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3-07-01 16:01      字数:10213
  英奴便问那御史:“你是从何处听来的?”御史答道:“臣本未亲耳所闻, 因有人奏报,是以臣外出勘察,街头巷尾,果在传唱。”底下群臣们虽不言语, 一双双眼睛却转来转去, 仔细辨着这里头话音。英奴动了动身子,目光在众人身上滚了两番:“朕这么问吧,你们中间都有谁也在外头听见这童谣了?”一众人面面相觑,有摇头的,有点头的,坊间出了这种犯上招忌的童谣,乃不祥之兆,谁人也不想应付此下光景。但百官的心思是活络的, 君不君, 臣不臣,岂是这一时之态?自宗皇帝薨逝,人主驾驭不了臣子, 百官看得清楚, 甚至有人往更深处推演,当初先帝放任建康王, 难保没有借此打压几大世家的意图,先帝虽无大智, 却不至于糊涂昏庸, 只可惜先帝既无祖皇帝之魄力, 又无宗皇帝之心机,如何让宗室和世家两头挂的天平保持平衡,先帝并未做到,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怕也只是在荆州人事安排上不曾走眼,不过时人并不以为这是天子的英明识人,盖因那许侃是厚道人罢了。“御史说说看,这童谣如何解?”英奴问道,既无人起头,不如请始作俑者一马当先,不料御史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臣只是闻风奏事,不过,百姓有云,这童谣唱的正暗含朝中一员重臣,臣不敢妄言,还请今上明察。”众人心头自是一凛,不意连这样的话都出来了,风头骤然清晰起来,百官彼此觑了几眼,殿上更是死水一滩。成去非在一旁听得心寒齿冷,隐忍地吸了口气,目光似是生了根,落在眼底酒盏上,一动也不动。坐上天子英奴心中则怒火乱窜,面上自顾笑道:“哦,那就是诸卿里头出逆臣了,”他的目光望向了虞仲素,顿了一顿,“大司徒,你德高望重,一双慧眼,你说,这童谣唱的何人?”于群臣看来,天子问话毫无机巧可言,却足够震慑人心,大司徒不慌不忙道:“今上,这大殿里没有逆臣,臣等虽不才,忠君事君还是懂的,自祖皇帝创业以来,臣等的先人无一不选择跟随明主,君臣有始有终,如今一首童谣,就可离间君臣之心了吗?臣以为不可。”在座诸人无一料到大司徒如此接话,那理解不理解的,面上皆松弛下来,然而大司徒话不止于此:“此为其一,其二,百姓不懂政,却又关乎政,下情如何上达?借口耳相传罢了,今日御史所言这歌谣,老臣不敢欺瞒圣主,臣亦有所闻,只是今日冬至筵席,妄自扫圣主兴致,老臣深觉不妥,是故未提。京都既传出这类歌谣,一味压制,臣也觉不妥。古者周天子尚采诗以观民风,田野樵夫之辞未必就不能代表民意民情,悠悠之口,堵不如疏,京师,天子之居也,不可不慎,这一事,还请今上命有司详查,以察民心,以谅民情。”大司徒精于此道,将云里雾里的废话说的听上去有着十二分的道理,圆润不露锋芒,英奴冷眼听出他藏掖的那份意思,被他一口一个圣主明君叫得不耐,便有心搅乱这一池水:“大司徒既如此说,可见还是有逆臣的,”他忽而一笑,“想必诸位心中都有个人选,朕不想引得尔等互相攻讦,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谁是忠臣,谁是奸佞,不是靠嘴吵出来的,方才大司徒说了,歌谣未必就不能代表民心,朕深以为然,且不说那前两句混账话,只说这后头,莫去破土,朕想问问,当下所指何事呢?”天子的口吻变得循循善诱起来,当下所进行的第一大事,无外乎罢佛,众人见天子顺着大司徒的话往下引开,更不好对付,此事发端在于何人,无人不清。众人难免要回想上一次御史弹劾台阁之事,再将眼前联系,似乎更加确定了什么。