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3-07-01 16:02      字数:8406
  “伯渊你看,它这纹理,跟人的掌心倒相合,”他掂在手中仔细瞧上两眼,继而轻叹,“这纹理就好似人的命数,看似杂乱,实则规矩,皆折逆不得。”成去非无话可应,遂无声颔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那伤可要紧,我怕震着你肺腑内里,回去还是请大夫来看一看。”虞归尘摇头一笑:“成伯渊这是小瞧了我。”两人回来途中,经城郊一小寺庙,因前罢佛之事,虽得以存留,然里头僧徒人数骤减,香火渐稀,不免有几分破落之相。虞归尘跌得满身泥土,两人于是进寺欲讨些水来净手净面。时节正值秋忙,香客更是寥落,一小僧问清他二人来意,很是用心地为虞归尘烧来温水,又取出寺中备的伤药,替虞归尘清理半日,方道:“檀越二人请自便。”两人道了谢,自大殿经过时,只见那一尊佛像脱落半边的金饰油彩,竟显得斑驳可笑,只是佛的高大空悬的指掌仍微微扣着,好似捏住了这人世的玄机,却又由不经意间放走了这人世的玄机,倒让人实在笑不出来。虞归尘看得一怔,再看那旁边立有一阿罗汉,端详片刻,对成去非道:“伯渊,你说这阿罗汉的神情,是悲是喜?是哀是乐?”果真,成去非顺势望去,竟是第一回发觉阿罗汉的神情如此莫测,那似悲还喜,似哀还乐的模样,当真让人恍惚分不清楚,而那两旁木板书写的偈语随之映入眼帘: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这世上的事许真无缘由,真无结果,不过只有个结局罢了。而众生的这一世,是茧,是蝶,不到最后一刻谁人又能知晓?两人侍立一处,静观片刻,再也无话,直到踩着那一地落叶出来时,虞归尘仰面看了看这萧萧秋色,背对着成去非,突兀地道了一句:“他已经老了,伯渊。”时空仿佛都就此凝滞,成去非闻言那执鞭的手底一慢,还是抚上了骏马的两边鬃毛:“静斋,你都知晓了是么?”虞归尘转身失力一笑,未置可否,静静跨上马背,道:“伯渊,你说,我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子?”成去非尚未上马,仰首看着他面上那处青紫,淡淡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同父亲几乎如出一辙却又南辕北辙的一句言辞,听得虞归尘一下愣住做不得声,定定看成去非半晌,终释然地露出一抹真正的、纯粹的、如玉无锋的温润笑意。第252章就在群臣以为东堂一事主谋者身死, 该抄家,该流放,该裁撤,一一皆已按司法程序走至尽头, 此役也该真正结束之际时, 天子忽正式下诏书:迁骠骑将军为大司马,进封郑国公,领扬州牧,加封侍中、葆鼓吹,加班剑十人,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另于大司马府单设左右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四人。至此,国朝纵少设丞相一职, 当下乌衣巷成去非已俨然丞相身份, 强将权臣是为一身,功名业已不在其父之下,功名业已不在开国以来所有人臣之下。何以天子在短短几日之内, 便圣心已决, 如此鲜明赐下封赏,自引得私议沸腾, 然这一切并不难猜测,建康北面门户徐州府兵之权渐落由成去非亲自提拔任命的几位流民帅之手, 建康西南门户豫州治所姑孰, 则由同为武将出身立名, 可算昔日太傅同袍的周氏一族人出镇经营,在此次事件中所起暧昧不明功效,足以让人联翩浮想;至于西北局势,更不在话下,放眼四海,几大名州大郡,独剩上游荆州,不过以乌衣巷大公子之魄力之手段,荆州已全然不可惧,日后落入其一手掌控之中,仿佛也只剩时日问题而已。