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作者:烟雨江南      更新:2023-07-06 16:39      字数:4861
  燕开庭沿着一条水云石铺就的弯曲小路向前走去。这是采自荒河一段已经改道枯竭的古老河床,石身有流动的水波和云彩纹路。据说燕开庭的生母十分喜欢这种小石头,十多丈路面里所有的水云石,都是她亲自去一块一块捡回来的。小路尽头是一个独间书屋。全屋木制,走得近些就可以闻到桃花心木特有的淡淡芳香。这种树木本身还可以作为药植,是多种宁神清明丹药的基材。用它来做木屋,自然也有提神醒脑的功能。木屋没有使用太多建造技巧,朴素天然。无论墙面还是大梁的木头,只将表面打滑,保留了所有自然痕迹,展示着桃花心木红润的色泽,和无节少疤的清晰纹理。屋子里亮着灯,那是嵌在顶梁上的一颗巨大垂棘之璧。白天用鲛绡遮起,仅剩微茫,夜晚拉开,就光明如烛。燕开庭像是一点都不意外屋里有人,也没有半点迟疑犹豫。他放重了脚步,但是没有减慢走路速度,直接推开了屋门。屋里人听到动静,已经站了起来,朝门开处看去。两人都神色如常,丝毫不惊讶在这里看见对方。这是老府主的书房,如今能够打开法阵进来的有两个人,燕开庭和胡东来。胡东来一直帮老府主处理文书,在他生前就有授权。燕开庭继位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未收回胡东来的授权。而胡东来并不把自己当外人,仍然保留了以前的习惯,经常来阅读藏书。这里的书籍大多是道修笔记、炼器要点,还有少量杂记游记。事实上,他来得比燕开庭勤快多了。胡东来首先动了动,他将手中一本玉片册合上,放回书架,然后才躬身行礼,道:“府主。”燕开庭点点头,走到书桌前坐下,道:“这里的藏书,有一半是燕家祖传,另一半是父亲生前的收藏,你可以从这一半中挑一些带走,当作纪念品。”胡东来脸色顿时一变。燕开庭不等他说话,就道:“以后你不用再到这里来了。”胡东来悄悄握紧五指,强作镇定地道:“府主,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因为我是府主。”胡东来一窒,沉声道:“我的权限是老府主给的!”燕开庭拿过桌子上一个镇纸把玩,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燕家血脉可以重置法阵,旧的权限自然失效。到时候你若是不小心,我也不知道这里的法阵发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胡东来势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待下去自取其辱。他也不取任何东西,告辞之后,转头就走。燕开庭忽然叫住他,双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住下巴,好奇地道:“我就看上去那么好欺负吗?都已兵戎相见,你还觉得我能与你和平共处?”胡东来停住脚步,缓缓回头,道:“府主说话做事可要讲道理、讲证据。您在外面无故责备于我,属下为了匠府的面子也不敢多说。可在府里,还有夏师,还有合议会!现在是城防战事已近,不好节外生枝,等一切罢了,连同方匠师解约之事,可都得在会上有个交代才能服众。”燕开庭静静听完,手指抵着前额,沉沉笑起来,“我本以为我已经很天真可笑,原来还有比我更纯的人。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和你讲道理?”胡东来忽然一阵怒气冲头,涨红脸道:“你又凭什么坐在那里教训我?我有哪里不如你?!向师一生心血不是给你糟蹋的!”燕开庭慢吞吞道:“你是他徒弟,所以自认半子吗?”胡东来眼睛都渐渐泛起红色,沉声道:“我是他半子还是其他,你心里明白的!”燕开庭脸上还是那懒散而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底已满是冰雪之色,“我不明白。你可以大声直说的。”胡东来陡然甩头,转身就走。过了一会儿,像是感应到屋中无人走动,半敞的房门轻轻地自己带上。“向师,夏师。”燕开庭低低念着,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他的生父姓向,不过长久以来,几乎都没有人提起了。