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3-07-01 16:02      字数:8253
  “元鲁,”张蕴顿了顿,一笑道,“你家中田产不少吧?”长官的话锋突转,顾准之一怔,随即接道:“录公岂会不知?四姓也好,下官冒昧,就是温韦张朱也好,哪一家不是赀财无数?良田无数?僮客无数?即便是叔父家同大司徒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情,也无碍顾虞两家多少干系。”他话中所指,正是凤凰六年东堂一事过后,不过抄仆射顾曙家财,并未波及顾氏一人,顾勉仍安生做着光禄勋大夫,其他顾氏子弟也依然在朝为官。至于大司徒事,除却大司徒身死,查抄大司徒私人铸所,也是再无牵涉。张蕴默了片刻,方缓缓道:“元鲁,我要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怕是对大司马还不甚了解,你可知东堂的事,他为何要那般处置?大司马绝非公报私仇之人,他只就事论事,当日他手里有北徐州府兵,有并州铁骑,如真有他想,建康怕早腥风血雨。”即便长官如此表态,顾准之却还是一哂道:“录公,下官也说句您不爱听的,东堂的事,还不算腥风血雨?彼时您未在场,倘您在,怕也不会如此偏袒大司马。”张蕴闻言只是轻轻拈起一块牛乳酥酪,他本不习于此味,因此物可滋补身体便每每勉强用了。顾准之见他一番细嚼慢咽,半晌也不开口,遂一笑问道:“录公,此物风味颇佳?下官是用不惯的。”“无甚风味可言。”张蕴答道,顾准之奇道:“下官看录公享用,以为录公喜欢。”“元鲁,”张蕴语调缓了下来,“正如良药苦口,这些乳酪我也用不惯,却还要用,不过为它滋养之效,就好比一个人生病了,总要服药才得痊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顾准之毕竟同他共事几载,笑道:“录公想说什么某明白,只是大司马的襟抱到底为何,录公可有把握?方才我说此事有公有私,为公者,是那庙堂的神器,为私者,则在于士庶也罢,士民也罢,总归是不同,人心向背,大司马不在意,录公也不在意吗?我在您面前再说句肺腑,阿灰和大司徒的事情,他杀得了一个两个,能把江左世家都杀光吗?杀得朝堂只剩他和一群寒庶小吏,就太平盖世了?”此间已不仅仅是微词,张蕴听得一清二楚,顾准之仍继续道:“某问录公一句,录公自是公忠体国,倘大司马不愿作周公伊尹,反倒是吕武操莽,他日或弑或禅,拔剑亮刀,录公又当如何?”这般露骨试探,张蕴内心虽不豫,却还是答道:“他倘是真有不臣之心,那便是国法不容,我自然也不能容他。”顾准之摇头道:“录公只当他是振纲纪,固邦本,为主分忧,只怕届时却是养鹰飏去罢了。”说罢自嘲一笑,“无需他日届时,眼下,已是惮赫千里。”他似是失望般又兀自摇了两下头,窸窣起身揖道:“无论如何,朝中事,还需录公斡旋,录公正是今上倚重所在,也正是群臣仰仗所在,某叨扰录公了。”待眼前身影消弭于沉沉夜色,张蕴掩面咳了两声,外面老奴严平闻声进来忙问道:“大人可要紧?”张蕴摆了摆手,沉吟片刻,道:“朝廷如今正行土断,大司马今日又奏了占山格一事,要整治世家们占山封泽,方才顾准之来探虚实,末了跟我说,说我是天子倚重,是群臣仰仗,阿平,你听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严平随他多年,自少年时起便是他书童,主仆间情谊深重,张蕴也并不避讳,偶觉心内烦闷,很愿同严平倾诉一二。