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作者:烟雨江南      更新:2023-07-06 16:38      字数:4814
  燕开庭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有人与他眼神一对,就低下头去,有人则是一脸木然,定定看着他。“方南恩请辞,我准许,并赠之以厚俸,此事有东屯镇守备宋梓为见证。不管你们怎么认为,怎么理解,对我来说,所谓节骨眼,就是守护玉京和各镇安然度过‘逢魔时刻’,这是‘天工开物’立足于此间的责任。”燕开庭道:“如果有人和方南恩一样,不想与匠府共担此责,也可以请辞。”胡东来缓缓道:“府主,方匠师不是这个意思吧?”燕开庭哂笑,“胡东来,绕来绕去不累吗?我没兴趣知道你们原本是什么意思,也没兴趣这个时候和你算账。有话留到大战后再说,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的话。”胡东来微微皱了皱眉,想不到燕开庭和他们这些老府主的亲信,似真似假糊涂拉扯了两三年后,选在这个时候彻底撕破脸皮。他眼角余光看到另外几位在场的大管事,与他同盟者面露茫然无措,非同盟者则似有狐疑。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威严响起,虽然说话的人不知身在燕府哪个方位,可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大战当前,一切以御魔为重。其余闲杂事等,战后再论。”众管事互相看看,再无一人说话。夏平生既然发了话,就和以往无数次一样,便是最终决定了。第二十三章 有凤箫韶燕开庭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出正堂,一眨眼身影就消失在树木扶疏、重重楼宇间。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无趣地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胡东来和两名四十多岁的管事。其中一个圆脸的左右看看,见再无闲杂人等,端着的表情放松下来,露出些焦躁。“大总管这是什么意思?看他平时也挺烦那小子的啊,这次的祸事还要劳动他去给外人赔笑脸,怎么反倒向着那小子了?”另一个精瘦的高个子道:“齐兄慎言,就算这里没有旁人,也还是把称呼改一改的好。大总管古板端方,被他听见,先不管曲直是非,只怕你就先讨不了好。”齐大管事满脸不愉地嘟哝道:“大总管可是计夫人的人,对个拖油瓶这么好,难道是这些年处出感情来了?”高个子闻言摸摸下巴,道:“非也非也。若论亲近,胡管事是计夫人的嫡亲侄儿,就如同半子了,怎么都是自己人。以往胡管事这边递上去的事情,哪件大总管驳回了的?好叫齐兄知道,培养人可不是一味放纵,还有一说,以顽石磨刀!”齐管事恍然大悟,“何兄的意思是……”高个子作势一拦,道:“齐兄了解了就好,不必说出来!”又指指胡东来道:“胡兄弟眼见就要晋阶上师,这可是实打实的能力,这才是真正的锋锐刀兵,和假借仙兵利器不可同日而语。顽石嘛,总归是顽石,待刀兵磨就,石头也就没有用处了。”胡东来没有说话,只是矜持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就是默认了。不得不说,胡东来不愧“玉面郎君”的诨名,即使脸上有伤,也不损他俊逸风姿,翩翩风度。齐管事大大惊喜,“炼器的上师那可了不得!我们对着扬州人能有更多砝码了!”高个子连忙嘘了一声道:“斯事体大,当徐徐图之。”齐管事立时噤声,又环顾四周,正堂本就没有闲杂人等出入,并不见异常动静。胡东来于此刻开口道:“这次局没有做好,虽是种种意外,又有付家介入,但不管什么原因,没做好就是没做好,夏师敲打一番也是为了我好。况且‘逢魔时刻’即将来临,齐管事也知道,夏师是极有担当的人物,以战事为重,是应有之义。”话说到这里,齐管事才疑虑尽去,连连点头。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高个子,也即是匠府大管事之一何启安,与胡东来交换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色。刚才两人一拉一唱,终于将这位手上有颇多本地匠师人脉的齐雄大管事安抚了下来,让他相信夏平生即使面上需要做得公正,背地里仍是倾向于胡东来。