中书令张蕴思想半日终起身回话道:“今上,民谣多有隐晦,此事还是等有司查清了,再议不迟,大司徒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可臣同样觉得,有时也不过是无稽之谈,今上大可不必在意,诸位同僚也大可不必在意,只要把心思多花在中枢的事上,落在实处,能为君分忧,臣以为就够了。”“臣附议。”沈复等张蕴说完,很快接上。有人问道:“中丞大人近日沉默得很,出了这等大事,中丞大人没有耳闻?”半路杀出这么一句,沈复便答道:“臣同大司徒一样,有所为有所不为。汝怎知某过了冬至宴就不会禀明今上?”中丞大人反击有力,对方一时无话可说,遂闭口不提。“莫去破土,臣以为,”一向真正沉默的光禄勋大夫顾勉忽轻声启言,却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现下当口,诸人避之不及,他将将跳出来,矛头所指,百官不能不往一人身上想,果真,顾勉接言道:“说的便是当下罢佛一事,驱赶僧人,毁坏佛寺,百姓亦嗟怨有时。”光禄勋大夫的面上如往常般沉闷平静,众人愣了片刻,似是不能信他便如此轻飘将此事道出,但不多时便明白过来,即便如此,旨意仍是自天子出,事情行进到紧要关头,即使此乃民意,是要倒逼天子,还是倒逼当日涉及台阁决策的诸位重臣要臣,只有顾勉自己清楚了。英奴见状会心一笑,目光扫向成去非:“此事是成卿总知负责,莫不是底下执行时,出了岔子,招了民怨?”天子并未否定顾勉之辞,仿佛直截了当便定了调子,破土非此事莫属,且以迅雷之势向成去非发难,百官又是一怔。成去非再不能避,也未曾想过要避,此刻只是持笏缓缓道:“台阁为此事,挑的皆为向来干练严明者,战战兢兢,只为王事,其余人臣不敢下定论,但台阁之中,只要是臣等亲自遴选的曹郎,臣可以替他们回一句,所行所言,皆出自圣意,不敢造次,倘真出了岔子,招了民怨,非台阁之过。”他声音不大,然自信不疑的姿态,言外之意的暗示,终惹得百官不禁暗道大公子口气未免太甚,成去非垂了垂目光,复又抬首,颇是平淡:“臣是在两日前听得这歌谣,同诸位但凡听到的一样,也暗自心惊,”他镇定如昔,目光始终在百官身上游来荡去,“帝非帝,臣非臣,如此大逆不道之辞,一藐视天子之尊,二毁谤群臣之忠,大司徒所言甚是,当彻查源头。至于方才光禄勋大夫云破土乃暗指罢佛一事,臣亦赞同,除却此事,眼下还能是何事呢?”英奴怔了怔,他如此情态甚是扎眼,把那些明知于他不利的话全盘接了过去,从容得让人生疑。他大可装聋作哑,由着殿上闹出洪水滔天,自无碍他不动如山,可成去非此刻偏不要韬光养晦,迎浪而上,那便是无人能解的了。“正因如此,臣忧心不已。”成去非罕有地一脸愁容,“这歌谣细品,实在可怖,臣不知同僚们如何想,只是臣近日在家中思量有时,如坐针毡,冷汗如浆。”百官一片愕然,成去非何曾这般夸夸其谈过?他素日风格不过有事说事,甚少抒情感慨,忽端起如此言语,果真有人终是忍不住问道:“敢问这歌谣录公品出了何样深意?”成去非眼中一沉,望向坐上天子:“前两句的大逆,臣无须再多费口舌。就从莫去破土,破土出真龙说起,破土影射罢佛,怕已是共识,今上独运远略罢之,宝刹伽兰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乃强国富民之上策,而吊诡处正在那后头一句‘破土出真龙’,臣不由想起当初勘检佛寺之时,查出诸多兵器一事,彼时大和尚云此乃为佛寺自卫所铸,此言听上去并无破绽,但细想,便知荒唐,天子脚下,他们是要防着何人?是向来甚少干涉佛寺的官家,还是手无寸铁虔诚纯善的黎庶?天下僧徒众矣,佛家子弟们时时号称欲普度众生,臣在想,这实乃悖逆之辞,天下之民,是今上之民,倘真需普度,那也是今上来普度,靠的是今上天恩浩荡,励精图治。他们如真要普度众生,小了说,越俎代庖,大了说,便是包藏祸心。”