严平知主家这是有了心事,遂恭声应道:“大人是不是在担心几位公子?”中书令虽清风峻节,但儿孙广置田产却也是难能规避,一牵涉子孙福,人总是有弱点的。严平果真一下点到要害,张蕴便道:“你怎么看?”严平道:“顾侍郎既说这话,怕不是一人之意,明面是奉承大人,暗地却是欲将大人您推出,同大司马抗衡,这一点,无需小人说,大人也不会贸然行事,但大人可想过,大司马如此行事,终失了人心,舆情怎么说,大人当清楚。大人再忠直为国,也要为家里考量,至于几位公子的事,依小人之见,无须担忧,反倒正是两全。”张蕴笑道:“如何又成两全了?”严平也笑道:“大人只管看虞家的事,大司徒身死,大尚书去职,却不碍虞景兴入府为大司马长史,岂不正是狡兔三窟?如今庙堂上,大人正是制衡的紧要,公子们同这些子弟们多交游多来往难道不是另一处安身之所?大人两不得罪,正是上策。”当初大将军同乌衣巷剑拔弩张之际,中书令便遵的此道,安然静待破局,可谓毫发无伤。如今局势同出一辙,他张氏要如何在不违人臣之礼人臣之道外,再次得以毫发无伤,已近古稀的中书令不能不多想一层,于是须发花白的中书令在听完这番由衷之言后,缓缓踱步来到了门前。已向季春,他不禁念及一事:丹阳尹石启该赴任了。凤凰七年,凤凰七年,目光苍然的中书令在心底反复道了数回,他日无论何人修史,这定是不寻常的年份了……第264章宗皇帝年间, 因扬州为都,为显天子之尊,依前朝京兆尹、河南尹故事,改丹阳太守为尹, 辖八县, 身为京尹,除职掌军权、民政、举荐任用、刑政诉讼外,另有参与朝议之权。丹阳郡乃京都喉舌,人事任免上自先帝年间始,未必全然出自中枢,而纵观国朝立国来,主流仍以高门任职为主,是故石启以考绩迁, 不若说实因大司马秉权故。石启离江南几载, 再回来路又扩宽许多,又植下夹道杨槐,一派生意。府衙距公府不远不近, 正方便往来。自仆射顾曙伏法, 丹阳尹一职空出,时议便沸沸不止。直到中枢调令一下, 新政之法也布告天下,府衙众人难免又是一阵热议。府衙中位居显官者, 多为士族出身, 每日或点卯过后, 不过四处游散,或索性连点卯也弃之不顾,甚少露面。新长官石子先虽名声在外,这些人也依然不放心上,各部值房中正襟危坐,处理政务者,也照例还是那些寒庶子弟。不过因早得知新长官乃大司马私人,各部值房官员也忍不住窃窃闲话,从石子先剥人皮说到凤凰三年土断脱衣打架,从其不守礼制说到酷爱胡姬,形形□□,传闻逸事,想到什么便胡诳一通,因石子先要来丹阳郡的消息都走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其人,这些人说的越发起兴,乃至耽误政务也在所难免,一时间府衙闹闹哄哄,倒一反往日冷清。这日离石启来丹阳郡已半月有余,他悄无声息前来任职,并无仪仗之类,本就相貌平平,此刻只着布衣,骑一清矍大黑驴,肩上挂着布袋,置有杂物,嘚嘚往府衙赶了一路,更是无人在意。府衙辕门遥遥在望,因丹阳不比他郡,乃京畿要害,规制自然高出许多,自有天子脚下的气象,旁边家仆阿三远远瞧见了,咧嘴笑道:“大人,这比大司马的公府还要气派!”“是什么好事吗?”石启哼笑一声,抬眼看了看那高檐大门,便翻身下驴,整整衣冠,踱步朝前去了。“站住!”守辕门的侍卫见他二人不知从哪贸然现身,且又跟了匹卖相不好的驴子,连忙喝住了。阿三在石启的会意下,上前递了名刺官牒,那侍卫认出司马府及吏部的朱红大印,再看看石启两人,似是不能相信,一时拿不定主意,遂答道:“请稍候片刻。”