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那状似有趣，实则枯燥的生活生出了满腹的厌倦，这种厌倦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于是他开始尝试着抛弃常年挂在脸上的那张虚假面孔，尝试着从头体会这片他从未正视过的光怪陆离，他发现符箓一道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有趣，而修仙界里质朴单纯的修士们又比他印象中的可亲得多。

  他终于融入进这陌生的异世，并且在全然融入进去的刹那，他猛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压根不曾排斥过他，真正排斥它的人，一向只有他自己。

  他想通了这些，原本捉摸不清的道法便逐步变得清晰，从前他对一切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这时间却像是初初学会行走的孩童，迫不及待的去伸手触遍每一寸天地，假面崩碎后他愈发的随性恣意，心中却是史无前例的安宁平静。

  他发现曾经畏惧他的人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张张稚嫩却亲近的脸。他像修仙界中所有修士一样虔心寻道，跟着他们同哭同笑。

  他不再游离在天穹之外，他抛弃了他那份可笑的居高临下，艳丽的蝴蝶将自己扎进泥土当中长成一朵绚烂的花，他再寻不到那奇异的孤郁与寂寥——

  这宛如一场无声蜕变，开始于那双清透见底的黑瞳。

  所以，为什么选择小师妹呢？

  只因着她是那东西选出来的“天命之人”？

  不，不是，至少不完全。

  乱是当前，没人能逃得开那份责任，区区一句“天命之人”，又怎能四字定下乾坤？

  楚泷轻轻垂下眉眼，他选择她，是因为小师妹是连他都能改变的人啊。

  她连他都能改变，自然也能改变那该死的“既定”，他相信她，一如天极门决战燕修之前，她说她相信小师叔与师叔祖一样。

  他们都相信她，相信她能带领着大家，一剑拓出个新的结局。

  与梦中截然不同的结局。

  楚泷闭了目，眼睑敛去他瞳底的一汪深潭，坐在另一侧的九方云微良久后低声轻笑：“你说得对。”

  “阿影的身上，的确有一种奇异的、让人不自觉想要改变的力量。”

  正如当年的他一样。

  “走吧，公明。”九方云微说着起了身，行动间罩衫的广袖如云流散，“我们该去辞云阙了。”

  *

  “阿雪，你休息好了吗？我娘睡醒了，我带你去见见她。”魔域之内，一身绛衫的刀修姑娘笑嘻嘻的敲了敲房门，彼时江雪尘刚从那近乎割裂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开门时面上仍带着两分苍白。

  “小絮，我好了。”纤瘦孱弱的姑娘轻轻开口，这声音却令杨絮生出满腹的担忧：“确定好了吗？我看你面色还不太好，要不然就多歇歇，我们明日再去拜会母亲，也无妨。”

  “放心，我没事。”江雪尘笑笑，仔细整了整身上微乱的衣衫，“况且明日再去也不好，这院子毕竟是杨前辈特意为令堂开辟出来的，我借住于此，自然要先见过主人家。”

  “唔，有道理。”杨絮点头，风风火火的姑娘拽住她的手便想着要走，“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现在？”江雪尘一懵，随即连连拒绝，“小絮，你等等，我先换套衣裳再寻个合适的物件当伴手礼的……”

  她是想着今日谒见杨絮母亲没错，但对方是仙界的长辈，她怎么也要礼数周全，总不能这般蓬头垢面有两手空空的去！

  “嘿！不用那么麻烦。阿雪，你放心，我娘亲很好说话的！”杨絮摆手，透着些绯色的大眼微弯，“她才不在乎这些虚礼哩！咱们走吧！”

  “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问题……”这是礼貌的问题啊——

  江雪尘麻了，晃着手腕试图挣脱杨絮的控制，但她一名瘦弱姑娘哪里挣得过一位功底扎实的刀修？杨絮呲牙胡乱宽慰她一句，拉着她的腕子，不由分说的便走了。

  许是灵泉灵气能笼罩的范围不大，这院子跟着被修成了小而精致的样子，东厢是客房，正房作厅，主人间设在了后院。

  江雪尘被杨絮一路拖过了那道小小灵泉，穿过厅堂，来到她母亲居住着的地方。

  两人到达后院之时，娇美的妇人正临窗绾着长发，她一头青丝水一样流泻在肩头，风吹过，拂起三两绺薄薄的鸦色。

  江雪尘见到她，瞳孔禁不住的缩了缩，她原以为在烟波巷中渡了八万多个日夜，早已见过这世间千万种绝色，天底下再无一人能惊艳她的眼，却不想今日仍旧为一张皮囊颠倒了神魂——

  苏婉的美不同于风承影的灵动精致，亦不似杨絮的利落洒脱，更不是九方云微的近乎完美，那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仿若春日新梨的极致柔美。

  那种只想让人将之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不敢轻易碰触的柔美。

  她眼尾飞着天成的一抹浅淡薄红，眼下缀一颗朱色的泪痣，她的黑瞳像是氤氲着一汪秋水，那眉目间藏着淡淡愁绪，这愁思令她的美丽愈盛三分。

  就像是一株娇柔的初春白梨，瑟瑟的绽放在带着凉意的寒风之中，令人忍不住的心生怜惜。

  江雪尘微微倒抽了口凉气，她忽的明白当初的苏婉为何能被人当成贡品奉献给杨晟，也忽的明白杨晟为何会对这个夫人视如珍宝，愿意挥洒千金，换取美人一笑。

  莫说杨晟……即便换了她，江雪尘敛了敛眸——她大抵也是愿意的。

  “娘亲，我带着阿雪来看您啦！”杨絮遥遥挥舞起手臂，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得到全身心的放松，临窗而坐的苏婉闻声放了手中玉篦，起身替二人开了门。

  “絮儿，慢一些，瞧你这丫头毛手毛脚，仔细吓到了人家姑娘。”苏婉抽出帕子，抬手擦了擦杨絮额顶，嗓音如她样貌一般柔婉动听，这时日魔域的日头尚烈，她拖着江雪尘一路走来，头顶竟已渗出了汗珠。

  “才不会呢，阿雪早就习惯女儿这个样子了。”杨絮咧嘴，一面将身侧的江雪尘推到苏婉面前，“娘，这是我跟您提过的，阿雪，她也是仙界来的姑娘。”

  “晚辈江雪尘，见过夫人。”被推到人前的江雪尘正欲行礼，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却轻轻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