他声调仍是不高,却无一字不铿锵有力,殿上众人终渐渐听出他这半刻是如何怀了玲珑心机来将此歌谣硬生生诠释出另一片天地,一时间左右私声相议,成去非不以理会,将余下的话说尽:“破土出真龙,如此要挟,如此露骨,臣不知这些人意欲何为,是为造势而起?是为蛊惑黎庶?而这歌谣,是黎庶已迷乱于斯,受人指使浑然不觉,为其壮势?还是百姓心系天子,作此民谣,借此暗示警醒?臣本实在难能猜测一二,不过幸甚末了还有一句,有天无日头,让臣还是愿意相信,这一曲质朴上口的民谣,正是百姓有意为之,传唱四方来警示世人,倘有那所谓真龙而出,定将为所欲为,更甚往日,届时民不聊生,民心生变,国朝必有倾覆之险,是故臣方才说,一旦细品,当真让人不寒而栗。至于此事如何勘察,是压是放,最终当由今上定夺,臣不敢置喙。”英奴不防他洋洋洒洒忽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思绪凝滞,只觉无从判别,棘手异常,他不知成去非如何就轻易将歌谣圆场至此,便放眼去看成去非,成去非迎上天子的目光,仅一碰便垂落下去,却绝非出自于胆怯,仅仅因恪守臣子的礼节。殿上再度陷入难堪的静默之中,英奴侧着身子,环视群臣,许久见无人言语,才问道:“成卿这些话,解读得新鲜,诸位是怎么想的?”“臣以为虽有道理,但就普度一事,未免小题大做,有摘字取句,罗织罪名之嫌,是否有些太过?”既有人带头,剩下的声音很快起来:“臣倒赞同成大人所言,佛云度众生,以救众生脱离苦海,实不知众生倘能安居乐业,便是脱得苦海,而众生安乐,靠的并非是吃斋念佛,那安乐也并非从天而降。”“不管其他如何,臣觉得佛寺藏兵器一事当引今上慎重。”“此首歌谣总归惑乱人心,臣建言当明令禁之。”百官发起堂皇之论,一时不能止,英奴忽觉得胸闷气短,只觉又成一场闹剧,但那句“帝非帝,臣非臣”到底狠狠扎进心窝正上,而殿上风云诡谲,回天转日,尽在口舌之间,一刹而已,他默默看了眼风平浪静的成去非,心底涌起淡淡的嫌恶,而喋喋不休的群臣,同样让天子满心不豫,英奴忽觉乏味透顶,坐拥天下,然而臣非臣……他瞧见那些附和的,反驳的,或者更为精明者始终不发一言的,不禁伸手扶了扶额头,直到一句“难道今上真的不知,这臣非臣说的是何人吗?”忽又注定掀起别样的风暴来。第213章椅起身的乃新进御史马儒, 邻座的已嗅出他满身酒气,遂冷眼看着,英奴不知他这是要兴什么风起什么浪,问道:“卿有话要说?”马儒挺直了身子, 还未开口, 且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听得百官纷纷嗤笑不止。沈复瞧见是他,暗叫不好,提拔上来皆因沈复考察时大体觉得其人刚正,相处一段时日,便摸清这马儒实乃愣头青一个,沈复不免担忧,今日他倘是疯言疯语起来, 那自己身为兰台长官, 定是要领这份失察的罪了。“臣以为,但凡国之巨蠹,皆可谓逆臣乱臣!”马儒声音洪亮, 两颊染了一抹绯红色, 虽语出惊人,众人却当他不过发起酒疯, 沈复附近的官员打趣道:“中丞这要遭殃了。”天子并不以为意,仍问道:“卿这是要翻粮仓的案子吗?”马儒立刻摇了摇头, “不, 臣要说的是现下朝局, 臣愿意为今上一解缘何会有那帝非帝,臣非臣之说!”这便是投入湖中的一块巨石了,百官方来了精神,马儒谁人也不去瞧,只炯炯看着坐上的天子,激昂道:“今上为何不看看,这殿上文武,有几个乃寒庶出身?尤其台阁诸位尚书,哪一个不是公卿世家?再有门下中书,哪一个家中不是良田无数,奴仆成群?自古云,天子富有四海,可在臣看来,诸位同僚却个个富可敌国!”风浪骤起,将将打到众人脸面之上。然坐中诸人心思却不尽相同,唯一一致的便是皆心道,这等蠢货,当真不知官场之中,尤以他这种破格开恩提拔上来的寒素子弟,该如何立身处事?不过有人却也替他想的明白,正因此等出身,孤注一掷,倒不稀奇,不过倘再多想,如此为官不易之机,这人孤注一掷在此事上,又有何益处?