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作者:且墨      更新:2023-07-10 15:02      字数:4200
  我与它四目相对时,心底惶惶发憷。将景弦的衣裳紧紧揣在怀里,埋头跑过。就在我从它身旁跑过的时候,它忽然咬紧后牙朝我狂吠了一声。我晓得那是发狠的前兆。天可怜见,我俩明明算是同行,虽不是同类,却也不至于如此看我不顺眼罢。难道它坐在后门是为了打劫过路的客人,其实这扇后门是需要投食于它才可以进?我每每空手进来,犯了它的忌讳?可我原本以为自己穿得这般破烂,它应当能体谅一二的。其实我在街头流浪这么多年,已很通透一个道理:世上有太多的人事物都如恶犬一般,你未招惹它,它却喜欢疾跳起来欺负你。就像此时,我方跑了两步,它便撒腿疾跳而起,疯了一般朝我奔过来。是,我寻常与狗争食是有些可恶,但我从来也没咬过它们,它为什么要咬我?我也记不清被咬住脚踝时究竟是怎样绝望的一个心情,只隐约记得我那几声惨叫敞亮得几乎要穿破云翳。惨叫声和犬吠声在巷间此起彼伏。景弦的衣裳被我紧紧裹在怀里,此时应当皱了,皱了便皱了罢,希望不要沾上我的血。我在被咬住的那一瞬,想到的东西也没别的了。好痛。我这条腿是不是今儿个就要断在这儿了?任凭我怎么拿石头砸这条恶犬,它都不松口,反而咬得更紧。就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脚腕流出血,和着它的口水一起淌下来,我很害怕。急切地想要有人来救一救我。从巷口路过的那些人,就不能把我当人看一回吗。还是他们觉得,避雨更重要一些?我不清楚。也不愿意想得太清楚。可为什么景弦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为什么小春燕也不在巷口?恍惚中,我以为那些会陪伴我一生的人都离我远去了。就和我趴在大牢的老虎凳上做的那场梦一样。那场梦很长很长,我想它那样长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大概是梦到了多年后的事情。几年后,身边的人会离我远去。或者说是我会离他们远去。我当时怎么会梦到这些东西?事后又为何想不起?只在此时此刻,绝望时想起。但愿我不要在绝望时真的实践我的梦。因为我已感受到了梦中的我独自望着星星时有多孤独。那样真孤独。“花官!”我听见有人咬牙疾呼我的名字。那声音像是一把匕首,凌厉地刺穿了阴霾。还没来得及转头,便有人影晃至身前。我印象中的小春燕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说实话,我觉得他比我这个被咬的本人都还要慌张几分。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将手卡进恶犬的血盆大口中,我料他是打算徒手将死扣在我脚腕的牙齿掰开。我看到他的手,比接银子时颤抖得厉害太多。他来那一刻我才晓得,我其实也早已怕得发抖。可我见他实在慌张得不得了,忍不住反过来安慰他,“小、小春燕……你、你别害怕,我其实现在感觉还可以。”“你闭嘴!省点力气!不知道疼吗?!”他咬牙切齿地回我,凶巴巴的模样活像我欠了他千八百两银子。因为我看他沿街收保护费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态度。“好罢……”我从来都可听他的话了。因他施力狠绝,恶犬的嘴脸陡然狰狞,让我想起方才从巷口匆匆走过的路人。小春燕的脖颈和额间青筋毕露,几乎是在我皱起眉忍不住要再次惨叫出声时,他撕裂了恶犬的嘴角,将我的脚解救出来。血水满口,应当不是我脚腕的血。是恶犬的。它大概也痛得不轻,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疯吼,声音由尖细到粗犷,比之我方才不逊多少。恶犬疾跳不止,朝小春燕扑过去,又恶狠狠地盯着我。小春燕挡在我身前,一脚踩在它的头上,整个人跪在恶犬身上将它压制得死死地,一手握住前爪,另一只手掰住后腿,指甲全数抠进生肉里。