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作者:凉容      更新:2023-06-24 00:18      字数:4843
  临尧哈哈大笑,也不恼怒,只道:“谢老弟是真性情之人,如此活着,倒也是极痛快的。”谢秋石听到“痛快”两字,便皱起了脸,闷头喝酒,不愿再多说半句。临尧自顾自地讲起来:“自从谢仙君归位后,鬼道的处境便日益艰难,帝君大有杀尽天下鬼修之势,这让我不得不……有所准备。”他意有所指,谢秋石心头一跳,皱眉抬头:“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我知道你听不得旁人说秦灵彻半句坏话。”临尧的声音沉下去,“他是第一个找到你的,在意你的人,你只相信他,从不相信别人。”谢秋石哼哼两声,又道:“他是个混球。”临尧嗤笑:“那这个混球,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也是个鬼修?”谢秋石眉头一跳。“我飞升登仙之前,曾是一凡间修士,本来没有成仙的妄念,只顾斩妖除魔,荡尽天下不平之事。”临尧端起一缸清茶,昂头喝起来,又道,“有一日,我去剿除一伙山匪,不料那山匪中有一人修的是厉鬼道,狠辣凶暴至极,不仅滥杀无辜,还凭一己之力,虐杀我师门多人……”谢秋石听得笑出声来:“你怎不说是你自个儿无能?”临尧含笑摇头,声音里确然带了几分羞惭:“也确是我自个儿无能。我凭着一身外功闯到那山匪身前时,已然半身不遂,苟且求生。”“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谢秋石好奇道。“我当时……趴在地上,见那厉鬼修士赤着上身,背上纹着一套鬼修功法。他正满目暴虐残杀我师父师兄,又为色欲所纵奸辱我师姐妹,未发现我从他身后靠近……”临尧的声音越来越沉,缓慢如许,“我本该致力于苦思计谋救我门人,然而实际上却满心暴怒,无法思索任何事,他背上的功法像活物一样钻进我的眼睛里,我盯着它们,越盯越恐惧,我发现我竟然能看懂每句话的意思。”谢秋石啧啧称奇,摇头笑道:“你合该是个修鬼道的。”临尧猛一击掌:“我在门中,根骨最为平庸,修为亦属中流,但活下来的师兄弟告诉我,那一日我如神兵天降般战得虎虎生风,双目赤红,灵力充沛,似乎再来十个山匪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我早忘了那些,我只晓得愤懑和惧怕,心里都是忧恨惧怒,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东西。”“率性纵欲不知律,是为鬼。”谢秋石幽幽道。“那夜结束后,我逼自己忘了那功法,忘了那夜的一切。”临尧缓缓道,“可有个东西,留在我身上,永远没法消失。”说着,他站起来,扯开前襟,露出宽厚的胸膛,谢秋石抬起眼,注意到他心口至喉颈的位置,蜿蜒着一道漆黑的纹路。“这就是那个厉鬼修纹在身上的东西?”谢秋石讶然,心中又道,也是秦灵彻要你非死不可的理由。“这东西是活的!”临尧惨然道,“凡阴雨天,它便游动,雷鸣电闪,或是近了火,它便挣扎……它不伤人,也不伤己,只是时不时点醒我,叫我晓得它还在我身上,叫我回想起,回想起那一夜来。”谢秋石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两人又饮了满杯,他才徐徐开口:“你要继续求知问道,便是为了除去此物?”临尧叹气不答。“还是说,你告诉我这些……”他突然话锋一转,解下腰间短剑,搁在桌前,“是为了求我今日饶你不死?”临尧蓦地抬起眼,双目中精光大现,却没有多少讶色。“你早知道。”谢秋石挑了挑眉。“谢仙君。”临尧哑声道,“我虽曾当过一夜鬼修,却从未错伤一条性命,唯一一次入邪道,亦只为了护佑苍生,成仙后更是严以修身,不曾妄动半分。”“这话你该和秦灵彻去说。”谢秋石无聊地耸了耸肩,“我从来不听这些。”临尧摇头:“紫薇帝君以你为刃,立誓杀尽天下鬼,不辨善恶,不分青红,如此做法,与邪道有何异?我为了阻止他行此孽事,纵使不走道貌岸然、光明磊落之路,又有何不可?”“你要叛他?”谢秋石坐直了身子,目中精光大涨。“对你而言,他可杀我,我却不可叛他?”临尧惨然喝道,“你问我求知问道是不是为了除去此物——错了!大错特错!我求知问道,是要弃仙成鬼!