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作者:龚心文      更新:2023-07-07 18:02      字数:4268
  那人裸露着苍白的后背,一只手臂无力地向前伸着,不知死活。周晓晓心里咯噔一声,快步跑上前去,小心地将人翻转过来,只见俞行知面如金纸,牙关紧咬,一摸额头,滚烫得吓人。周晓晓心里终于涌起十二分的内疚。她责备自己,你怎么就变得这么狠心,人家在冰天雪地里都没有弃你于不顾,你却把这么重的伤员一个人丢在山洞里自生自灭。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快速行动起来。重新燃起篝火,把带来的铺盖铺上,内服的草药加入瓦罐里煮着,外用的伤药调理好,给病人的外伤重新处理了上药包扎。另还要掩盖洞口,安置雪橇犬。正好一通忙乱中。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响起。周晓晓急忙来到俞行知身旁。“你醒了?”一摸他的额头,依旧烧得厉害。“混……混账。”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梦呓,“住……住手……放开我。”烧得这么厉害,都说起胡话了,周晓晓急了。“是我。我回来了。”她只能轻声安慰他。将消炎止痛的草药煎好,周晓晓扶起虚弱的病人,小心翼翼的灌了下去。喂完药,刚刚转过身。身后传来含糊的声音。“别……别走,别丢下我。”周晓晓觉得心有些酸。她坐在俞行知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我不走了,你别怕。”然而那人烧得迷迷糊糊,听不见外音,只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喉音。周晓晓在心里想,如果之前我走的时候你这样求我,我可能就不忍心走了。偏偏你要斯斯文文的道别,让我都说不出反悔的话来。此刻发烧得这么厉害,再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她心内有愧,是以加倍细致地照顾俞行知,用凉水不停地擦拭他的脖颈,腋下,四肢及手脚心。额头的冰帕换了一条又一条。直至他高温终于降下来,缓缓醒过来。俞行知睁开眼,看见周晓晓,一时眼中宛若星辰晃动,似有万语千言却出不了口,最终只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就这一个浅浅的笑容,让周晓晓觉得自己冰封的心湖,随着这一笑啪嗒一声,裂出一条缝,从缝中钻出几片绿色的嫩芽来。俞行知的伤势反复。烧退了又烧,烧了又退,反反复复。人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昏迷时,他总能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鼓励着他。清醒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喂食换药,便溺相援,毫不避讳。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到自己望过来时总是露出坦荡爽朗的笑容来。她这般不避嫌的照顾于我。若是……能有幸捡回这条命,我必定求娶于这位姑娘,方才能不损她的名节。他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着。当他在又一次高热退去后缓缓醒来。俞行知看见周晓晓正在收拾洞内的东西,那少女身手敏捷地把皮毛都堆上雪橇车,麻利地给一条条雪橇犬套上缰绳。她又要走了,意识到这一点,俞行知觉得自己的心沉入了一片黑暗中,他很想开口挽留一下这位杜鹃姑娘,请她留下来陪伴自己,不要让自己一个人在这又黑又冷的山洞里受病痛的煎熬直至死去。然而良好的教养让他开不了口,他不愿也不能拖累一个素未平生的姑娘陷入危险的境地。于是他很快勉强自己控制好情绪。准备好再次平静的道别。周晓晓套好雪橇犬,一回头,看到俞行知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种伤心难过的表情来,可是这种表情很快消失了,他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孔,甚至还勉强自己摆出一点点的笑意。周晓晓走了过来,把俞行知连人带被子一起卷了起来,安置在雪橇车上。俞行知大吃一惊:“你……是要带我一起走?”“我带你去找大夫。”周晓晓把自己的狗皮帽子罩在他头上,系紧束带,“你不能死。”俞行知觉得心似在温暖的泉中滚了一滚,同时他知道这样的行动太危险了,会连累这位姑娘,应速速拒绝。然而当周晓晓圆溜溜的眼睛贴近他的脸,冲他笑一笑,伸手给他地压紧身上的皮毛被褥时,他感到一股让人眷念不舍的温暖,出于对这份温暖的贪恋,出于对生的渴望,他最终没有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当雪橇启动,一路下山的时候,俞行知道只觉自己的心脏一半浸泡在被拯救的幸福感中,一半浸泡在对于自己自私的深深谴责感中,酸楚自知,难以言喻。两人抵达李家屯,正是傍晚时分。周晓晓径直来到之前的医馆,先前那位少年正在落门板,看到他们,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帮忙把病人一起抬进内院。那位老大夫检查了俞行知的伤势,捋着胡须露出凝重的表情。周晓晓悄悄反手握住别在后腰的一柄解腕刀,如果情况不对,她不惜动用武力强迫他为俞行知治疗。“孩儿,去将门板落了,前院的火烛都熄了,关好房门。”大夫对那个少年说道,“速去,速去。再烧些热水备用。”他又对周晓晓道:“还要小哥来给老朽帮忙。”周晓晓慢慢放开背后握刀的手,口中道:“多谢先生。”一面保持着警惕,一面上前给他打下手。俞行知性格坚韧,即使疗伤过程十分痛苦,他也一声不吭,只是咬紧牙关别过脸去.如果不是那紧拽拳头的手不住颤抖,甚至让人以为医生手下处理着的狰狞伤口,不是在他身上一样。直到大夫给他接上腿骨的那一瞬间,他才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满头虚汗,面白如纸的昏迷了过去。便是见多了伤患的医者都忍不住叹息:“唉,这个林府恁得如此霸道。将人这般的往死里折辱。”正给俞行知擦汗的周晓晓听得这话,心里一惊,转过头来警惕地看着他。第5章“小哥你休要如此看着老夫。”