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道尊之上。

  既然道尊无法护得住此间万全，那么道尊之上总可以了吧？

  九方云微闭目，他忽的想起多年之前、被他强行中断的那场顿悟。

  那一瞬间的他仿佛置身于星河之内，头顶是触手可及的万千星辰，脚下是浓如夜色的深沉天幕——

  既然道尊是修行的真正起点，既然道尊是步入“道”前的小小铺垫，既然道尊之上仍有一重又一重的境界……

  那么。

  “星辰。”九方云微豁然睁眼，一双澄澈得近乎见了底的黑瞳直视着苍茫云天，他眼中无需映照出那条璀璨星河，只因他自己便是星河之上的那轮清月！

  他明白了，道尊之上的那无数重境界不该被称作“境界”，因为能达到此处的修士本身就已超脱了“天道”的禁锢！

  那是天道之上的大道，是道尊之外的星辰，是比仙人更贴近于“道”的存在——

  天道之上，尚有大道；道尊之上，亦存星辰！

  “轰——”

  囚困他十数年的枷锁一朝湮灭，他只觉浑身上下是说不出的轻松畅快。但这不应归属于二品道尊的恐怖顿悟终究引发了可怕的天劫，滴了墨的雷云自天边乍起，寸寸遮掩了整个灵海，浓云中电光闪烁如开天巨斧，而那云阴沉得几乎压在他的脸上！

  九方云微仰头看着那奔涌翻滚的劫云，唇角勾出抹似有若无的笑来，他的衣袂随风狂舞，他的身形岿然不动，这一次他不再用雷霆与那天劫对峙，反而将掌心对准了结界外的数万魔族——他要借着这无尽天威，将那无数的魔族步步逼退！

  “轰隆——”

  一百零八道劫雷将天幕撕扯，道道顺着他的掌心劈落在那苍茫海面，数以万计的魔族在这雷霆的逼迫之下退开三丈的同时，他的发梢亦悄然攀上了一寸霜色！

  开始时也有倔强的魔族不肯后退半步，但他们无一例外的在那雷光之下化为一缕无形的烟灰。待到一万一千六百六十四道天劫尽落，残余魔族已然百丈开外，而九方云微那一头青丝，亦在劫雷之中，根根变作素色的霜雪！

  果然，以二品道尊的修为强渡道尊之上，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头乌发就是他的代价。

  九方云微不甚在意地扫了眼胸前垂落的两绺素雪，静默之中踏下天阶，他知道道尊一破这世间便无人能拦得住他，而他答应阿影的事，也必不会食言。

  被迫退至界门边缘的江雪尘恨恨抬头注视着那道清辉素影，微长的指甲几近掐破了她的手心——她显然丧失了这最后的机会，之后等待她的必然是节节的败退，但她不愿就此罢手，也不会就此罢手，她宁愿在拼个魄散魂飞自此葬入这茫茫灵海，也绝不认输！

  江雪尘怔怔瞪着一双血瞳，瞳底纵深之处布满了疯魔之色，她脑中那名为“理智”的丝弦彻底绷断，她分不清究竟是她驱使了体内的魔气，还是体内的魔气将她驱使——

  她不愿议和又不愿认输，于是魔族只得临时驻扎在这海面之上。她不清楚他们在此僵持对峙了多少个日夜，直到某一日千万里外的天际忽的闪过一缕电色，那道困扰了他们不知多少年的剑气围墙亦随着那雷光衰弱了不止两分。

  这剑气墙……终于开始衰弱了？

  那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们又有了能杀去仙界的机会？

  魔族们近乎绝望的血眸中浮现出一道希冀，趁机了数月的暗色潮汐再度窜动翻涌，众魔试探着向那连成弧线的九座小岛缓缓挪动，每每临近，便会被伫立虚空的白影翻袖击打回去。

  如此重复直至他们心头的希冀又一次熄灭得彻底，江雪尘咬着牙翻身踏上虚空，站定的刹那她瞥见遥遥赶来的一团火色，原本狰狞的面容骤然一凝。

  “风姐姐……”江雪尘喃喃，血瞳罕见的显露出点点茫然。

  黑裙姑娘局促不安地碾了碾裙角，她此时看见她的身影，心中竟有些害怕。

  *

  “狗东西，辛苦你了。”风承影看着九方云微那头雪似的白发，不由得低眸发出声叹息，她甫一出关便匆匆赶来此处，不想还是晚了。

  她不清楚这边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能将九方云微逼到不得不强渡天劫，那场面可想而知。

  “无妨，我答应过你的。”九方云微轻轻摇头，他答应过她要守住那面剑气围墙，就一定会做到。

  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等我一会，很快。”风承影压低了嗓音轻声嘱咐，九方云微笑着回了句好。

  “嗯。”她应声，踏着虚空走向那怔了许久的黑裙姑娘。她的面容平静，语调中无悲亦无喜：“小雪，记得我走之前的话吗？”

  “记得，你说我们‘下次再战’。”江雪尘木然回答，声线深处带了点几不可察的抖，风承影闻此点头，缓缓拔出腰间的葬忧：“来。”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头一次与她拔剑相向。

  江雪尘的嘴唇不住哆嗦起来，几次都没能抽出袖中的飞絮，她不愿让她见到她这幅样子，正如她从不在无定山庄之人面前摆弄她那一身的蛊。

  她不愿、也不想与她对上。

  但她同样不愿、也不想认输。

  江雪尘垂眸，长睫颤动间她终于攥稳了手中的刀，风承影凝视着她一言不发，两人在虚空对立良久，直到某一刹，那道黑影骤然动了身形。

  “锵——”

  刀剑对击之间鸣声刺耳，风承影手腕微提，轻易抵挡了她的攻击，顺势翻掌间她震脱了她手中的利刃，并一剑将之击飞出去！

  一剑打落了她的武器，另一剑把她狠狠击进了海面，待她挣扎着自水中起身，葬忧的剑尖已然稳稳抵上了她脆弱的喉咙！

  “你输了。”风承影淡声敛眸，江雪尘见此一声苦笑：“我输了，风姐姐，你杀了我吧。”

  杀了她，也顺带结束她这一身洗不清的罪孽。

  江雪尘闭目，清秀消瘦的小脸上甚至挂上了轻松的笑，她安然赴死，风承影却陡然将灵剑收回了鞘。

  “你跟我来。”风承影沉默一息，俯身拎起她，步步踏下灵海。

  她想让她看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