秦灵彻残暴无情,我便要证明给他看,纵使为鬼,也可匡扶正气,治天下太平,诛暴君而统盛世!”谢秋石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拔出短剑,转着镶金嵌玉、华丽非常的剑柄:“你要杀秦灵彻,也就是要杀了我。”临尧咬唇不言。“你设这酒席,看来既不是为了饯别,也不是为了求饶。”谢秋石随手取过小几上一柄折扇,轻轻摇起来,“你是给我摆的鸿门宴,对吧?”他话音未落,屏风后传来一阵肃杀之音,数十名仙兵将他团团包围,手持雪刃。“就凭这?”谢秋石不可置信地笑起来,扇柄一一点过来人,目有怒色,他今夜头一回发脾气,只因觉得自个儿被这老朋友看轻了。“自然不敢小看了谢老弟。”临尧大笑,“谢老弟,你在我这儿喝了几个月的酒。味道可还满意?”第109章谢秋石脸色顿时沉下去。他微扬折扇掩了半边脸,一双翠目眯了眯,似嗔非嗔,好似尽藏怒意,哂道:“好上仙,好哥哥,竟早早开始祸害我了。”临尧仰天一笑:“谢老弟,小小毒物,不见得能损你几分功力——赐教!”话音未落,人已袭至身前,临尧此番所持兵刃乃是一根千斤重的乌木重棍,棍身足丈长,顶头包金,柱身绘一座独目邪佛像,长喝之时,邪佛目泛精光,殿间飞沙走石,十二天兵辅于左近,挺刃而来。谢秋石歪头躲开眼前这一棍,又七歪八斜,左支右绌荡开迎面而来的长剑,就在此时,他腹中传来一阵锥刺之痛,他猛然抬头瞪向临尧:“你这人好生狠毒,下药就下药,怎么还叫人疼的?”临尧面色如铁,不理会他,手中长棍顺势猛击地面,轰然一阵巨响,谢秋石脚踩之处青石崩起,好端端一间锦绣楼阁,随这一击钧天之势,猝然崩毁!谢秋石鹞子般被震到空中,他一使劲,腹中剧痛如刀绞一般,更有一阵冷意顺着脊骨上爬,沿着血脉蔓延,他垂首一看,自己一双手不知何时竟已青紫肿胀,几乎拿不住折扇。“谢兄弟,我们好歹喝了几日酒,我也不想取你性命。”临尧动作一顿,长棍指地,沉声道,“我这蝎毒,数月积累,此时此刻全汇集在你十指穴道,你一使劲,便要沿着血脉,往脏腑去……现下自断双手,还来得及,莫要不识时务!”谢秋石凉凉瞟了临尧一眼,甩手将折扇抛于地面,与此同时,临尧长棍重扫,直击他面门!他双手使不上力,足尖一动那积毒便沿着手臂上涌,他冷笑一声,干脆就地一躺,极其难看的一个“泥猴打滚”,躲过了袭来的兵刃,余光中瞥见一天兵长剑挥刺,他闭了闭眼,抬起左臂,任那一剑削在自己前臂上。乌血飞溅。“谢秋石!我再问你一句!”临尧止了手下,嘶声叫道,“可束手就擒?”谢秋石轻喘数声,发丝拂动,脸色雪白,却不怒反笑:“好哥哥,适才你说你没伤过一条无辜的性命,此番是不想我成了你手下第一个枉死鬼吧?”临尧尚未开口,一旁的天兵业已叫道:“你草菅人命,为人走狗,纵使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何辜?”谢秋石捂着前臂缓缓站起,临尧迟疑一瞬,方喝:“杀!”他虽叫喝,手上长棍却没有跟上,谢秋石空手捉住一柄刀刃,鲜血自掌心汩汩而下,他恍若未觉:“临尧啊临尧,你虽给我下毒,却量不至死,虽命人杀我,却不敢亲为,你可知为何?”临尧怒目看向他,谢仙君一边堪堪以肉身御敌,一边哂道:“你第一次邀我饮酒之时,我手上尚未有人命;你与贺陵霄结交之时,世上尚没有我谢秋石;你网罗天兵,暗通款曲时,还与我称兄道弟。你口中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称得是大义,论得是公道,只可惜你心中,图篡权夺位是为私,憾友人之死是为私,有哪里来的公道可言?”“胡言乱语!”临尧怒道,“你血口喷人,可有证据?”“你此时心中有愧,便是证据!”谢秋石拢起染至猩红的绢纱,抱臂道,“为何迟迟不下死手?因为不忠不义早叫你深陷孽煞,你怕此时杀了我,天雷要叫你五雷轰顶,魂飞魄散!”临尧的脸色“唰”的变得雪白,嘴唇微颤。谢秋石未等他开口,忽地从怀中掏出一只朱红小瓶:“你猜孽煞为什么还没要你的命?只因邪祟上身,你半只脚早已踏进了鬼府,天道不屑再来约束你,你再猜猜,我现在若荡清你这身咒纹,你可还有命兴你的大业?”“问心泉……”临尧喃喃道,忽地面容扭曲,好似绝望了一般暴喝跃起,提棍朝谢秋石腕间击去!长棍来势汹汹,谢秋石左近十二天兵也不免应声而退,谢秋石目中光晕一动,握瓶之手迟疑一瞬,紧接着身形忽如鬼魅般往前一探,又弹簧般立回原处。“砰”一声轰然巨响,临尧之身如重石坠地。