而这个认知,也是“天工开物”许多管事,乃至玉京城里不少人的看法。以夏平生之能,自立一方都足够了,却一直安于计夫人属下。且在她去世后,还守着匠府基业,毫不专权。如此忠诚,爱屋及乌,偏心些计夫人的血亲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燕开庭离开正堂,就向内院而去。燕府在玉京经营数百年,城中主宅占地极广,从外面看横跨三个街区,内里的主要格局也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外院。这也是“天工开物”主府所在地,除了用于集中议事的正堂,还有大小会客厅、财务室、库房、供各级管事歇脚的院落、白天黑夜都供餐的食堂等林林总总建筑,占据了整座燕府一半的土地。二是内院。乃是燕府历任府主住家之所,拥有一座玉京城闻名的“花不谢园”,经过数百年精心维护,收集了数州名花,一年四季轮番绽放。三是客院。即是燕府留客居所,里面包括十二座大小不一、风格各异的精致庭院,摆设装饰奢华程度比内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夏平生就长年住在这里。其余就是“天工开物”接待客人时才会启用了。在客院和内院之间的宽阔广场上则矗立着燕家祠堂。六年前祠堂因天火坍塌,之后不知为何没在原址,而是紧邻废墟重建,残垣也并未完全清理干净,所以现在还能看到焦黑的地基和断壁。燕开庭经过广场的时候,缓缓止步,远远望着白石墙面的祠堂,以及旁边黑色的废墟。在阴天的铅灰色天幕下,黑与白对比格外刺目。燕府的三院都各有通道和门户直接通向府外,这片广场只有在三院间往来才会路过,而能够有权限内外通行的人并不多,因此这里反倒成为府邸中最为冷清的一个角落。或许是因为无人打扰,燕开庭在原地站得有些久了,可他自始至终也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要走近祠堂的意思。忽然他蓦地转身,正好和后边巷道中转出的一个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一路走着,东张西望,脚步还有些不确定,像是很不熟悉周围环境。一抬头,冷不防撞进一双凌厉的眼中,不由吓了一跳。燕开庭眉头蹙起。眼前这人中等身材,一副加冠年轻男子的装束,却有一张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脸。他的发冠、长袍都是天青色,细节处理上,不像雍州或者说都不像北方款式。整套服饰光华内敛,十分低调。但若以一名上师境修士的眼力仔细看去,却会发现那手工绝对不俗,甚至可能是法器和法衣。燕开庭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那人在最初的惊吓之后,首先开口,“请问,‘集荟院’怎么走?”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似乎相当腼腆羞涩,说话时候,大部分时间眼神不由自主地低垂向脚尖。不过他一说话,倒坐实了不是本地人,口音绵软清细,正是南音。“集荟院”是客院里第一等的房间,那这人的身份当是“天工开物”的重要客人。只是贵宾不识主人,也颇为荒唐了。燕开庭对此兴趣不大,也不打算关注这是哪位大管事的客人,他指了指年轻人背后另外一条甬道,然后拔腿就准备走人。“那个……”燕开庭感觉自己袖子被拉了一下,转头看见年轻人露出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尴尬的表情,“我在那个方向已经走了三遍了……”燕开庭默然。客院的各个院落之间,又要独立私密,又要有景有色,于是建造之初融入了些许法阵布局。用高低植被、巷道幽径、溪石小品来隔绝视野,营造比邻而居但互不干扰的氛围。然而就算里面道路不是笔直的,多了些许弯道,就有人会迷路吗?燕开庭眼神里的疑问可能太明显了,年轻人不由羞赧起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麻……麻烦您了。”燕开庭看看左右,目光所及之处再没第三个人,只好认了这找上门来的麻烦。他迈开步伐,一边道:“跟上。”年轻人的身量更像刚刚长成的少年,看上去有些单薄,比燕开庭矮了大半个头,要疾走才能追上燕开庭的步量。他紧赶了几步,道:“我是扬州人氏,姓韩名凤来,号箫韶。请教道兄名讳?”燕开庭听到这个州名和姓氏,忽然想起付明轩曾告诉他的一件小事。