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被阴影遮掩住神色的少年开了口，三个黑衣人只好默默又回到少年的身后。

  “多谢……多谢殿下……咳咳……”

  白立洲又吐出一口血沫，有些无力地跪坐下去，头上的簪子仿佛也不堪重负，借着他仰头的动作顺着青丝而落。

  三千发丝如瀑布散乱在他的身后，带着水汽的风突兀地吹袭而来，吹散了挡在他面上的发丝。一张苍白却挂着彩，如挂在树上的风筝，支离破碎。

  那是什么眼神？秦不胡上前一步，一只手挑起了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或许是觉得破罐子破摔了，白立洲也不回避，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在雷声阵阵的夜晚，好似能够在中间擦出火花。

  “你可悔？“

  一阵雷声落下，秦不胡在阴霾下开了口，手下的力道不断地在收紧，其实他比想象中的更在乎面前之人，和他的回答。

  当年风采绝艳，绝不向任何人低头的才子白立洲，惊艳了当时多少人的时光……

  而现在这个，却是与当初大相径庭。

  所以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吗？

  恨我将你带出通天阁，让你做了我身边的近身侍卫……

  是这样吗……？

  白立洲扯着沾着血的嘴角，一勾：“我不悔！“

  “嫡长皇太子是仁，天下当立仁者为尊！“

  “轰隆隆——“

  天上的雷，地上的雨，在这一刻来得更加猛烈。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下意识地看向秦不胡，内心的汹涌要比周遭之雷雨更加凶猛。

  他……他怎么敢……

  “唰——“

  秦不胡反手从身边的黑衣人腰间抽出一把剑，剑影挑窗裹挟着寒冷的风加速袭来。

  白立洲似乎是早就猜到了这幅场面，闭上眼睛一脸决绝，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就这般颓废的跪坐在地上，静静地等着即将落下来的死亡。

  剑在他耳边发起嗡鸣的声响，却堪堪停在他的脖颈上下震动。锋利的刃擦着他的脖子，不痛不痒地留下了一道血痕，仿佛是执剑人气血上头又瞬间冷静的情绪波动。

  半晌，未见任何动静。

  白立洲睁开眼睛，入眼就是一只暴起青筋的葱茏玉手，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小少爷的手，从未被任何粗活染指过的金贵，如今却拿着刀掌管着他人的生杀。

  半晌。

  “你走吧……”

  悬在他脖颈上的刀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掉落在他的膝边，于空荡的走廊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黑衣人跟在秦不胡的身后逐渐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之中。

  白立洲垂下眼眸，眼里倒映着天边闪烁的紫光。

  耳边雷雨声突然收敛了声音，四下静的出奇，他低头看着那把剑，泛着白光的剑刃倒映着他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他就那般看着剑刃中倒映的自己，面无表情也不发一语。

  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自拜风千绪为国师之后，紫帝对成仙的渴望俨然成了一种病态，于是他下令在天下的最高之处，建立通天之阁塔，不惜耗费大量的人力，想尽办法增加徭役，去修筑通天阁。

  白立洲颓废的摊坐在通天阁的高层，看着头顶根本就看不见头的蓝天，眼里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惶恐与惧意。

  怪不得所有人都说通天阁是座“吃人“的塔，一旦进了就再也出不来，原来竟是这样。

  天有多高，凡人尚且不能以尺寸衡量，哪怕他这一辈子都在修筑通天塔，也未必能够碰到那白玉京的凤毛棱角。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长生……“

  为什么有人想要长生不老呢？

  长生不老……

  根本就看不到头的岁月，为什么紫帝会追求这种东西呢。

  那可是一统天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紫帝啊……

  长生不老无病无灾的仙人，真的就没有烦恼无忧无虑吗？

  “噗呲——“

  一声嘲讽溢出他的嘴边，失去光芒的眼底尽是大兴土木所留下的污垢，将他原本白皙的面庞隐藏了起来，曾经灼灼其华的华衣才子染上尘埃之后，竟与街边行乞之人一般无二。

  “啊——”

  此时他听见下面传来震震的惊呼声。

  发生了什么？

  带着些疑惑，以及心里隐隐的不安，白立洲连忙起身跑到还没建好的断台边缘。

  已经建了二十七楼的通天阁，从上往下看去，下面搬运木材的徭役如同蝼蚁，他目眦尽裂地望过去，也就只能看见平地炸开了一朵血花。

  又有人自我了断了这看不见尽头的人生。

  “扑通——”

  扛着木桩的徭役扔下了沉重的木头，崩溃的跪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七十九个了……”

  “已经第七十九个了……”

  一旁的几个守卫见状跑了过来，直接抽出腰间盘着的鞭子上去就是将停下工作的徭役一甩，光洁赤条的膀子上瞬间就皮开肉绽，连带着之前还未痊愈的伤口一起，淌出鲜红的血。

  “看什么看？！活都干好了是吗？！滚回去干活！”

  “快点！滚回去！”

  年少无比的秦不胡来到通天阁下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面，当即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便将通天阁的驻守叫了过来。

  看上去只是一个黄毛小子的秦不胡，环起自己的胳膊放到胸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毕恭毕敬的驻守。

  “本殿下要带走白立洲。”

  于是在通天阁度时如年的白立洲，在那一天看见了一缕微光。

  自己曾经在皇宫假山接到的孩子，被一群人拥护着走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小脸上深深皱起了眉头，然后他就看见，一只白皙光滑的小手伸了过来，拭去了他脸上的泥垢。

  那双手很软，像极了母亲的怀抱。

  几乎是控制不住地，他瞬间就红了眼眶。

  “跟我走吧。”秦不胡开口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

  而白立洲他只是看见面前小孩的嘴一张一合，神情有些恍惚，好似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感觉那双手逐渐地在远离他，他心里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覆盖了上去，阻止了柔软的离去。

  ……

  “轰隆——“

  最后一道雷声响起，白立洲完全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阳光温柔地洒下金黄的光辉。

  南郡群山深处，阿泽站在某个树顶，负手而立眺望着远方。

  群山环绕，重峦叠嶂，一层山环着一层，树叶茂盛遮盖住了山路，让人的眼里除了绿色再也容不下其他。

  阿泽却是兀自一笑。

  “有人来了……”

  这一次的有缘人……

  会是谁呢？

  他很是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