英奴显然也未曾料到他竟有如此之胆,公开撕破长久以来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那张薄纸,一时僵坐在御座之上,待回神方问:“你想说什么?”马儒振奋道:“臣要说的,便是这童谣所指!”他口齿越发清楚,“今台阁选举,徒塞耳目!九品论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候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二者苟然,则荜门蓬户之后,安得不有陆沉者?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选举之弊,由此至极!世家占据中枢高位,且把控军政大权,岂不就是帝非帝,臣非臣!更甚者在于,这些人中又有多少尸位素餐者,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既提中正,他马儒的顶头上司沈复便是一个,本就错愕不已的臣子,如此一来,更是瞠目结舌,完全料想不得此人心智竟错乱至此,于一干世家大族面前任意抖落成火,哪怕是天子,也不禁皱眉问身侧近侍:“他方才说的是什么话?”近侍唯唯诺诺不知该如何回应,底下群臣互相目视一番,英奴已侧眸扫了两眼马儒:“卿的意思是,在座的有不少逆臣?”马儒点头,毫不否认:“臣就是这个意思,府库缘何空虚至此,难道不是世家之过?是故臣才说,国之巨蠹,皆为逆臣乱臣!”英奴冷笑,草草环视一圈,道:“诸卿听见没,大殿之上,就他一个人是忠臣!”马儒随即道:“臣没有这样说!”“顾仆射,”英奴先不理会,忽点了顾曙的名,“你如今算是尚书台最高长官,你来说说,台阁是否就有他说的那么不堪?”顾曙不禁同虞归尘对视一眼,持笏出列道:“御史的职责,便在于弹劾百官,马御史能不避权贵,指陈弊政,臣也佩服,”顾曙声音仍清雅如昔,马儒可撕破脸面大放厥词,他们这些人,哪怕心底早已恨不能将对方摧骨扬灰,然面上却依然需春风细雨,杀人并不是非得用刀子的。“不过马御史指责九品官人法,臣不敢苟同,定品选官,乃各州中正及吏部、大司徒三层把关,马御史难道不是中正所定的乡品?最终御史一职难道不是经由大尚书所授?马御史直言不讳,刚正不阿,实在感人,就单说此点,可见九品官人法并无可指摘处。至于所谓尸位素餐,臣更不能苟同,台阁中诸位尚书,出身高门,是为不假,可台阁理事,向来力求当日事当日毕,从无懈怠敷衍之时,而尚书们夜宿于内宫也是常有的事,我不知马御史所谓尸位素餐之论是如何定下的,朝中诸多事务,台阁也皆存根留档,大可一查,”他微微停顿,朝马儒看了看,“御史倘仍存疑,现下就可考量某。”坐中无人不知顾曙有武库之称,但凡经他手理过的实务,无一不清不明,本想这下总归把马儒驳无可辩,马儒却道:“请仆射来解释,那为何如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过因定品任官乃是看家世而来,难道寒门之家就无才德兼优者?难道高门里就皆是才德兼优者?仆射说到某,某也明说,凡清贵之家,哪一个肯去御史台?先帝年间,有尚书郎转任御史,竟视之为耻!也请仆射再来解释解释,为何御史台但凡弹劾贵胄子弟的奏呈,却时时没了下文?”顾曙一笑:“御史这话是在指责今上?御史弹劾的折子可不是呈给台阁的。”马儒冷哼道:“某说的何意,仆射大人心底明白。”“我不明白,还请御史将话说清楚。”顾曙话方一出口,百官直想跺脚,果真,那马儒涨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好,那某来告诉仆射大人,御史台弹劾无效,皆因权贵把持朝政,就是今上也不能约束尔等!”四下一惊,顾曙目中沉沉,转而向英奴道:“今上,御史铁心要借此发挥,臣方才已把该说的说清,臣同御史再无话可辩。”