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作者:白日上楼      更新:2023-07-02 01:15      字数:4217
  小娘子兀自抬着头,纵是黑暗中,那双春水般的眼睛却殊无情意,浇得杨廷一头冰水,此时再无他人搅局,杨廷不死心地再问:“你……当真不再心慕于我?”苏令蛮眯起双眼,半嘲弄道:“威武侯当真好大脸。”“今天师妹便教你一桩事,”她顿了顿,吐气如兰道:“若求人施舍感情,应当反过来说,我心慕于你,若对方受了,再来求其他。”“奈何威武侯高高在上久了,连这最基本的顺序……都搞错了。”“施舍?”杨廷蓦地退开一步,胸口烈焰般冲突的情绪突然被一捧冰水给浇灭了,骄傲又重新给他围上了重重盔甲,黑暗中他轻笑了一声,这声音带一点冷含一点淡:“从前我阿娘说,男女之情,最是无稽,便如无根飘萍,靠也靠不住,随随便便一阵风来,便能打得七零八落。”“果是如此。”苏令蛮登时失语。纵是昏暗,可眼前人被重重枷锁包裹着,妄图突围却又被重新被裹挟回去的悲哀,既恐惧又渴望的柔软,她一眼便窥见了。苏令蛮突然想到前阵子阿瑶神秘兮兮地跑来,与她说了一桩长安城暗地里流传了许久的一桩风流事:据传,宰辅当年军行姜野,见先夫人貌美可爱,心生怜爱,两人私定终身,情热正酣之时,便有了威武侯,后匆匆班师回朝成了亲,若正经地按时间算——杨廷算是奸生子。至于先夫人,奈何情深不寿,威武侯幼时,便撒手西去,后宰辅为子孙计,另娶世家贵女填了房,好生教养。可此时听杨廷言语,那一对“自在奔放恋爱”了的情人,好似最后生了怨怼?不过终究是与她没甚关系的,苏令蛮抬眼,怜悯地道:“威武侯总拘着自己,不敢放一点真心出去,又怎能乞求旁人的天长地久、此情绵绵?”第123章 玄门术数真心?杨廷滞了许久, 黑暗笼罩他大半个身子,透过一点微光, 尚能见到其冰雪似的容颜, 五官如冰雕玉塑, 当他冷然看人时,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凛人意味。“罢了。”他懒懒道, 宽大的袖口滑落,杨廷掸了掸, 斜倚向身后沁凉的书架, 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开了些许,方道:“十八学士便罢了, 本侯不问你讨。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 本侯提醒你一句:师傅收徒,向来只看眼缘。莫要傻乎乎的以为, 所有的师兄师姐, 都心怀善意。”“你是指……”苏令蛮张了张口,“有人欲对我不利?”杨廷一哂:“那倒也未必。”“二娘子,”他缓了缓声音,清冽如水的嗓子在此时逼仄的空间中竟仿佛揉了一丝温柔:“可还记得定州的春日宴上, 本侯顺藤摸的瓜么?”“你是说……?苏令蛮悚然一惊, 当日杨廷三缄其口,莫不是与鬼谷子门下有关?杨廷摇头道:“顺着前任定州太守往前顺,这丝一直是牵到了京城,说来也怪, 这溜来溜去的,全打成了一团乱,云遮雾罩,倒是杨某有幸,那人手伸得甚长,竟渗透进我暗卫十二部曲来,钉子拔去了一大半……”还有一些,便是故意留着迷惑人的。“既是拔出了大大半的钉子,还查不出幕后谁人?”苏令蛮不大信。杨廷眸光微动,直直看着她:“你想知道?”“自然。”“那二娘子用什么来换?”苏令蛮不意他会如此问,愣了一愣,还未答便被杨廷抢白了:“莫非二娘子以为,凭着本侯那一点特殊的情谊,便能对本侯予取予求?”那话本子里,总将才子佳人那点子事描绘得浓情惬意,恨不能身死证心,以至于养刁了许多小妇人——总以为,凭着貌美可爱,男子便自当为她神魂颠倒、千娇百宠,若不,那便是人品卑劣,合该天谴。