折身飞步迈上台阶之际,恰逢丹阳丞韦邕自府门而出,便躬身递过手中物什,低声问了两句,韦邕刚服了散,蓬头乱发,衣冠不整,正欲出门行散,只瞟了两眼敷衍道:“大印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我更不知道。”说罢拂袖而下,却被石启拦下:“这位可是丹阳郡府衙署官?不知是哪一部的?”韦邕头也不抬,掀起衣裳心无旁骛捉掐起虱子来:“我也不知,你另找人相问罢。”见他一脸傲慢,坦胸露腹,就此飘然远去,阿三看得瞠目结舌,那边侍卫已过来道:“这位正是丹阳丞韦大人,”面上竟是十分艳羡的神情,“韦大人乃名士,向来不拘小节。”石启不做声,只看了看那侍卫,侍卫迎上他目光方了悟,连连应声奔了进去。“大人,小人这方知晓,原江左名士,爱在太阳底下捉虱子。”阿三忍不住窃笑,石启却还是未发一言,直到小厮飞身而出,毕恭毕敬至眼前施礼,又有人随后而出相请,石启这才提步进府,在记室等人相陪下,大略将府衙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且把府衙中各个属官相认一轮,便是这两样事忙毕,略略休整,就已到了该用膳的时辰。待到散值时刻,众人三两作伴而出,一日下来,除却新长官容貌无奇,行事也在常情之内外,似再无可议者,不过短短一日却也着实不能让人就此未风先雨,遂府衙众人一时半刻间三言两语议毕,暂且观望不提。接连两日,众人见石启也不过例行公事:点卯过后听诸官禀事,对点卯未至者、无事可禀者也并未表态,只向众人重申一条:土断人户等纳入考课,关乎其凤凰八年元会过后的荣辱升黜,请诸官留心。直到第三日散值前,石启忽下令翌日所有当值属官务必到齐,有事商议,众人皆暗自揣测,长官终要立威,这两日点卯未至者,无所事事者,其失礼失责处显而易见,只是众人亦皆好奇石启所行于这些人到底有无震慑,他出身不显,未来之前已遭讥讽,为人所轻,此举固然乃新官上任常理,然于丹阳府衙,却并无多大实用之处,众人闻言彼此交流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果真,翌日石启虽早早来至府衙,点卯后却依旧缺席三两位显官,众人等了半晌,方等到各家家奴姗姗来迟漫不经心替主家告假,身体抱恙的,突发急事的,理由不一而足。众人听之,皆一副早在意料之内心情,面上却不便表露,只暗暗觑着坐上石启。石启倒也平静,看那家奴就要扬长而去,打了个眼风,命人拦下了。“你说丹阳丞卧病在床,不便前来可是?”石启悠悠问韦家所遣家奴,这家奴素来趾高气扬惯了,见石启毫无□□气质可言,黑黢黢乡下人模样,再加上听自家谈论过新来丹阳尹,遂面无表情点头算是应了。这边脑袋刚点了两下,只觉耳边生风,一掌便落在了脸上,这家奴一脸惊怒地捂脸徇望,打人者正是石启自蜀地带来的几名贴身随从其中一个,名唤牛驼的壮汉。“看什么看,打的就是你,大人问话,你一个区区家奴,谁许你点头摇头装哑巴的?”牛驼乃巴蜀有名勇士,一身好武艺,他手劲重,一掌下去,那家奴头晕眼花,左腮即肿,虽心底恨得咬牙,眼前亏却必须忍下,换了副面孔克制道:“是,我家主人抱恙在身,不能前来,”说着看向石启,“小人不懂规矩,对大人多有失敬,是小人的过错,可这不及言明,直接动手,敢问大人又是什么规矩呢?”牛驼冷笑道:“丹阳府衙以往什么规矩,丹阳尹大人不知,也无须知道,不过,这便是立的新规矩,你可懂了?”家奴听得心底怒极,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只暗道来日方长,且先容你们嚣张……正昏天暗地在心里诅咒,却见石启指了一个人,再度悠悠开口:“牛驼,你领章大夫一同前去,看看丹阳丞所患何病,只要不是能死人的大病,脑子清楚,四肢尚在,扛也把韦大人扛来!”