英奴点了点头,不再瞧马儒,望了望最前面的录尚书事的四人,道:“你们就没有要说的?”四人出奇地沉默,英奴一叹便看向沈复,“你是兰台的长官,他这么说,沈卿没有看法?”沈复答道:“马儒所言九品官人法,是有其弊端,不过方才长篇大论,实则语焉不详,他今日饮了酒,平日本就直人直语,此刻脑中不明,还请今上恕罪。”“中丞这话有道理,”张蕴沉默有时,开口道,“今上,容臣来问御史。”说着转向马儒发问,“御史把九品官人法说的罪大恶极,我想问御史,这世上可有完美无瑕的用人之制?你自己看一看,这殿上,可都是无能草包的人物?九品官人法有不足之处,御史可以提,可以跟今上建言,但跟这童谣有何干系?照御史的意思,既然殿上多是逆臣,是不是都要拉出去杀了,今上身边就只有忠臣了?御史直言奏事,乃本分,倘无聊演义,信口开河,那便是为臣子的大过。”张蕴说完,见马儒还欲申诉,扭过头去,看着天子道:“那民谣不管意图如何,已损天家威严,事态不可再扩张恶化,当彻查澄清,而御史所说,也请今上择其善而听之,他今日既醉酒,难免过火了些,今上还是命人先将他叉下去,免得再招物议。”沈复感激地看了张蕴一眼,而马儒正要起身,已被身后同僚扯了衣袖,英奴看在眼中,摆了摆手,一侧金吾卫上来,将马儒立即带了下去,却听马儒口中还在一通乱喊,也不知真醉假醉。英奴微微松口气,抚了抚额头,今日殿上闹出两场,已把天子搅和得烦闷不安,童谣到底何人所授?那破土真龙代指何人?马儒此举又意在何处?背后是否亦有人授之?小小新进御史将话陈述的痛快淋漓,慷慨万分,英奴自己却几乎身陷窘迫,因为年轻的天子实在清楚,这天下不是他与百姓的,而是他与这些高门士族的,天子心底忧郁不已,市井歌谣,空穴不能来风,御史弹劾,亦不是口说无凭,而天子却只觉疲惫无力,不咸不淡收了尾:“中书令已把话说透,不管尔等有话无话,今日且都先到这里罢。”近侍见状,忙高呼一声“起驾”,百官目送天子离去,便都看向了大司徒,等他发话,大司徒同光禄勋大夫顾勉低语两句,才道:“时辰不早了,诸位也都散了为好。”百官闻言,一面彼此议论,一面窸窣起身,今日闹成这般,毫无益处,徒坏兴致,众人各自穿戴好氅衣,钻进自家马车,也不再多言,一时御道上唯有辘辘的车轮声。成去非回首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宫阙,同顾曙虞归尘两人略一颔首示意,也上了马车,赵器在前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街头巷尾唱遍的童谣,他不能不为主人担一层忧,成去非轻轻叩了叩车壁:“没事了,回家。”赵器心中一松,扯紧缰绳,低喝一声,驾车往乌衣巷去了。第214章童谣一事随着年节的临近, 而慢慢淡化,每至于此,台阁分外忙碌,底下各州郡亦在为凤凰六年的元会而准备, 因考课法颁布近一载, 元会当是天子收验之时。西北雍凉勉强度了难关,并州则有佳音传来:刘野彘等将领击破匈奴人的一次偷袭,绞虏逾千人。写给中枢的军报十分克制节省,措辞平淡至极,中枢虽大力赞扬,却对封赏一事只字不提。天子喜忧参半的心境,臣子们许可猜测,便是百官本身, 也是各据一份心思, 并州于虎狼环伺之中,短短半载,经营颇善, 刘野彘等寒门武人, 带着一众嚣兵悍将,再加上沉稳持重的刘谦, 并州似乎大可锻造自立国来最好的局面。并州的书函送到成府时,成去非正展了双手, 一旁琬宁在为其束带, 听赵器在门外求见, 琬宁方犹豫着是否要避嫌,成去非已径自走了出去,赵器见他出来忙道:“刘将军的信。”成去非挥手示意他退下,拿着书函又进得门来,坐到几案前,甩开仔细看了两遍,这些私人信件,刘野彘向来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很懂话表三分意,冰山只露一角,如此谨慎,成去非十分放心。