杨廷自问不是被妇人牵着鼻子走的无脑蠢货,总被腹下二两肉支使,既在脑中恶狠狠地训斥前一刻被媚色迷惑了心智行为失常的自己,压下那些不理智不痛快,面上重新恢复了原先冷然的模样,妄图在与苏令蛮交锋中,寻到占据上风的机会——纵然,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心底的那一丝不甘心,究竟何时能散干净。苏令蛮被奚落了一番也不生气,嘴角翘了翘:“阿蛮什么都还未说,侯爷便将歹话给说尽了。阿蛮知道,侯爷铁石心肠,纵使是新来的小师妹,恐怕也没甚特权,只是既然是交易,那你我便说交易。”杨廷垂眼看她,打算看这巧舌妇人嘴里能说出些什么花来。令蛮却神秘地笑笑,不说了,身子猛地凑近,杨廷浑身肌肉一紧,发觉这小娘子鼻尖几乎要贴到胸前的暗银绸花上,热气喷薄,他背腹登时崩紧了。苏令蛮仰着脸笑:“侯爷紧张了?”杨廷握了握拳,眯起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若小师妹欲春风一度,本侯倒也乐意奉陪。”苏令蛮没理他的轻薄,轻笑了一声:“听闻侯爷身具紫薇斗数,有帝命加身,可曾想过以后?”她这话简直是晴天霹雳,若换个人来,恐怕当场人头落地。苏令蛮却笃定了杨廷不会出手,毕竟……她如今可是鬼谷子指明要认的小徒弟。杨廷眉头一拧,冷声否了:“一派胡言。”苏令蛮挑眉,也不与他争辩:“世上无不透风之墙。鬼谷子尝为太祖披言,言枭雄立国,果然应了;披语墨师姐一身孤寡,甘当国祚,也应了……那么,你威武侯的批命……”此命一批,便当今圣人当真与他情谊甚笃,矛盾爆发之时,没有一个明君再容得下,何况杨宰辅确实权倾朝野。杨廷沉声道:“你意欲何为?”“既然侯爷的十二部曲都能被人渗透,为何不往上头猜一猜?若当真是……上头那位猜忌,有此能量,不足为奇。”苏令蛮知道自己是仅凭着那一点点的联系瞎猜,不过有这一点点,也足够她作筹码绑一绑了:“侯爷这命数,多少人知晓,又有多少人会不顾同门之谊通风报信?侯爷从阿蛮那里抽丝拉藤地牵了那一大片出来,可有曾想过,为何对付侯爷之人,与对付阿蛮的,是同一波?”这问题,在苏令蛮心里搅和了许久,此时却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问出来。杨廷看着她的面色,有些奇特。他从前想过,这苏家的二娘子还有些莽撞鲁直的天真与野性,却不晓得她一惯的小聪明里,尚有这么一份政治敏锐度,虽说路线错了。“所以……?”“虽说不知情由,可想来阿蛮与侯爷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杨廷笑了一声,负手道:“本侯可不是蚂蚱。”苏令蛮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不重要。”正欲再说,杨廷却不肯再给她继续的机会了,他看着她,目光流转,突然叹了一声:“从前本侯也以为,对付你我的,是同一拨人,可查到后边,却发觉不过是个巧桩。你那头,也是乱糟糟的一团,查到京城,便止了。”只暗流涌动,到底是何人下手,却没有任何思绪,倒是里边揪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二娘子,师傅门下你且警惕一人:蒋思娘。”余者,杨廷再不肯多言。苏令蛮却能理解,毕竟同属一门,杨廷肯透露一句,其实已算是隐约站队,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待杨廷走后,苏令蛮才有心思坐下来,细细盘算,看来之前她猜测有误,但有一点,却是很明确的,能使出这般阴毒手段的,往往是处于疯狂嫉妒中的女子——可若从时间线往前捋,一个六岁稚女有何值得嫉妒之处?