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3节
作者:时镜      更新:2023-07-07 23:51      字数:3409
  在瞧见他的时候,一层层闯过十八层地狱的种种,便都浮现在脑海。尽管这十九洲修士恐怕大多都当傅朝生是妖邪,可见愁依旧很难对其产生什么恶感,见他出现,自是喜胜过惊。只是,听见他这突兀的一句,见愁却怔了一下:“夹缝乱流?”“不错。”傅朝生点了点头,看见愁似乎对这“夹缝乱流”一无所知,便约莫猜到她身陷乱流时的情况了。“你过释天造化阵而去后,我还留在极域。因担心故友安危,所以开宇目探之,想一窥故友近况。熟料,所见只有渺渺虚无。宇目,竟不能窥之。”比目之目,一者为宇目,可窥四方上下;一者为周目,能观古往今来。可以说,只要修为足够,拥有了这一对宇宙双目,便可知地理天文,通晓古今。凡“目”之所至,无不晓之事。可傅朝生竟然说,她过释天造化阵后,宇目不能窥?见愁的眉,顿时拧了起来。“我那时与秦广王交手,心力已耗,越过释天造化阵后便陷入了昏迷。说来匪夷所思,我只觉昏沉一觉睡醒,睁眼已是六十年后。而我,人在十九洲,修为晋至元婴中期。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释天造化阵后那一片混沌后的乱流,似能模糊时空。这便是你说的‘夹缝乱流’?”“岂止模糊时空?”傅朝生话说着,已经将那一枝桂折了下来,指腹一碾,便压碎了枝叶间挂着的几朵桂子,目中却闪过几分思索。在见愁一掌对轰秦广王扬长而去之时,他还顶着鬼王族厉寒那一张皮囊。因在鼎争之中表现上佳,最终与那个名为张汤的大夏酷吏一起,被选入了八方城。只不过,张汤毫无疑问被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挑中,成了一名判官;而他,却选择了第八殿阎君转轮王。在发现宇目窥看不到见愁踪迹之后,他索性连着宙目也试了一试,可竟然发现,连见愁的过往与将来的无数种可能也看不到。就好像,曾使他闻道的这一位故友,从未在这宇宙洪荒中存在过一样。可与见愁有关的一切传闻,都还流传在大街小巷。不管是枉死城还是酆都城,不管是十大鬼族的诸位长老,还是八方阎殿的数百判官,人人都还记得她那一掌的厉害,记得她宣称自己乃是崖山门下时留下的震惊……一切都证明,见愁这么个人,是切切实实存在的。那么,宇宙双目缘何不能窥见她踪迹?这个问题,其实很困扰了傅朝生一段时间,直到他在转轮王殿中查有关轮回之事时,偶然看到了那一枚叶书。“故友一观便知。”手掌往前一伸,掌心摊开,一片巴掌大的枯黄树叶,便出现在了傅朝生的手中。他将之递给了见愁。“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夹在一本三百余年之前的往生名册内。”长约三寸余,宽则一寸五分左右。这一枚叶书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甚至叶片边缘也有些残破。其叶片正面,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暗金色文字。甚至说不上是文字,只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见愁接过来一看,便知这是一种上古文字,她曾在藏经阁读过。只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叶书”这种东西,便已经退出了历史,为更容易保存的竹简替代,后来更为玉简所替代。这一枚叶书,怕是大有来头。想着,见愁便将这叶书轻轻一翻,仔细阅看起来。可没想到,这一看,却是字字惊心!“宇宙初诞,鸿蒙方辟,世成混沌而神祇生焉。此之谓‘荒古’。”“盘古大尊,斧劈混沌乃分阴阳清浊,张列周天星辰,孕生万物生灵,开‘远古’之始。吾族自母界迁徙,落足此星,大尊名之曰‘元始’。”“自此,轮回始建。”“吾族潜行于长夜之中,筚路蓝缕,残喘求存。”“然辟极域时,横遇乱流一湍,吞宇噬宙。人坠其间,有得出者,或移形千里之外,或漏岁月痕迹,鹤发变童颜,青丝忽白首。”“大尊查之,乃此界宇宙方生而未成之际所成夹缝。遂倾其神力,移于极域之外,封之以成高墙,隔断阴阳。”“唯建弥天之镜,通行两域。”“吾族修士,若……”戛然而止。