这已是第二封回函,第一封早于军报送抵成府,中枢对此次边关防戍的胜绩似乎毫不关怀,成去非唯有亲自去书安抚将士,且将成家各处田庄所得赀财悉数拨送前线,以示犒劳之意。刘谦刘野彘二人早将此事看得十分清楚:并州军被已中枢乃至整个江左理所当然地视作成家私人,中枢当初给成去非军功的封赏尤为不伦不类,既迁骠骑将军,却刻意不授开府之权,国朝没有这样的先例。中枢的态度不难体会,他二人也不难体会成去非的处境,书信往来间难免偶泄怨念。许久,琬宁看成去非只是盯着信函,不知在沉思些什么,遂蹑手蹑脚退至外室,无聊摆弄起那九连环来,唯恐扰他静思。直到嗅出一股似有若无的烧火味道,琬宁便起身悄悄看了眼,原是成去非正点了蜡,烧那书函。成去非瞥到她身影,探头探脑的,一面摇灭了那火折子,一面笑道:“我这可是有把柄落到你手里了。”琬宁一下便涨红了脸:“我尚且不知道大公子看的什么,这算什么把柄?”成去非待眼前灰飞烟灭,拍了拍手道:“你如有心,随便想出个名头来构陷我,不是难事。”琬宁偏头看着他,思想片刻,才笑道:“大公子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我是要好好想一想,将来大公子也有受辖制的一天。”说完“嗤”地一声又笑了出来,忙拿帕子掩了口。成去非抬首看她眉眼弯弯,笑靥动人,哼笑道:“你如今胆子是真的大了,这么跟我说话,不怕我拿鞭子教训你?”琬宁面色微微一变,想起当日的难堪苦楚来,遂把脸背过去,不声不响,只紧紧抿着嘴。成去非施施然走了过来,俯了身子去挑她下颌,打趣道:“我看看,是不是又说哭了?”琬宁一挣,红着脸推开了他,成去非不以为咎,随意岔开了话:“家里给你做新衣裳了没有?”琬宁轻轻点了点头,成去非略略一笑,审视她有时,似在酝酿着什么,琬宁被他盯的久了,还是害羞,便抿了抿唇又坐下来胡乱解那九连环,他的一双手不觉搭到她肩上,语气却淡:“我已给你入了籍。”琬宁手底一滞,身子微微颤了起来,成去非低声道:“我父母皆已不在,这件事我自己做主便是。”琬宁低头看着那九连环,轻轻问道:“殿下呢?”成去非抚了抚她纤瘦肩头,默了片刻,才答道:“她从一开始便知道的。”他顿了顿,又接言道:“有些事,不是我不为,而是我不能为,委屈你的地方,你多担待可好?”琬宁皱了皱鼻子,酸楚得很,心底牵出隐隐的痛,不知该如何应答,成去非见她垂目不语,遂趁势坐下,拥住她横卧在长榻上。琬宁的发长,顺到腰间,她在他怀中慢慢翻过身,仰躺在他膝上,青丝便悉数摊开,成去非五指微分,轻梳她那软而滑的发梢,指尖游走处,玉一样的清凉。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成去非低首投望,琬宁的一双眸子此刻亮如晨星,顾盼间却仍是不胜娇羞,她微微避开他的目光,柔声道:“外头好像落雪了,大公子。”成去非笑:“怎么,你听见了?”琬宁再与他碰上目光,入眼的是熟悉的面容,这张面容似乎有了些变化,却又好似从来没有。他依然是冷峻的,沉默的,不可探测的,孤寡异常。成去非见她凝视自己入定了一般,薄唇动了动,却只是无声一笑,未说什么。直到琬宁轻轻摇了摇他手臂,咬唇道:“大公子,你奏一曲给我听好不好?”成去非微觉诧异,只当她女孩子的心事难以捉摸,便也不拂她意,低头在她额间轻啄一下,随之借掌力将她扶起,取来古琴后方问:“你喜欢哪首曲子?”琬宁此刻心头漾满了欢喜,温顺地坐到他身侧,望着他浅浅笑:“大公子最喜爱的哪首曲子?”成去非略一思忖,一面调弦,一面道:“静斋做过一首《山河赋》,你想听么?”琬宁默默点头,“我听大公子所爱的。”“无须如此,”成去非停下动作,“你定也有自己所爱,说来听听。”琬宁含羞垂眸:“我年幼时在家中听兄长奏《猗兰操》,十分喜爱,不知大公子能奏否?”