她额头触着沁凉的书架子,脑子迅速运转。一连串猜测被她否了,又一些线头露了出来,她试图换个思路。若那人选择这般麻烦的手段,缘由仅仅是:她杀不了或者,干脆不能杀呢?当时参加春日宴会殒命的消息,是从巧心口中得出的——可若连巧心得到的消息也是经过巧手掩饰过的,又当如何?从这个出发点来看,后边春日宴上发生之事,便说得通了。那人先是试图逼她跳水,甚至安排了一个卑贱之人落水相救,意欲坏她闺誉,甚或后面还有一连串手段逼她嫁给那个“救命恩人”?见那落水的戏码行不通,便又安排镇表哥欺辱她,依然是毁人闺誉的老手段。之后马球赛上致马发狂,许是幕后之人清楚自己的本事,总不会殒命,至多不过是致残——苏令蛮此时想来,竟也很确定,凭着自己本事,总能保下性命来的。毁人闺誉、致残等等手段,却唯独不取她性命,究竟是不愿、还是不能?苏令蛮倾向于后者。可思路到这里,又进入了死胡同。世上所有事,总有来由动机,那人对付一个六岁稚女,动机何在?苏令蛮想不通时,便绕着书架子转悠,指尖划过一排排陈品,视线突然落到了标有《玄易》二字的龟甲上去。手掌般大小,龟背上细细的棱纹仿佛被岁月浸透,显出一股古朴厚重的气息。苏令蛮心跳如鼓,视线胶着在那小小的甲片上,只觉得血液全数往胸口涌去,仿佛有什么沉寂的东西在体内瞬间鼓噪起来——她几乎不受控制地伸手去取,一道微凉的风拂过,鬼谷子现出身形,左手执着那龟甲,摇头谑道:“小阿蛮,这东西,可不是你能碰的噢。”那股热意瞬间褪去,苏令蛮默了默,忍不住问:“师傅,这是何物?”……为何她感觉如此奇怪?鬼谷子将龟甲收了,伸手轻轻在苏令蛮头上按了两下,声澈如水:“小阿蛮,莫心急,且待以后……你总会知道的。。”“是玄门之物?”苏令蛮兀自不死心,总觉得眼前之物十分重要,重要到……似乎牵涉进她的命里。“我鬼谷一门,包容万象,小阿蛮,莫强求。”苏令蛮一凛,直觉再问下便恐是不利,便干脆直截了当应了声是。鬼谷子又神出鬼没地隐了。这下,整座浩海楼唯她一人,重新恢复了宁静。苏令蛮略站了站,不再耽误时间,收敛起心中万般猜测,重新去了二楼,三楼对她而言太过艰涩,二楼却是包罗万象,各中杂家学术,甚或一些偏门的知识,亦包罗其中,苏令蛮一入书海,便几乎忘却了时间,待狼冶来敲门时,才发觉日已近黄昏。她在浩海楼消磨了一下午。甚至在里边拾到了关于厨艺一道的两本小册子,这册子封面起了毛边,翻开来,尚且能见到小篆注解,记录下各种菜色的配比、火候,甚或一些奇思妙想。众所周知,世家贵女比之寒门,有一项格外突出的,便是其传承多年的私人食单,那些个特殊雅致又各有典故的精致菜肴,越是丰富,代表底蕴越足。据传前朝琅琊王氏嫁女,光那食单拉开来,便有将近三丈,光这食单带入夫家压箱,便已经十足的有面儿了。大梁国有新嫁女入厨的风俗,第二日见公婆,早间都需亲自下厨烧一桌子好菜,菜市越新鲜越特别,便越受看中。书院厨这一道,入门先以刀工起,待雕花、成盘都合格,方能进入下一步。苏令蛮刀工不差,不过练习了两月便初有成就,超过了初级班的所有学生,授课先生之意,待避暑月结,便可让其进入火候、调味与起锅的步骤,不过大约是厨艺一道的敝帚自珍之风气,先生教,也不过是酒楼中的寻常菜色。而苏令蛮寻到的两本小册,却详细地记载了各色食单,零零总总将近百道,甚或有一些奇思妙想,看得出,这记册之人手艺不俗,能被收拢了二楼,想来总是有独到之处。苏令蛮不由想起小饭堂里的那些个美味菜色,便东望酒楼出了名的菜色,口味亦多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