乌衣巷大公子的权势,在天下人眼中,显然已达巅峰,文录尚书事,武开府治事,文武大权皆集于一身,势必要打破国朝百年来政出多门局势,这般震主之威,时人不能不满腹忧虑,仿佛移天换日就在下一刻,庙堂之上,合该有谔谔之臣,来一阻乌衣巷大公子或显或隐的等夷之志。而寄予厚望者,无非同为录尚书事的两大重臣——大司徒中书令耳。就在时人慨叹中书令尚多病不济,唯大司徒可期之际,二十一日朝会,成去非在没有任何预兆之下,忽以雷霆之势连上三疏复劾大司徒虞仲素。如此严峻情态,于国朝尚属首例,即便是已白发萧然德隆望尊的大司徒,于此刻,也只能去冠俯偻趋出,立于朝堂待罪。百官只道仆射之死当足显四姓内讧之惨烈,一切当再无波澜可起时,不想突然又冒出这等一样震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错愕到无可再说的田地。虞氏同成氏素来亲厚,且大尚书同大公子自少年初相识便倾盖如故,乃当是时江左人人共知佳话,更有今日姻亲之由,成去非却在眼下风渐平浪渐稳的当口,重新掀起惊天的风浪来,众人实在无从猜测一二。成去非持笏冷冷道:“臣参劾大司徒虞仲素私铸兵器、私匿僧侣暗通罪人顾曙共图窃国之罪,貌似忠良,实包祸心,凡此逆迹,昭然在人耳目,臣伏乞圣天子敕三司严讯,以正国法,用消隐忧。”话音句句入耳,听得虞归尘阵阵目眩,只觉自身仿若一叶孤舟,荡于大江,任由其势带自己不知前往何方。群臣的目光已投射到他身上,大尚书如纸苍白的脸色虽为人所窥,然他手中的笏板纹风不动,众人不忘暗叹即便如此情境之下,大尚书还有这般定力,实在可叹可叹。成伯渊有条不紊、繁而不乱的陈辞时近时远,虞归尘渐听得恍惚,那一句“我不会让你为难”骤然变作锥心刺骨的嘲讽,他不信他会欺骗,他不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他?虞归尘略略抬眼,并未去看自己许老态毕露,许败相毕露的父亲,只是深深看向那人,咫尺陡作天涯。而眉头花白,目尾皱纹高耸的大司徒也只是在默默听完新封大司马滴水不露、已然全备到无懈可击的如流对答后,他的面容同往日无异,有些平静,有些苍老,看上去,不过就是一寻常老翁。他的声音也同样如此:“大司马言之凿凿,老臣听了这半日,今上,大概给老臣列了十余条罪状,”他呵呵一笑,嘴角纹路更深,“难为大司马了,老臣能说什么呢?”成去非直视着他,牵起嘴角:“大司徒自然无话可说,”说罢转向天子,“今上亲临诉讼也未尝不可,人证、物证皆在,经得起推敲,倘今上不肯费这个功夫,那便仍按司法走,臣等避嫌,于公无碍。”坐上天子于错愕之余,望着大司徒的目光竟生出一丝怜悯,只此一瞬,随之莫名的恐惧方真正令天子微微颤了一颤,于是接口道:“虞卿三朝元老,朕断不敢信,大司马可是听了什么浮言谗语?这一事,”天子到底踟蹰,“还是彻查为好,以还大司徒清白。”既由天子起头,底下众人稍一回神,附和声纷纷响起,然大司马作风之整饬细密,又着实让人惊忧,以其素日做派来说,一旦出手,务求一击必中,大司马既不屑捕风捉影,也不惯于信口开河,如此以来,便只能是胸有成竹,定要瓮中捉鳖了。众人在有司宣布“退朝”后,却只见成去非穿过诸臣,径自而去,完全出乎百官意料,一时只能再望向虞家父子,有见机的几人朝父子二人走来,说几句不伤脾胃的抚慰之辞,大司徒略点头回意,更多的也只是垂首而去,一路上实在捉摸不透今日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大戏。