成去非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也甚爱之,只怕我琴艺不如你家兄长,姑且一听?”琬宁仰面又问:“奏完《猗兰操》,再奏《山河赋》好么?”成去非面上无甚表情地睨她一眼:“得寸进尺。”琬宁面上一红,知他口气虽冷淡,但意思是应了的,便小心往他跟前凑了又凑,成去非刚要挑弦,手忽停放下来,扭头问她:“我险些忘问你的意思,嫁给我,是愿意的罢?”琬宁不料他如此相问,急忙躲开他投过来的目光,也不言语,成去非想了想,道:“你不说话,我便当成是愿意的了。”调子刚起,一阵急骤的叩门声响起,琬宁身子一颤,不由想要起身,成去非已放下琴,掀了帘子出来。“大公子,司隶校尉大人请你速往公主府!”赵器近前一步禀道,“马已给您备好!”“说是何事没有?”成去非正问赵器话,身后琬宁抱着氅衣追了出来,见他要走,忙奔上前去,蹙眉替他穿戴好,唇翕动了两下,果真下着雪呢,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抬首望了望他,成去非随手整了整衣裳,道:“进屋吧,外面冷。”说罢折身同赵器匆忙去了。风雪渐迷人眼,琬宁心头是说不出的怅惘,呆立了片刻,方转身进屋。因落雪的缘故,天本分外阴沉,此刻半条长干里,却被火光映成绯红的瀑布,长铺而去,雪花夹杂着冲天的热浪,一时说不清是寒是暖。司隶校尉朱治的肩头眉头已落了一层雪花。一众中都官徒隶手执火炬,分作两列,朱治就站在这两队中央,那边飞来一徒隶报道:“回大人,已粗略查清,长干里被杀百姓百余人,被毁店铺十余家,那些被捉住的僧人,好似疯子一般,只知屠戮,其余一概不知,属下怀疑这些僧人像是用了某种狂药!”蜿蜒的血迹一直延伸至公主府大门阶下,朱治掩面咳了两声,血腥之味在清冽的雪中更为刺鼻,接到长干里有沙门聚众造乱后,他半分也未耽搁,快速集结了千余中都官徒隶直朝长干里扑来,却不料那些僧众正野兽般在街上砍杀无辜百姓,朱治惊骇之余,忙命人围上绞杀,最终还是有一撮人逃脱,一路顺着踪迹摸过来,再抬首,入目的竟是赫赫的公主府,朱治不由倒吸一口气冷气,遣人上前试探,不过横遭白眼,那本就只露一条缝隙的大门又重重阖上。“报!”又有人下马飞奔而来,“今上口谕,命尽快捉拿僧犯,押送廷尉署!”这已是天子急下的第二道口谕,朱治不由朝乌衣巷方向又张望了一番,旁侧属官见状道:“大人,今上可并未下旨让大公子插手此事,您看是不是……”朱治抬眸看了看公主府那几个大字,冷冷一笑:“倘真是跟殿下有瓜葛,那便也是成府的家事,你可知今上为何不下这道旨意?”属官愣了愣,朱治已自顾接道:“眼下还有谁能比成家大公子更适合来盘查此事?别忘了,后面还有廷尉署在等着。”属官似懂非懂正要点头,耳畔只听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回眸相看时,朱治已抖了抖身上积雪,朝那马匹来的方向大步去了。成去非策马行至朱治面前,方翻身下马,朱治上前见了礼,一面陪他往公主府前走,一面将事情细说了遍,直到成去非在那府前站定,又低首往四下里打量了有时,朱治方道:“录公看这事接下来要如何应付?某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成去非一张脸在火把的映照下沉浮不定,手中仍持着马鞭,默了片刻,径直往台阶上走了,朱治见他如此,遂朝属下打了个眼风,立即有两人提剑随后跟了上去。第215章公主府内。众僧围绕着盘腿打坐静如止水的殿下, 他们已经争议很久,明芷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殿下,”一家仆跌跌撞撞跑进,嘴巴直打别:“大公子, 大公子也来了, 管事没敢给他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