那是付明轩刚回城在驿站歇脚时候,意外遇见“观风阁”秦江在给他“传播”纨绔声名,据说那出戏是演给扬州著名法器制造商“冶天工坊”少东家看的。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冶天工坊”主人正是姓韩。燕开庭陡然停步,转头深深看了韩凤来一眼,后者也随之站住,正一脸不解地望着他。第二十四章 很多戏“冶天工坊”是修士工坊,门人子弟都是正儿八经的修士,与之相比,燕开庭这样的出身也只能算在散修之流。正道名门子弟的号当然不能乱取,那就意味着,眼前这尤带青涩的少年是一名上师。已经束冠的少年应该算是成年人了,但仍保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犹如深山里透明见底的溪水,给他疑问的表情格外抹上一层涉世未深的颜色。然而不管这位少主是真纯良还是假纯良,燕开庭现在都没兴趣和他打交道。燕开庭道:“箫韶九变,致凤皇仪。你是乐修?”韩凤来点点头,摊开手掌,一件银色法器从寸把长拉升到两尺半,竟是把十三弦的竖箜篌。孰料燕开庭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大步向前走去,扔下一句,“快点!”韩凤来现出些许愕然,连忙收起箜篌,小跑了两步,追在他身后。燕开庭连个一般意义上的互通姓名都不肯做,已经表示得再明显不过,根本不想与他结交。韩凤来本就不是外向殷勤、长袖善舞的性子,一时间都没法再把对话继续下去。两人接下来一路无话。经过三、四处不同花木夹道的小径后,一个黑檐白墙的雅致小院出现在前方,敞开的院门里站着个青衣老仆,正向外张望。燕开庭一指前方,道:“集荟院。”说完,燕开庭就要转身离去,却被韩凤来一把拉住。韩凤来看看燕开庭,又看看脚尖,有些局促地道:“请,请道兄进来喝杯茶吧!”他眼中流露出颇为真挚的恳切,至少看上去全无破绽。不过燕开庭心中还是很不想给他这个面子。短短两天,身边戏文犹如走马灯般你来我往,彻底疲劳了他看戏的兴致,更不用说还要陪着演了。但是燕开庭就在这动念的瞬间遇到了难题。韩凤来抓着他手臂的动作并未刻意用力,然而燕开庭已经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不亚于付明轩的压力。也就是说,两人若当真较起劲来,燕开庭可能要输。此时,院子里的青衣老仆快步迎了出来,向韩凤来道:“郎君这是去哪里了?”韩凤来有点不好意思,耳尖微微发红,道:“本想随便走走看看,结果迷了方向。”老仆显是对韩凤来的不认路已见怪不怪,看了燕开庭一眼,现出恍然之色,冲他一躬到地,“是这位爷送我家郎君回来的吧!”韩凤来现出一丝求助的表情,道:“钱伯,我正想请道兄进去喝杯茶。”钱伯听音知意,立时帮自家郎君好言相劝。这老仆在韩家应是具有相当身份,也就是世族中可算年轻子弟半个长辈的那种老人。他话里说到韩凤来的时候,就像在说自己小辈,自豪中带着亲昵和慈爱。于是燕开庭听了一耳朵对韩凤来的夸赞,什么拙于言、慧于心、忠厚诚恳、勤勉敏思之类。除了拙于言这一条外,燕开庭听到后来很想介绍韩凤来和付明轩两人认识,可见长辈眼中有出息的小辈形象都是差不多的。老实、勤奋、有能力。直到钱伯开始介绍自家从扬州带来的天下名茶“绮罗”,大有将茶树的起源也说一说的架势,燕开庭顶不住了,终于迈进了“集荟院”的院门。院子里的客人只有韩凤来和钱伯主仆两人,其余的就是“燕府”安排在客院里供客人驱使的仆役了。韩凤来引燕开庭到正厅坐定,然后摆出全套茶道器具,从煮水开始,一一悠然做来。“绮罗”确实是好茶,沸水接触叶片刹那,满室异香,燕开庭刹那觉得五官清明,就连体内真气都活泼了一些。看来这还不是普通的茶,而是一种灵植。韩凤来没有再问燕开庭的身份,倒像是毫无戒心地把自己来玉京的缘由和盘托出。他游学至北地,目标就是考察雍州匠府,并且伺机合作甚至收购成规模的普通品生产线,以填补“冶天工坊”在中低端领域的空白。韩凤来并未提“天工开物”与他接洽的大管事姓名,也没说到具体细节,不过那都是稍稍一查就能知道的事情。燕开庭一脸无聊地支着头,看韩凤来用分茶器给自己杯中添到七分满,很想直接问一问他,这么当着自己的面说要挖墙脚,真的好吗?到了这个时候,燕开庭才不信韩凤来不知道自己身份。因为就算按常理,这类事情都不该对着一个在被收购方府中遇到的人说出来的。韩凤来并不是口才便给的人,叙事简单平实,神情间还带几分腼腆羞涩。也不太好说他表现出来的是真性情还是表象,因为韩凤来并没有掩饰他身为强者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