成去非是朝台阁方向来的,抬脚进来时,阁内留有的一众处事部曹见他乍然现身,忙都放下手头事务过来见礼。成去非一撩袍角,就此坐下,喊来隶属度支部的仓部几人:“上一回交待的事情具文汇总了么?”仓部几位郎中互相看了看,十分难堪,一时竟无人能明白他所指何事,以往台阁中同成去非打交道最多者,大尚书尚在其次,正是仆射。眼下仆射的事情,自然无人敢提,可成去非的话也不敢不应,最终面面相觑之下,还是仓部郎宋齐咬牙抬头问道:“恕属下愚昧,还请录公明示。”成去非皱眉扫了他几人一眼,冷笑两声:“凤凰六年江东大疫,死伤者、赈灾出入等事宜底下各郡县的奏报公文呢?不记得了?”宋齐忙道:“这一事本是仆射……”他不由顿了顿,改口继续道,“本由顾庶人一手过问,只是,只是,近日来……”宋齐一时吞吐,实在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东堂之事,搅得人心大乱,台阁一众人哪里还有心思再来管疫情后续,底下上交迁延无人着意,成去非也是于审案其间提及过一次,无人往心里去,加之这几日度支部尚书郎李祜命众人忙于整理之前归档的旧宗,竟将此一事彻彻底底忘得干净,此时成去非猛将开口就要汇总,实在打的人措手不及。一时几人皆垂下头去,提着一颗心只待成去非发作,半晌却不见动静,那胆大的忍不住悄悄觑了一眼,却见成去非竟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以往仆射常端坐于此的位置,众人瞧他如此,兀自怔忪间,忽有一小吏呵腰持本默默走了过来,朝成去非施礼:“录公,下官这几日正来台阁送各郡县奏报,请录公过目。”成去非略作打量,看他面生,三十上下年纪,厚唇黑脸,一身官服品级甚低,一时不急于相问,取过他手中所呈文书,打了个手势,这人便躬身答道:“此次涝灾以京畿、吴郡最重,毁良田数千顷;而疫情则以丹阳郡、会稽郡、吴县最重,死者过半,无论贵贱,有的村落甚至人烟断绝,眼下,仍有两郡五县未将奏报上呈。”成去非未置可否,只是略略点了点头:“还有要说的么?”这人迟疑半晌,抬目看了看台阁众人,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原各部尚书也都渐次入阁,盖因是见成去非只身往此间来了,众人倘一走了之,终不像话,此刻见成去非正在问一人话,定睛望去,却也不识。其间有人杀鸡抹脖子朝宋齐等递了眼风,宋齐只是微微摇首,那几位尚书不便多言,遂先绕道仍回各间做事。成去非见宋齐几人杵在眼前也无多大用处,摆手命其退下了,待眼前只剩这一人,方道:“你话倒说的清楚,可参与此次赈灾了?”这人答道:“下官以往参与过,这一回却没有,不过有些事,下官欲报录公,下官虽位卑言轻,亦望录公公听并观。”他这番话听着诚恳,成去非便道:“直言罢,无须拐弯抹角的。”“是,中枢的旨意从一开始便十分清楚,但底下有司执行不力,有的郡县,自灾情伊始,毫无动作,以至于后来青壮汉子们皆作了流民,打砸抢掠,四处逃窜,灾情本较微弱的相邻郡县也受池鱼之灾,下官以为流民之害,不可轻视,倘只是一州受灾,其他州郡尚可支援,倘国家全境如遇此等局面,那便是救无可救,录公只要想那前朝末年四下里义军之事便可知这其中厉害,这是其一;其二,就下官所知,吴郡吴县县令,因灾情紧急,等不到上头允准,私自开仓赈灾,已被中正降品,下官以为此事未免过于死板苛刻,从吴县到建康中枢,政令需等上一段时日,下官以为诸如此类事件,中枢的策略当更灵便才是。其三,之前录公所提以工代赈,是为良策,当下,正是大兴水利之际。至于每每赈灾之际有司贪墨、懈怠等顽疾,也请录公重之。”