这暗金色古字的末尾,恰恰是这一枚叶书残缺了一小块的地方,见愁无从得知后面还写了什么。可仅仅前面的那些,已让她心魂为之战栗!宇宙初诞,开天辟地,建轮回,辟极域……只这些字眼,竟一下让她回想起当初刚得到宙目之时,所见之无垠宇宙,浩瀚星河!还有那漫长的衍变,不同的时代里纵横其间的强者!“原来我所经过的那一片乱流,是此番来历。”其实对于这“宇宙”二字,她并不觉得陌生。可当这个概念,真正地落到她面前的时候,却无法想象它广博的范围与囊括的含义。只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渺小之感,不可抑制地涌到心怀之间,让她发出一声喟叹。“匪夷所思……”“故友只历六十载,出时仍在十九洲,且安然无恙,已是幸甚。”傅朝生是早就看过这叶书的,且本负蜉蝣一族愿力而生,世间不知之事甚少。这叶书之上的内容,也就那语焉不详的“神祇”与“轮回”让他耿耿于怀,其余的皆视若寻常。“我自极域而出,途径此地,本是已感故友之气。没料道中遇到点麻烦,与它斗法一场,到此时才来。”“夜航船大殿里的东西?”见愁敏锐地察觉到了傅朝生口中的“麻烦”和“斗法”,眉梢一挑,便自然地问了出来,“原来与之相斗的是你……”“本不打算动手的……”说到这里,傅朝生的眉头也略略锁紧,眼底有重重的思虑掠过。“可惜,最后被它逃了。”逃了。他手中勾着的那一条“咸鱼”,这时候白眼忽然翻得明显了几分,那尾巴还百无聊赖地摆了一下,竟颇有一种“看你不起”的轻蔑之感。傅朝生顿时无言。见愁见了,却一下不很转得开目光了。她打量这咸鱼模样,心里就自然地想起了当初傅朝生来昆吾借宙目泛舟江上时,那一条鱼篓里的黑鱼。一个念头忽然压不住地冒了出来:“鲲?”“……”这一瞬间,先前还“诈尸”一般摆动着的“咸鱼”,就像是被人定住了,一下就不动了。只有那还翻着的白眼,忽然流露出了一种“壮士一去”的悲壮情怀。见愁见着,嘴角便不由抽动了一下。为什么,她竟生出一种无意戳破别人自尊时才会生出的愧疚之心?“咳。”傅朝生似乎是想笑,一下握拳掩唇咳嗽了一声,主动接话道,“不是什么鲲,的确一熏干咸鱼而已。”是吗?见愁的目光从傅朝生那一双含笑的眸底抽离,心里头明镜似的,嘴上却不置可否:“那看来是我想多了。对了,方才你提及托曲正风为我带话?”“我在夜航船大殿中见着他,认出他身份,本想劳他捎一句问候,带与故友。不过后来想想,虽有事缠身,可来寻故友不过瞬息,便自己来了。”傅朝生没再提曲正风没为他捎话这事,毕竟那是旁人的事。“得见故友无恙,我这便要启程了。”他没再提,见愁便也没多问。自打仙路十三岛上奇异结识之后,她印象中的傅朝生,似乎总在奔波与追寻的路途中。今时今日,也不例外。“此去将往何方?”“往雪域。”说话间,他已经起了身,看一眼手中那一枝桂,便轻轻搁回了那桂树枝桠间。沉默片刻,又道:“我负蜉蝣一族大愿而生,在极域已窥尽能窥之秘,尚还有惑难解。雪域密宗,有圣子寂耶,或能解我之惑。”圣子,寂耶。这人,或者说这位的存在,见愁也是知道的,虽不知傅朝生要探寻之事与其有何关联,但总归是他自己的事。见愁唇边挂了笑,倒也没什么惜别情绪,只道:“那便祝你此行能有所获了。”“承故友吉言。”傅朝生也慢慢地弯唇一笑,只是这笑里更多的是不确定。雪域会不会有他要寻找的答案,传说中的圣子是不是能解他的疑惑,在没有抵达之前,谁也不会知道。他朝她略略欠了个身,便算是道过了别。庭院里一阵清风吹了过来,还夹着桂子的香味,见愁再看时,眼前这一道艾青色的身影,便渐渐淡了。只有远处,还传来些许模糊的声音。“唉,今夜此时,吾颜面尽扫矣……”“此物,你何曾有过?”“……”似乎是被那回答给噎住了,最初的那一道声音,也消失无踪。眨眼间,原地便只剩下见愁一个人了。她抬首望着墙下这一株桂树,回想起来去无影踪的傅朝生,却不知怎么,忽然从他身上品出了一种孤独来——这横世大妖,自化生之日起,便在寻觅求索。可长路跋涉之余,竟似乎只能来见见她这个未有过几面之缘的所谓“故友”……“罢了,与我何干呢?”见愁摇了摇头,将这些奇怪的想法都从脑海里晃了出去。傅朝生这般的存在,于天地而言都算是特殊,又怎能不孤独?到底是不用她来操心的。手中那一枚叶书还在。她顺着墙根迈步,朝着前面不远处自己的院落走去,一面走,脑海中却想着这叶书上的记载,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将这叶片转了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