玉京城燕府的老府主,亲热点的称呼他骏生,疏离些的称呼他空落上师,余者皆称府主。燕开庭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半坐半躺,目光则从屋子里一遍一遍扫过。最后落在头顶大梁上那枚足有脸盆大小的垂棘之璧上。遮光的鲛绡被牵引索拉在一边,图案陆离的织物犹如一朵彩云浮在空中,边缘处缀着一个精巧绑结,核心是一枚中空玉扣。不过燕开庭此时已看清,那其实是一枚光素无纹的玉玦。若在深色背景如孔雀蓝上,会被衬得宝光皎皎,但在主色调素雅的鲛绡上,就显得不起眼了。那是一枚款式、质地,与“花神殿”向瑶屋中那件雀羽衣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玉玦。第三十四章 先祖余荫燕开庭身形缓缓浮上半空,伸手握住那枚玉玦,在掌中轻轻摩挲。片刻后,他落回地面,任由那枚玉玦留在原地。燕开庭环视一下房间,然后向外面打出一张传讯符。过了一会儿,李梁等几名长随匆匆赶来。燕开庭将书架上的一些书籍指给他们看,吩咐他们小心拿下打包,里面还包括几件贵重的玉片册。当一阵忙乱过后,书架上空了一半,燕开庭看着觉得一阵神清气爽,对长随们挥挥手道:“你们出个人,把东西送去给胡管事。不用多话,放下就走,他不收的话,就扔他门口。”众长随一头雾水,不过他们早习惯这位爷不按常理出牌,燕开庭的指令说得足够清楚,照着办就是了。待众人全都退出去后,燕开庭瞥了一眼还在门口磨磨蹭蹭的李梁,道:“什么事,说吧?”李梁望着瞬间空旷的书架,一脸心痛地道:“爷,这可都是好东西,就这么送给那姓胡的了?!”燕开庭干脆利落地道:“爷不喜欢的东西就是垃圾。说事!没事就出去!”李梁下意识地一回头,见房门已经关上,还不太放心,走了两步,凑近燕开庭道:“爷,您知道,现下客院里住着一个贵人吗?”燕开庭眯了眯眼。李梁顺溜地道:“听说是南边来的,最厉害的两个匠府之一,‘冶天工坊’的少主。齐雄那老家伙不是东西,这样身份的贵客来府上,居然他就自己接待了!爷,您可不能就这样让他露了脸去,不然外边人都不知道‘天工开物’姓什么了!”燕开庭睨了他一眼,“你那儿来的消息。别成天里到处窜,那几个大管事的白眼还没吃够吗,客院也是你能去的地方?”李梁不以为意,喜滋滋地道:“嘿,您放心,我行事当然都老老实实踩在规矩上,不对,是踩在规矩里!不会让那些家伙抓到把柄。是我相好的,她奶兄弟的小娘子的邻居给外院送什么……南货来着……”燕开庭听到这七弯八绕的关系就一阵头疼,打断他道:“好,我知道了。”李梁立刻有眼色地告退,他刚走到门边,燕开庭又叫住他道:“血潮已现,估计明天就全面备战了,你不出外勤,老实点待在府里,也不要到处走动,也告诉他们几个一声。”李梁应了声是,退了出去。燕开庭走到书架前,将剩余的书籍和玉册一本本拿起来,翻上一翻,再规整摆齐。这一收拾就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最后一册放好。燕开庭这时忽然想起,还没将今晚发现那些外来人的事向夏平生报备,于是又摸出一张传讯符,将看见“花神殿”向瑶、“七步瘴”姜回、“捉云手”罗劲等外来强者的情况简单写了几句。这道符文会留置在夏平生的洞府大门上,他明早一出来就会看到。做完这一切,燕开庭长长伸了个懒腰,向后靠入椅背,闭目养神。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在桃花心木的包围中,燕开庭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平静。等他醒来时,“嗤”地一声跳了起来,脖子疼得好像要掉下来!燕开庭又揉又捏了好一会儿,不断晃动脑袋,总算将浑身快僵硬了的筋骨活动开来。他转头向窗外看去,眼色不由沉了一沉。窗外天光不灰不白,说不出的怪异。燕开庭没有急着拉开房门出去看个究竟。他先将这间屋子的法阵中枢从半空间里拉出来,滴入自己的血液,取得修改权限。此刻他方才发现,要对这个法阵做完全控制,只有血液并不够,还要加入赤阳地火的气息来激活。最后燕开庭盯着虚空中浮现的一个船舵般的图形看了半天,将“泰初”从识海中召出来,保持着与船舵中轴同样的大小,试探着放上去。船舵立刻滴溜溜转动起来。燕开庭不由恍然,隐约猜到这么多年,为何木屋的法阵没被改造过。当初向骏生的权限应该是燕母给予的授权,那权力估计已算最顶层的一级,不仅能够完全运转法阵,还可以再次对外授权,唯独不能改动法阵本身。