“是!”牛驼转身即去,直把在座诸人看得呆如木鸡,待回神,方纷纷朝那剩下几位前来告假的家奴看去,这几人亦有来替告病假的,早看得心虚腿软,唯有硬下头皮等石启发话,那告事假的仍存一线希冀,暗道这总不能再好遣医相随了罢?“从事家中到底有何急事?”石启目中一沉,盯住那家奴问道,家奴不敢与之对视,忙恭谨答道:“这个小人实不知,小人只是过来跑腿的。”“方勇!”石启忽扬声喝道。“在!”“你带两个人去他家中看看,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从事腿脚,家里无人,就去外面找,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带回来!”“是!”“诸位,”石启这才看向余人,“既然等也是空耗功夫,尔等且先去忙,待人到齐了,再商议不迟。”见他满面和悦,众人又是一怔,忙纷纷起身各回值房不提。原在山阴便做他主薄的李统,已被他上表请奏调至丹阳,仍担主薄一职,此刻将前因后果看清,苦笑道:“几载不见,大人沉稳了许多,可喜,可喜啊!”石启自然知道这话中别有他指,说的正是凤凰三年自己脱了衣裳收拾傅家家奴的旧事,遂无谓一笑,“主薄难道不知,这江左最难两郡,一为丹阳,一为会稽,丹阳更甚会稽,做不好这差事,我倒怕大司马要剐我!”李统笑道:“下官说一句,大人既还顾着大司马,行事更需谨慎,莫让人说出闲话,到时上了劾表,不过又是给大司马添一件烦事。”这其间道理,石启早已考量过,断然不肯轻易再犯先前山阴的忌讳,便道:“你这是在担忧丹阳丞姓的是韦,放心,我自有理论。”两人一时无话,石启遂埋首于公文之中,等到将那三两人寻回,已是数个时辰后的事,只是这几人来了,也不见礼,晏然箕坐而已。因他几人皆士族出身,平日耻于同寒庶同席,此刻无人去看长官,也无人启口发言,场面一度尴尬,众人面面相觑,石启却未现半点异样,只将近日所排公务一一布置下去,末了方命主薄李统将中枢新订考课法高声诵读,收尾道:“上上者迁之,下下者黜之,中中者守其本任,此次考课中枢重之,诸位既深受国恩,当各自努力。”官腔业已熟稔,张口即来,石启掸了掸袍子,慢条斯理起身,也不管这一众人如何思想,换了身便服,仍骑他那头大黑驴,往田间考察农桑去了,只余灰扑扑的飞尘甩了一路。第265章霏霏小雨虽不沾衣, 江上却已点化圈圈涟漪,一条乌篷船缓缓驶向渡口,此间水流平缓乃丹阳郡一处渡口,名唤清风。艄公长篙泊住靠岸, 一直伫立于船头的两人也不撑伞, 就此踏步下来。正是大司马成去非和大司农史青。两人刚自丹阳郡新丰镇而回,因丹阳地形大部高亢,本就灌溉匮乏,且又少陂渠一类,田多恶秽。凤凰四年,史青曾率人于丹阳兴修水利,于洼地四周筑堤,拦蓄山溪水, 围出周回四十余里大湖, 名曰练湖,除可灌溉农田,亦大大解除丹阳、金坛、延陵一带八、九千顷农田洪水之患, 如今新封一带以旱失田, 史青经实地考量,上表奏请于新封镇筑新封塘, 工程虽未竟,一路上史青已跟成去非言明, 一旦此塘开辟成功, 便可溉田八百余顷, 成去非闻言颇觉欣慰,不过新丰镇地势复杂,筑塘所耗不亚于当初练湖,史青自开春以来,三番两回向度支申钱,也多半为此。因时令缘故,成去非只着单襦,更衬得其人英英玉立,蜂腰醒目,史青比他矮去半头,俯仰之间回话,不禁暗叹往昔只觉大司马风姿冰冷,如今仔细留意,当真如自家夫人所言:成府大郎君实乃美丈夫矣!