此人面相看着忠厚,甚稍显木讷,此番措辞却纯熟流利至极,俨然打好腹稿一般,全无顾忌地在自己面前倒尽,一口道得如此明白,成去非心下不免疑惑,问道:“你叫什么?任职于何处?”“臣叫张子衡,仓部员外郎。”这人沉着应道,成去非哼笑一声:“你方才言辞很是大胆,公然攻讦中枢死板苛刻,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张子衡却全无惧色,只道:“下官之所以敢在录公面前说,是因下官听闻录公其人其事,方有此言语,绝无不敬之意。”成去非闻言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无声望着他,张子衡登时觉千斤压顶,那双眼睛果如传言那般,只消瞧上一眼,自己便仿若被洞穿一切皆被看透,张子衡不得不避开他那可直视人心的一双眼目,手心不觉间已沁出一层密汗。“你是有备而来,”成去非忽而一笑,手底翻着各处奏报,在最底下方见一沓汇总具文详尽,上头的字迹刚劲有力,却又十分规整,他瞟了底下人一眼,“这是你所书?”张子衡点点头,成去非再一翻动,竟看到最后的最后汇出的一份叫不上名目的东西,指了指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张子衡认真道:“那是下官所绘凤凰六年建康晴雨录,下官家中还有自凤凰元年伊始的晴雨录,录公如是这六载看下来,便会知这六载,京畿气候反常,极为不稳定,各样灾害明显多于立国之初。”这番心思,真是下功夫的,成去非捏着手中文书,掂量片刻,换话锋问道:“说说关于赈灾,除却方才你说的,倘这回让你来做,你有何打算?”张子衡眼中忽放出一阵光亮来,面容一肃,正色道:“一,下官并不认同录公最初所下诏令,下官以为赈灾当管活不管饱,录公出身豪门,怕是不知底下百姓实际情形,敞开来赈灾,只会撑死人多生事罢了。其二,每于赈灾之际,当秉持八个字,闭粜者配,强籴者斩,以防巨贾官员等囤积居奇,戕害百姓,加重灾情。”“说罢,”成去非将手中这摞东西“啪”地一声甩到了案几上,“你等这个机会多久了?”张子衡心中一惊,撩袍跪倒道:“录公果如时人所传,生就一双慧眼,下官不敢隐瞒录公,我祖上虽以儒治学,可家父只是一粗使小吏,下官想光耀门楣,一展抱负,也清楚于当下,也只有在录公手中方得出路,这机会下官是等了许久,今日实乃天助,真得以见录公一面,下官自幼学的是圣人之道,如此厚颜相求虽有辱门风,可下官还是愿放手一搏,前一阵坊间传闻录公将加大司马,下官当时便只想愿被录公征辟,下官虽朽木驽马,却也自可堪一用,以上皆下官肺腑之言,还请录公明鉴。”语至末尾,张子衡方显稍许激动之色,久久叩首不起,成去非想了想,命他起身,一时也不给答复,只道:“今日的事,你禀得很清楚,先退下罢。”张子衡一怔,不好再多说什么,折身默默退了下去。秋日散衙虽早,可自台阁收拾扫尾,再行至司马门时,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内宫的钟声顺风而来,宫门落锁的时辰也快至,成去非揉揉发胀发酸的两处太阳,弓腰上车时,却听赵器强装无意问道:“怎不见虞公子同大公子一道出来?”“哪来这些废话!”成去非忽就勃然动怒,猛地摔了帘子,吓得赵器机灵灵连打寒颤,从不曾见他这般火大,忙噤声不敢再提,驾车往家中赶去了。第253章虽新加封大司马, 开府治事已是名正言顺,成去非不急于眼下这一时,此事布置牵涉选官任贤,牵涉军令政令分制, 至于大司马府敕建之事, 成去非无意耗时耗力新造,只命赵器率人先将长干里堂叔的一处闲宅收拾出来改作公府之用,自又引得时人议论不止,乌衣巷大公子于此类事宜上过于随意将就的姿态,江左再寻不出第二人来。