然而改造不了法阵,也就没法排斥燕家骨血进入。如此想来,主府工坊核心的法阵,应该也是同理,所以燕开庭才能在那几个重地来去自如。面对如此先祖余荫,燕开庭心中百感交集。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夏平生,什么是因果?大陆上所有灵级以上事物,无论人造的兵、器,还是自然孕育如赤阳地火那样的灵物,乃至于所有身怀道种的生物,都存在因果。那实在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这倒不是说单纯的杀灭生灵,就会招来因果。而是要成就因果之契后,才会既有影响,亦有反噬。最常见的就是道侣之契。这可比凡俗的夫妻关系对姻亲的影响大得多,而且是直接作用结契者本人身上。道侣契成,意味着从此在道途上,一荣俱荣,一枯俱枯,至死都不能斩断因果。因此,在修士中,夫妻多,道侣少。没有多少人有勇气,将整个大道前途都送到他人掌握中。还有就是灵魄之契。就像“天工开物”标志性的“赤阳地火”,被燕家先祖收服后,实质上是与燕家血脉结契。又如“泰初锤”这样的灵兵,一旦被炼化成本命兵器,就是与本命修者成契。灵魄之契虽不如道侣之契那样严重,可也是生死都会有影响的大因果。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杀人夺宝者,要承破契的因果。那个因果可能是杀人者无法与灵宝结契,反便宜了他人。也可能灵宝虽是辗转得来,修者并未沾血,却被残留的因果,放大了某次晋阶障碍,结果一卡经年。更有可能是陷入险地之时,灵宝莫名引动大凶,代他人承受了因果。如此一来,虽说修士之间抢资源,杀人夺宝是常态,但要对有主的灵级以上宝物出手强抢时,人们反而会谨慎起来。强行斩断他人的灵魄之契,首先要考虑能不能断干净,要承受多大因果,其次灵魄失主后会彻底惊醒,还得考虑是否能将它降伏。这样一来,够格的下手者,至少得是真人以上,还不能是很水的那种。再对比一下,强行破契要承受的因果,有点前途的修士还不如自己去探索秘境,收服无主灵魄,来打造自己的适合兵器。而燕开庭向夏平生询问何谓因果的时候,正是刚与“泰初”结契。夏平生的解释是,道途艰难凶险,磨砺成就者万不存一。若全无规则底线,一味强者生弱者死,毫无顾忌地掠夺,那么原本有潜力登临浮图的新生道种,恐怕一个都活不到成长。长久以往,就是完全的毁灭。破契的因果,可以看做建木对九州的约束,对未成长种子的保护,也是神木生发万物、生生不息的本能。空中转动的船舵终于停了下来,泰初锤落回燕开庭手中,整间书屋的法阵也重置完成。燕开庭收回思绪,按步就序地将法阵中枢归位,拉上头顶鲛绡,遮住垂棘之璧的光辉,然后走出门去。今天的太阳没有升起,整个天空不复昨夜的砖红,而是全然的铅灰色,就像暴雨前夕的云低沉地重重扣在城市上空。但是在这样的灰霾之下,天光却并不黯淡,世界是亮色调的,除了没有人们熟悉的阳光,仍不会错认已是白天。这是继血潮之后第二个异常天象,意味着这片大地的空间正受到来自界外的影响。世界壁垒能坚持多久才出现裂缝,缝隙大小,都与魔物来犯的严重程度息息相关。整个城市都已经从睡梦中醒来,投入到紧张忙碌的备战中,气氛免不了有些压抑,就连街道上的喧哗都比平日里要低许多。燕开庭神识扩展了一下,发现夏平生应该已经收了他昨晚的传讯符,但没有回消息。于是燕开庭也不去打扰他,径自回自己的院子梳洗、换衣、吃早饭。城主府的牌令没到中午就传到了燕府,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堆惯常的资料。燕开庭不管其它,只把协防强者的名册拿过来看。上面没有“花神殿”的任何一个名字,“北罗峰双雄”却是在上头的,与他们名字列在一起的,还有数个也是来自黑水西边的强者。除此外全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大部分都没到上师境,应该是恰好旅行经过玉京,目的地尚远,并非赶一赶就能到,又不想冒冒失失在“逢魔时刻”跑到荒原上去,相对而言,城市里安全许多。燕开庭看不出什么其它东西来,就又给夏平生发了一道传讯符。这次没一会儿就接到了回音,夏平生在前院已清点完要带走的人,吩咐他自便。燕开庭捏着纸鹤外型的回符,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