  九方云微无疑是幸运的，风承影有与他相当的天赋、与之相配的背景和连他都惊诧的道心，他们心意相通而无芥蒂，这世间没人能阻止他们一起。

  他比他聪明，也比他对自己来得更要狠心。

  “月清，当年的时候，我恨过你。”九方宸遥遥看着他那袭白衣，与将将及腰的墨发。

  因着柳如韶离去的缘故，他是恨过他的。

  “都一样。”九方云微略略回头，“只不过这种恨没什么意义。”

  他曾经也恨过他。

  “送她走吧，也许再次相遇会更好。”尾音消散后他再不停留，大步出了小苑。

  “会的，在主持过你的定亲仪典之后。”九方宸敛眸，踉跄起身扑去了香案，坐了这么久他那条伤腿痛的发麻，可他全然不想搭理这份疼痛，顾自温柔又小心的抚了抚案上的琉璃灯。

  “小韶，你看到了吗？月清找到他心爱的姑娘了。”

  “像你当初期盼的那样。”

  他的声线浅浅，眨眼化进香料焚起的轻烟，九方云微出了苑门，意外的在门口找见了踢着杂草的风承影。

  “你不是找别人玩了吗？”九方云微看见她不禁弯了唇角，后者闻言却瞪着大眼理直气壮：“狗东西，你是不是傻？我没带纵酒，哪里找得着路呀，只好在这等你咯！”

  “也是。”九方云微笑笑，自然而然的牵起她，“要不要吃涮锅？我知道天云墟附近的一家老字号。”

  “吃！必须吃！我要双倍辣！”

  “好好好，双倍辣，你记得先吃两口饭垫一下。”九方云微应着声，其实客房与思韶苑在同一条路上。

  他知道风承影是故意等着他。

  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