然当下三司介入大司徒一案方是时人焦点,人证、物证皆被廷尉署一一查出,加之大牢中顾庶人一众余党尚未行刑,其间口供迭出, 又大出三司预料, 一时忙得焦头烂额,无论结局为何,大司徒虞仲素此刻只能暂去职, 天子格外开恩, 暂且关押处亦是干净地方,并无人敢为难这几载来可作实际宰辅的老臣重臣半分。与此同时, 因病错过朝中一连频发诸多大事的中书令张蕴,终还是强撑病体奉旨入宫觐见天子, 直到日头西斜, 一副风雨飘摇之态的中书令方自深宫中走出, 长长的甬道上,同样显得一片暮气沉沉的中书令,却不是回自己家中,而是选择于此时来造访新迁大司马的成去非。载着中书令的牛车,停在成府门前时,赶车的小厮飞身下来,几步跨上台阶,叫了几声门,便有人应声开了门,成府家丁一眼瞧见停在门口的牛车,还未相问,这赶车小厮已道:“请劳烦禀告一声,中书令大人来贺大司马。”中书令于自家算是稀客,这家丁却不敢怠慢,忙去橘园相告。成去非正埋头于案前批阅公文,听家丁传报,吩咐道:“领听事。”说罢起身净手,念及张蕴身体,不便让他久等,遂未换衣裳就朝听事来了。听事里张蕴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却仍在努力支撑,成去非忙上前关切道:“去非有失远迎,中书令近日恢复得如何了?”他于张蕴病中亲自探望过一回,本心中有底,今日一见,只觉张蕴又憔悴几分,不免惊诧,张蕴见他神情,却并不是惺惺作假,成去非不惯于此道,这一点,倒无可作疑,遂一笑摇首。张蕴端坐已是难事,一手撑在几上,额间隐然有丝丝汗意,成去非只得道:“中书令还是坐榻上罢,这样能适意几分。”见张蕴不勉强,算是应了,便命人给他移了位置,待室内独剩他二人,张蕴方道:“蕴还未贺大司马之喜。”成去非一笑:“中书令折煞晚辈了,有什么事,还请大人直言,晚辈不忍看大人如此煎熬,还要耗在虚辞上。”张蕴闻言一怔,不意成去非如此痛快,无奈笑道:“也好,朝中的事情我皆已耳闻,大司马雷厉风行,一举处决乱党,天下尽知,今居功至伟……”“中书令大人,”成去非果断截住了他,“还是晚辈来说罢,省大人一些气力,大人今日来,当是为试探之意,大人是来试探我是否有不臣之心,还是试探我到底要将东堂一事牵连到哪一步,或者两者兼有,大人,晚辈没说错罢?”饶是张蕴一把年纪,此刻听得成去非言辞,也彻底呆愣住,一室之内登时只剩难堪静默,成去非冷笑继续道:“当下,也确实未有比中书令更合适的人选了,也许此刻大人同晚辈当如史册所载那些隐秘故事,如何斗得一番机锋,方不负彼此身份心术,晚辈却想明白告诉大人,我没这个功夫,江左灾后抚恤安置等等事务,依然一团乱麻,个别郡县底下义军起事不断,尸首塞路,中枢最关怀者不在黎庶,却在晚辈一人身上,”他目中越发冷漠,“未免太过厚爱成某。”“国朝内忧外患,积弊已深,中书令历经两朝,不会不知,如今拖着病体残躯,却也只是来关怀晚辈朝堂纷争之事,”他目光忽就如刀,“如是这样,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养病为好,我那书房事情尚未做完,只怕无人能替。”这先声夺人的一番话,丝毫不顾情面的一番话竟说得张蕴无从应对,面上也甚是尴尬,不由沉沉叹道:“伯渊这么说,我这张老脸,确是无处安放,也罢,别的且不提,只大司徒一事,我不为他求情,可他终究名望在此,身份在此,三公仅余他一人,此次事端,虽与嘉平末年阮氏一事不同,但诛杀三公的事,我朝不该再有,方才成伯渊说我是病体残躯,不错,也请你仔细为大司徒算算时日,”张蕴一阵剧咳,几欲将心肺吐出一般,成去非离坐起身,方伸出手来,被张蕴挡住,他扬起已被震出碎泪的一张脸,望着成去非,定神缓缓道,“穷寇莫追,大司徒到底也算你的长辈,成伯渊,纵然青史上兄弟相残、父子相斗的事亦不是孤例,但日后台阁里,你就无需大尚书相佐了吗?