那老者道:“好教你知晓,老朽早听得林府丢了一个要紧的逃奴,午间镇上有衙役持那海捕文书挨家挨户通告过,但有举发者奖十金。那逃奴的相貌特征和这位躺着的是一模一样。”大夫不住摇头叹息,“我知那林府二位大爷素来霸道,这位小哥又伤得如此模样,医者仁心,却是不忍将你二人解告上去。只是今日已有林府仆役在镇上来回搜索了两遍。我这里却也不敢留你们,现家里有驴车一辆,可赠与你二人代步,你速速带着他趁夜离去吧。”周晓晓有些羞愧,她以歹人之心度人,却没想到遇到良善之家。她掏出金银相赠,这位老者推辞不受,后推却不过,只取了少许医药资费。周晓晓把俞行知抱进驴车,盖上厚实的被褥,把山上带下来的皮毛和雪橇犬留在院中。那少年看着那张虎皮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阿爹,我驾车送他们到村口吧。”老者道:“也好,若有人问起,你就说张家村的王大癫痫发作,请我过去看看。”少年一直把他们送出小镇外很远,周晓晓在古道上和他告别。驾着驴车回首一看,浓厚的夜色中依然看见那十二三岁的少年笑着挥手,露出一口大白牙来。驴车缓缓地在幽暗的古道上走了一夜,依旧是寒冷而静寂的暗夜,因着有人同行就显得不再那么寂寞。周晓晓坐在车头,时而回头掀开帘子张望车厢内的情况。俞行知若是醒着,总是用那双盛满星辰的眼眸凝望着她。周晓晓也就不自觉地笑了,她摸摸一直背在身上装满珍宝的包袱,想想车内伤情稳定的俞行知,感觉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她轻轻地哼着歌,看着东方渐渐泛白,朝霞的光华在大地上铺展开来。“前方不远就是邛城,林家的祖屋在那里,他家在城中势力庞大。我们可不能进城,得绕路过去,今晚上只怕还得露宿郊外。”驴车走上了官道,周晓晓看着遥遥在望的城池说道。这时身后隐隐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周晓晓回头一看,身后远处道路上扬起大量烟尘,一簇人马直追而来。这些人是冲着她们而来!周晓晓大惊,鞭策驴车急行,然而驴车怎么比得上快马,少顷已能隐约听见传来“站住!休跑!”的呼喝声。她心中无比焦虑,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拼命抽打驴背。这时身后的车帘掀开,伸出一只苍白却骨节分明男性的手来,那手接过缰绳。在周晓晓错愕之间,俞行知一手接过缰绳,一手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提起,把她抛过路边的灌木丛去。周晓晓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顺着官道边土坡一路咕噜咕噜滚下坡道,摔得七晕八素。等她缓过神来,听得一片嘈杂的人马声越过她的头顶,向前而去。那些追兵或许是因为之前间隔尚远,没发现驾车的人中途换了一个,甚至没有留意到半途被抛下来的她。她急忙连滚带爬地爬上坡道,看到不远的前方驴车翻在地上,周边数十匹骏马围着打转。周晓晓隐身在路边的灌木丛后,悄摸摸地靠近过去。透过草木的间隙一看,那簇人马当中捧着一人。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紫秀团云纹肩袍,一双吊梢眉,眼下两团乌青,耳后簪花一朵。正是林家行二的林秉直。周晓晓一看到他,整个人如坠冰窟,在周杜鹃这副身体的记忆里,这个林府二公子是一位□□掳掠,无恶不做的恶霸,他不仅男女通吃,而且性格扭曲,手段残酷,每年被他虐待折磨至死的少年少女不知何几。此刻他正得意洋洋地看着随从将俞行知捆翻在地。周晓晓趴在树丛后,一动不敢动,她既害怕得全身颤抖又揪心得难受。却见那对李家屯的医生父子,被反剪着双手,从人群中推出跪在地上,林秉直来到那少年身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雁翎刀,哗得一声洞穿了少年的身体。那昨日还笑着挥手的乡间少年,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挣得几下,不再动弹。周晓晓猛得一下捂住了自己嘴巴,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冲上脑门,她死死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叫出声来。那老医生扑在儿子身上,失声痛哭,破口大骂:“畜生!恁得如此狠毒!你说寻到此人,便饶我和我儿性命,我已昧着良心引你等前来。谁料你这天杀的恶魔,竟害我儿性命!”话未说完,只听刀韧破风一响,老者的脖颈处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喷薄而出,他欲再骂,却只能从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倒在了儿子的尸身上。那林秉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两具身体,满不在乎地说了声走。一众从人将俞行知携上马背,向着邛城的方向扬长而去。等人群走远,周晓晓从树丛后慢慢爬了出来。她扶起还有一口气的老医生。那老者看见是她,眼中垂泪,嘶哑着说了一句:“对……对不住。我也是没奈何,他们发现你二人的痕迹,用娃子的性命威胁我。”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也许极致的愤怒,会让人出离了恐惧,周晓晓周身的颤抖渐渐停了,她甚至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镇定了下来。她从破败的车箱里找了块布料,盖住医生父子俩的尸身。“你父子二人,因我无辜受累,还请一路走好。这个仇,就由我来报。”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将车厢内能用的药品物资打一个包袱背在背上,发足向邛城一路奔去。进了城内,依靠这副身体幼时在林府生活的记忆,周晓晓很快找到林府所在地,绕着围墙细细勘查一番。此刻若有人,会看见林府围墙外一角的竹林中。一个少女蹲在沙地上用一根竹枝正勾勒着一份地图,她心中仿佛默默推演着什么,用那一条细枝在沙地上轻轻点顿。执枝的少女虽年幼,却散发出一股和年纪不相符的森冷气势,她冷冷的目光时而看向前方,似乎能穿透围墙,进入那深深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