只见他喉咙口直直插着半截扇柄,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已然没有气息了。谢秋石一跛一拐地出了临尧的府邸,不顾路人侧目,仰头躺倒在白墙朱门之前,满身血迹红梅似溅在素墙之上。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外头有多少议论,只知道秦灵彻自远处而来时,他才略微松了口气。“怎么没用?”秦灵彻低头看着地上滴溜溜打滚的朱红小瓶,长袖一拢——帝君今日穿了身明黄罩袍,如日光般耀目。谢秋石歪头,看了看那瓶“问心泉”,目光恍惚,半天才嘟囔:“麻烦。冒险。”“并不冒险。”秦灵彻莞尔,“我与你说过,问心泉并不能逆天改命,只是洗去诱惑,叫人认清本心。临尧天性正直,一颗心从未真正离了天道,只要沾了问心泉,便会心甘情愿赴雷劫、承天命。”“那不也是死么。”谢秋石不满地扯了扯秦灵彻的衣角,在上面留下五个血指印,“你知道他正直,还非要他死。”“错便是错,没有余地。”秦灵彻长眸微垂,神情堪称慈悲,声音却冷酷无常,“鬼道本是歧途,走错了路,便该偿命。”“好罢——我不去想这些,你发号施令,累死的总是我。”谢秋石听了两句便不爱听了,攀着秦灵彻的手臂,“秦灵彻,我身上痛得狠,刚才还对着临什么的背了一大堆你教我的东西,脑袋也痛得很,你得给我治治。”天边云霞灿烂,他难耐地眯了眯眼睛,就在此时,身体一轻,他低头一看,秦灵彻已把他抱了起来。“生魂树不死,鬼道不会亡。”帝君好似随口般轻飘飘地说了句,也不知打不打算给他治伤,亲自将他抱上了高大的御乘,金乌展翅,他们凌空而去。谢秋石头一次听到“生魂树”这个名,好奇地想问问为什么,帝君却已调转话题,循循善诱:“秋石,我来和你讲讲,为什么非得叫你用‘问心泉’。”话末声音已带了笑意:“然后你再给我讲讲,为什么不听话。”第110章天帝的御驾没将谢秋石送回瀛台宫,而是把他撂在了后山。谢秋石昏昏沉沉地眯着眼睛,难耐地眨了两下,又实在没什么力气地合上了眼皮。熟悉的清香笼罩着他,身体嵌进一个温暖包容的罅隙中,接着,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按着他的小臂。是你。他无声地喃喃,那人却好像听到了一般,安抚地按了按他腕间的皮肤。“赤城,”秦灵彻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叨扰你了。”那人开口:“请便。”谢秋石新奇地听着他说话,心道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人这般不耐烦的语气,莫名其妙有些满足。秦灵彻滴水不漏地寒暄两句,便离开了瀛台山,那人这才坐回他身畔,好像顿了顿,然后一只宽大的手掌穿插进他的发丝中。谢秋石缓缓张开了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古老的树洞中,脑下枕的是薜荔,身上盖的是兰草,不知为何,这些芬芳草木,竟都是温暖的。“赤城?”他带着笑意问,“谁是赤城?”那人没说话,抚摸着他发顶的手掌,穿过发丝,顺着他的脸侧滑下来,捉住他的手掌摊开,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了“燕赤城”三个字。“你叫燕赤城。”谢秋石道,“你以前从没和我说过。”“你也不曾问过。”那人的手离开了他的脸,转而去抚摸他手腕上正在愈合的刀伤,“毒解了?”“唔,解了。秦灵彻给我吃了个糖球丸子。”谢秋石老老实实地回答,又追问道,“我不问你,你就不告诉我了么?”“你从不叫人名字,”那人看着他的眼睛,“我一直在这里,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你来,便只有我,不需要名字。”“燕赤城。”谢秋石轻轻地念了一遍。那人迟疑了一下,然后应了:“嗯。”一阵轻微的怔忪后,谢仙君眉开眼笑起来:“燕赤城。”燕赤城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天光也无法照进那双漆黑的眼,幽暗的瞳孔里只映着他谢秋石的影子。“我喜欢叫你的名字。”谢秋石愣愣地说道,“我叫你的名字,你就看着我,我叫旁人的名字,他们就低下头。我喜欢你搭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