到底还是夫人识人,无论表里,史青如是想着,步履不觉轻盈几许,成去非察觉他情绪忽高,有些莫名,想起方才所见,只问道:“新封塘这一回用了多少工匠?”“五千余人。”史青答道,“这也只是粗略一计,倘什么都算进去,前后至少六千人。”成去非脑中跃出一段记忆来,凤凰元年邓杨将军平并州前,他曾同父亲商议过兵士徭役之事,彼时父亲一口否决,转眼间几载已过,事情于他手中是否可迎来转机?他既想到此,便细问道:“这些工匠皆官府征发而来?”如此相问,倒也触及史青一桩心事,他酝酿片刻,道:“大司马既说到此事,某有些谏言,还望大司马折节听之。”身侧随从见成去非两道高眉上已缀了层雨雾,忙将油纸伞撑开递了过去,成去非这才发觉身上潮湿一片,遂接过继续前行。得成去非目示,史青便正色道:“大司马可知除去户调田租,普通黎庶还怕什么?”成去非微转着伞柄:“大司农是要说徭役罢。”史青点头道:“大司马虽四姓出身,却深知民间疾苦所在,不错,正是徭役,国朝徭役名目繁杂,又十分严苛,人以不堪。大司马如今于课调上体恤民情,不知可曾考虑过省徭役?某听闻大司马熟读百家,尤爱商君韩非,韩非正有一句‘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大司马定记得这句。”徭役之苦,堪比户调之重,却绝非本朝所有,成去非想了想,驻足看着史青:“你有何想法,一并说来听听。”史青微微一叹:“兵役那些某不懂,不敢在大司马眼前班门弄斧,只说相熟的,拿新丰镇这回筑塘来说,虽是利在千秋的好事,可官府的工匠,整年不休,除却要为官家服役,也供世家私人驱使,实则苦不堪言,过劳而殁者不在少数,亦有因此事而逃亡避役者。我朝百工不得为民,子孙务必从业,毫无出头之日,下官想了许久,倘长此以往,百工绝迹,于国于家危害大矣,下官有两条谏言,一者,细作、中署、材官、车府,凡诸工,可悉开番假,递令休息。二者,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不妨皆资雇借,以成其事。”成去非望着漠漠烟雨,略点两下头:“你说的两条,确是体贴,”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凤凰七年,度支部的钱,都已先供司农部资用,这一季的夏税,因六年灾情,即便收上来,也还是捉襟见肘,能省的已省,省不下来的只好咬牙支撑,眼下又要到发放月俸的日子,无处不需钱绢粟米,民力日困,府库日空,史青,这件事,先往后挪一挪,不过,第一条现下可行,你回去先准备上表。”史青好半日无言,深知大司马的难处,本想顺着他所说的薪俸一事再提他事,也只能忍下不语,再抬首观前,却见丹阳府衙近在眼前,不由一怔,成去非已微笑道:“淫雨不止,且向石子先讨一杯热茶,也算他尽地主之谊。”两人刚行至辕门,就见一队侍卫冲了过来,为首的那一位边叫嚷指挥边纵身上马,领着这一众人风也似的去了。史青掏出随身名刺,上前递给府前把守的侍卫,问道:“这是怎么了?”那侍卫见他名刺乃大九卿,忙回话道:“府君外出,忽遭歹人埋伏,方才一众人正是赶去营救,两位倘有事,不如来衙内静候。”自石启来丹阳郡,府衙上下整治一新,府门外侍卫吏一类,更不准敷衍无聊,务必有事即传。侍卫心中未必没数,早瞟及成去非,虽不见递名刺,其人看上去也十分年轻,但这大司农对其恭敬有加,更让侍卫确定此乃出身清贵的世家公子,身份品阶当高于大司农,便将场面话说到位,欲引两人进府,成去非却问道:“石子先去了何处?所为何事?”