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能从阵心之位走下来歇息片刻的姬凝月缓缓行至妆奁之前，俯身翻出一面小小的铜镜。

  镜面折出的雪光晃得她眼中泛起了泪花，姬凝月敛着眸子望向掌心的铜镜，镜中映照出一张满是皱纹、青春不再的脸。

  她即是五灵大阵的中心阵眼，那阵每开启一日，折损的都是她的寿元，而今开阵不过短短六十余年，她便从两鬓鸦色，化作了半头霜白。

  她是八品破虚的人仙之资，尚还不足千岁，却已然形同老妪。

  姬凝月闭目，一颗极浅的泪珠涌出她的眼角，眨眼浸润在丘壑之间。

  没有哪个女人是不爱美的，高高在上的姬氏圣女，内心纵深之处住着的，也不过是名贪玩爱美的小姑娘。

  她将小镜翻过来，枯瘦的指尖细细摩挲着那雕了花的镜背，这是她初初成年之时，母亲送她的东西，雕花内镌刻了她此生最鲜活的时光。

  但这些都过去啦。

  姬凝月放下小镜，抬步重新走向了阵眼，一直阖死的厚重殿门骤然被人推开，她惊诧回眸，逆光里瞥见负剑青年挺拔而高挑的身姿——

  那一袭藏青曾是被她压进心底、最难以消磨的一道绮色，那一剑至今仍是徘徊在她梦境中的绝世风华，她的嘴唇控制不住地轻轻颤动，她看到他款步而来，身侧跟着位衣裙青碧的娇俏姑娘。

  “顾仙君……”姬凝月的面色刹那间寸寸惨白，她连忙背身过去翻出一条厚重的面纱，布匹将她的容颜牢牢遮掩，只留下一双带着细纹却灵气依旧的眼。

  “顾仙君，您怎么来了？”她竭力遏制着声调中的颤音，有些佝偻的身板亦被她强行挺得笔直，顾子归见此微微弯眼：“公明那里截得一条准确消息，魔族不日将要挥师下界，我等奉师娘之命来此助阵——姬仙子，别来无恙。”

  数十载过去，修仙界的天道已然崩碎了一半，而今不及五品入道的修士也能压制了修为下界，而他恰卡在那条线上。

  “……别来无恙。”姬凝月喃喃，青年面上的笑意仍旧是温和疏离，只那份疏离会在转头看向身侧女修的刹那，褪变为满满的傻气，她顺着他的目光寻到了傅沉岚，小姑娘娇俏灵动的面庞令她的鼻头微微发涩。

  六十年前，她也还是这般的灵动娇俏。

  “这位是？”

  “这是小生的未过门的妻子傅沉岚，阿岚，这位是姬氏圣女，姬仙子。”顾子归温声介绍，傅沉岚顺势与姬凝月问过好，后者的一颗心却慢慢沉入了谷底。

  多年过去，他仍旧记不得她的名字。

  姬凝月将身板挺得愈发笔直，她笑着回礼，继而淡声吩咐侍者带二人下去稍事歇息，两人离去时她锁紧了青年背负着灵剑的背影，她知道那一段没有着落的情思自此便被她彻底斩断。

  是了，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姬氏圣女，是不会、也不可以有姻缘的。

  她性命归属于五灵阵眼，她的使命则是守护好修仙界的万千生灵——

  她注定一生孑然，又注定此世都不会孤单。

  *

  “池仙君，这是给您带来的物资！”南屿阵心之外，几名初初渡劫的年轻修士提着大包小裹，步步踏过破碎的城池，池枫晚的视线轻拂过面前一张张年轻、稚嫩，朝气蓬勃的脸，绷紧的唇角微微放缓：“谢谢，放那里就好。”

  他镇守南屿整整六十年，便一人在此抵挡了整整六十年。

  他脚下，魔族的尸骨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褐色的泥土亦化作漆黑一片，除了每隔半年来此为他送上必需物资的年轻修士与不时尝试攻城的无数魔族，偌大个南屿唯他一个活口。

  只他一人便够了。

  池枫晚垂眉，修士们放好了东西起身与他辞别，他回头冲着他们微笑示意，一名修士在离去前却忽然鼓足了勇气放声大喊：“池仙君，坚持下去，我们一定会赢的——”

  “您是我们最崇拜的人！”

  “我们也会努力变成像您那样，能令魔族胆寒的厉害修士的！”

  那修士喊完，一张清秀俊脸彻底红透，他不待池枫晚答复，忙不迭拖起同伴向城外跑去，池枫晚闻此长眸轻晃，他看着几人渐渐远去的身形，低声一笑。

  崇拜……

  他这样的人，竟也会被人崇拜吗？

  他心中微暖，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涌上心间，片刻后他微微摇头，大步走向那堆被摆放得整齐的物资，这些年来他向中海讨要了法子，断断续续修补起那残破的大阵，到今日总算是大功告成。

  有了阵眼，即便日后他不幸耗死在这，五灵大阵也不会残破了。

  池枫晚扯扯唇角，自袖中摸出一小包药来，这是他从玉扶澜手中求来的，服食数月便可保他尸身百年不腐，其实离开仙界的那日他欺骗了风承影，他的确不那么害怕魔气，但也只是不那么怕而已。

  长期浸|淫在满是魔气的南屿，他的经络与内府亦被那些东西侵蚀得残破不堪，如今站在此处他知晓自己早已是油尽灯枯——

  他撑不了多少日子了。

  或者说，他至多撑过这一场。

  服过药、最后一次检查过新阵眼的池枫晚起身，他看着那一团团涌到结界边缘的千百道黑影，狭长的黑眸冷冷清清。他抄起酒葫灌了口北川的灵酒，继而翻手拔出掌中的骨剑，灵酒下腹一团热气，他忽的明白了池枫朔为何会如此钟爱那味冲鼻的烈。

  他目视着前方，那条被他用灵气强行撑起的左手笨拙抬起，他掌心向上，衣衫猎猎，他的手指微蜷，削薄的嘴唇轻轻翕合：

  “来。”

  *

  “他妈的，北川怎么会冒出来这么多魔族！”北川大阵阵眼之前，廖余星挥着斩星，口中骂骂咧咧，下界之后他与莫白玄按例先回了趟剑宗，提上两名得力的剑修弟子，这才匆匆赶往北部阵眼。

  孰料他们将将出门便被数十名的魔族拦在了路上，几人好不容易打退了那些魔族，没走两步就再度被人拦住。

  如此走走停停行了数日，总算杀到了阵眼边缘，不成想这下竟又中了埋伏！

  “这就他娘的离谱！”廖余星举剑嚷嚷，立腕劈散数名魔族，他看身侧一名弟子眼见便要招架不住，赶忙分神回身替他拦下一击。

  数名魔族趁此机会掉头攻向他身后大阵，廖余星见状立时飞身去拦，斩星洞穿了几名魔族的同时他的手臂却成了致命空门，尚未死透的魔族拼着粉身碎骨，一刀挥向了此处破绽！

  “掌门师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