仆射之死,你不痛心?你既不愿枉费精力内耗,这一事,小惩大诫,就此收手罢。我想,大开杀戮,你亦不愿如此行事。”成去非静静听他说完,点头道:“大人果真是国朝的衡器,晚辈佩服先帝用人之道。”张蕴眼中忽就泄出几分伤感,许是因乍然提及先帝之故,再一细想,当初四大辅臣中不觉就独剩自己,故人渐次凋零,而自己,大约也快要就此去了,只是他日再逢先帝,他是否无愧于心?念及此,心上又急急跳将起来,张蕴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在成去非扶住他的那一刻,终伸手重重握了两下,浑浊的目光就这样又在年轻的大司马身上翻滚一遍,一时心底都不知到底要唏嘘感慨些什么,他仿佛再次看到了年轻时的成若敖,但分明又不是,便再无话可说,在唤来的小厮搀扶下蹒跚挪出成家的听事,耳畔却传来三十年前的脚步声——是的,那时许侃来过此间,自己来过此间,四姓尚无今日权势,许侃尚无日后荆州经营,而那脚步声,此刻又不知出于何故而回荡在耳畔了。成去非默默目送张蕴离去,无数念头从心上涌过,直到赵器进来,见他神情冷淡得很,到嘴边的话便又打了个圈。“什么事?”成去非瞥他一眼,赵器忙改口道:“该用饭了,大公子。”成去非抬脚往外走来,冷冷道:“你如今放肆不少。”赵器知道掩蔽不过,只得一面走,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函来:“前几日,小人是在鸡笼山顾公子的新坟处寻到了烟雨姑娘,可那时她不肯来,要等头七过了,这一回,再去找,才知道那烟雨姑娘竟,竟不知所终,”赵器叹气,“她只给贺娘子留了封书函。”好一个不知所终,成去非面上立刻冷了两分,几步又折回听事,立在烛旁,展开信笺时,还是惊了一下,这笔迹竟十分肖似阿灰,其间所言亦多与阿灰相关,只是那淡语所藏的情深,成去非终渐看出结局来:她是不会回来的了,至于天地之大,她要到何处去追随那于己有再造为人之恩的男子,至于人生一世,她要如何真真正正为自己选择一回,他人似乎也断无非难的借口与理由。那个女孩子不会再为了琬宁,不会再为任何人,只是将此份情意寄许下一个不知是光明是黑暗的轮回。书函最终被成去非焚烧,他转而吩咐赵器:“贺娘子无须知晓此事,她倘是向你打听起,就说烟雨要为阿灰守丧,三年后自来同她相会,眼下不要再去寻。”赵器看了看一地的灰烬,为难道:“贺娘子不信小人呢?”成去非顿了顿:“我会先同她说,烟雨因阿灰之故一时不肯来成府,她应该能想通,”他扶额低叹,心中一阵烦闷,这笔债他的小娘子倘知晓了,是否会算到他头上来,也未可知,遂无奈道,“先瞒住了罢。”果如成去非所想,琬宁虽将信将疑,却由着他几句话似又点化想通,心中感觉难过,但终算盼望有期。成去非见她如此好哄,便顺势推舟再安慰几句了事,因忙于灾后诸多事务,兼筹备开府,他无暇多顾,烟雨的事情就此含糊过去。这日去之告假归家,见幼弟进门,成去非自然清楚他那份心思,却先问了内宫禁军事后情景,既趁此除却早已碍眼碍事的左右卫将军,彻底剔除天家势力所系,兄弟二人很快将所谓正事说尽。去之慢慢用着热茶,终试探道:“大司徒的事,兄长是如何打算的?”去之从不曾无礼擅自问话,此刻却也是忍了许久,他所担忧者,所猜想者,无一不在一人之身,他自己清楚,他亦相信,兄长也是极为清楚的。成去非盘起两条长腿,倚在榻边阖目小憩,淡淡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