侍卫听他直呼府君名讳,心下愈惊,回话时也愈发恭谨:“这几日府君忙于土断,事事亲临,至于具体行至何处,实在不知了。”丹阳郡所辖甚广,因京畿四周遍地豪强,江左唯会稽郡可比,石启遂先花功夫摸清几户有名豪强人家,其间以羊氏最为显赫。果如所料,几大豪族待政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当不过凤凰三年土断覆辙,最终不了了之,不想石启亲临羊氏田庄土地,一亩一亩细问,随时记簿,又亲查所庇僮客家仆奴隶等,稍遇阻拦,便命一众随从果断出手,将敢于出头闹事者随即关押下狱治罪。丹阳郡豪强倒不知原还有如此粗蛮却又昂然自若的长官,一时间石启在山阴土断的旧事传得沸沸扬扬,坊间里巷“石阎王”的名号也渐渐流传开来,豪强无奈,因他所行皆有朝廷诏令国朝法度可循,又忌讳他背后大司马,唯忍气吞声耳。不过今日石启冒雨出行,率一部属官查完夏氏的部曲僮客等,途经一林荫小道,忽从两侧草木葱茏间冒出一众持刀剑蒙面者,上来便挥剑砍杀,属官们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抱头窜鼠,逃命不迭。石启粗粗一估人数,知道这是有意置他于死地,在随从的相助下,只管控马于林中疾行,也辨不得方向。跑了一阵,听得前面有人声,心下这才狠狠一惊,疑心前方亦设下堵截,正东猜西想,突然头顶尖啸,果有人从树上偷袭。眼前寒光一闪,石启虽避得及时,还是被那锋利的剑梢削掉了发冠,登时披头散发随风而舞,好不狼狈。还未定神,又听前后左右皆一片兵刃破空之声,原是那几名彪悍随从追护上来,石启心中实在恼火,怒喝一声,“刷”地抽了近身随从的一柄刀,暗道老子但凡来土断便要见血光,心下毫不畏惧,拿出先前在巴蜀剿匪的魄力,挥手间刃生飓风,眼前顷刻红光大盛,迎上刀刃的歹人瞬间化成一地血肉。众人在泥泞中砍杀激烈,歹匪虽势众,却终不抵石启这几名随从悍勇,气势渐渐松懈,纠缠半日,随从们终将歹人制服,石启背上不知何时被冷剑刺了个窟窿,搭手一过,掌心赤红,黏了满手湿热,遂撕下袍角,三下两下系紧了,捞过一名污衫蓬发的歹人,一把扯下他面上黑罩:“说,什么人派你们来的?”这人被石启拽得几近悬空,险些被勒死,嘴歪眼斜地挤出一句:“杀人……劫财……你说为的什么……”石启一怔,正想扔了这人破口大骂一句“去你娘的杀人劫财!”转念一想,冷笑道:“原是将我们当过路肥肉了!”说着丢给眼色给随从,“全都带回去!”“牛驼!去,看看主薄他们是不是已经吓死了!”石启松手朝后张望一眼,方勇已扶着几名惶惶面如土色的属官往这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赶来。石启哼哼两声,望着众人笑道:“诸位受惊了,眼下无事了,且先回府衙压压惊。”众人经此一场,骇惧异常,正自魂飞魄散,却见长官谈笑自若,心下不禁腹诽此人莫不是有病,有的则因方才慌乱,足下丢了一履,更是狼狈,又惊又气,不留神被泥泞所滑,跌趴地上,痛得眼前发黑,待勉强上了马,方得一口气,不禁颤声道:“原不知跟着府君做事,竟是要命的。”一行人半道迎上府衙里出来相救的侍卫,侍卫见眼前情状,一时也呆住无语,却见长官首如飞蓬,只摆了摆手道:“打道回府!不过路遇劫财小贼!”那众属官见他说的轻快,彼此错目无言。直到府衙在望,石启一眼看见有两人撑伞伫立于前方,再近几步,定睛看了,忙翻身下马,忍疼奔至成去非跟前,却见成去非常服出行,脑中略作停顿,只躬身见礼,并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