听着恶犬惊慌的呜咽声,我仿佛感同身受地明白,它遇上了一个魔鬼。利落又干脆,随着恶犬示弱般的惊叫,我看见它的后腿耷拉下来,尽管连着皮肉,却已被翻折摧断。小春燕他生掰断了恶犬的腿,这个事实让我觉得他不像是他。但他转过头跪在我面前抬起我的腿,急切为我吸出脚腕血水的模样,又让我觉得,他还是他。燕爷他彼时威风得我这个与他同届的乞丐自愧不如。他让我觉得自己仿佛看了一场梨园里的武生戏,浑然忘了自己的脚腕刚从恶犬口中拿出来,又入了他的口。我望着他,心里想的是:又不是中了毒,为何要这样?他像是看穿我心中疑惑,一边吐出血水一边解释,“如果它本就是只疯犬,你就等着害病罢!”什么病?见识浅薄的我的确被他吓住了,不敢乱动,任他吸出血水。雨水倾盆倒在他身上,我这才注意到,他还没有穿衣裳,双手也因方才卡在恶犬口中而破皮出血。“小春燕,那你的手呢?你会生病吗?”我紧张地盯住他。他抹了嘴角的血渍,直起上身来看我,默了一下后抬手凑到我嘴边,“很有可能。来,给我吸出来。”我愣了下,听话且认真地帮他吸血水。不知道这么说算不算没有良心,但其实我吸了一会儿后发现,他这破皮的口子实在太浅,吸好半天也吸不出个什么来。待我涨红了腮帮子才好不容易吸出一丁点时,恍惚反应过来:我伤的是脚,自己吸不到是正常的;他伤的是手,自己吸不是很方便么。我松开嘴,稍一抬眸,正想和他说这件事,余光里竟瞥到景弦的身影。他打着一把青色的伞,像是刚从外边回来,此时正站在巷口看着我。准确说来,是看着我的嘴和小春燕的手。继而又挪到了我的脚,才皱紧眉疾步走来。“景弦,我方才被狗……”“上来。”没等我说完话,也没等景弦碰到我,小春燕背过身蹲在我面前,“背你回去了。”我将怀里的衣服递给景弦,一边趴过小春燕光溜溜的背,一边对景弦说,“我是来还衣服的,你看。只是有些湿皱了,须得洗一洗。”景弦看我的眼神有些疑惑,但他仍是迅速从身上摸出他仅有的一小袋银子,逮住我的手,声音略急,“拿着。”以我“只占他身上的便宜,不占他身外之物的便宜”这一条原则来说,本来是很想推脱推脱的,小春燕他却并不同景弦客气,嬉皮笑脸地帮我道了谢,背上我就走。“景弦,我会还给你的!”我转头朝他喊。他望着我,默然不语。我好似看见他的眉皱得更紧。“景弦!这几天我可能没办法来找你了,我现在脚腕痛得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景弦……!”走出巷子很远,还能听到我喊他的声音,我也还能从巷口看见,他望着我一动未动。眸中是我看不明白的复杂神情。小春燕停住脚步,将我往上颠了颠,“你再喊一句‘景弦’,你就给我下来。”我一噎。小春燕他是个说到勉强都会做到的人,我讪讪地闭嘴了。回到花神庙,我瞥过那滩水,讶然发现,脸上的红□□已将我糊成了花猫。尤其倒霉的是,被红□□摸过的地方有些发痒,我只不过用手挠了挠,就冒出些红色的斑点来。完了,我完了。“哈哈哈哈……”小春燕指着我放声大笑,那副嘴脸简直猖狂至极。我捂着脸蛋,心也皱巴巴地,转过一边去不想看他,委屈道,“本就不好看,这下景弦更不会要我了。”小春燕很耿直地笑:“是啊,本就不好看,他要不要你,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捂住心口,冷不防被他的耿直伤到。昨天晚上他蹭我饼子吃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好罢,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我在景弦眼中确实丑得扎扎实实,四年了,他从不肯改变一下观念。上回我给他削苹果时,问他我认真的模样好不好看。他转过头就把苹果还给了我。太伤人了。可我心里该死地不甘心。毕竟我觉得今年比之去年来说,景弦与我好相处了许多。按照这个良好趋势发展下去,没准明年我们就能成亲,后年就能生子。他若是喜欢,我大后年给他生两个也是可以的。我听敏敏姐姐说,女人生孩子很痛苦,轻易不愿意多生。上天你可有看到,我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他生两个孩子。但是现在……我捂着脸,转到一边去,心里难受得紧。“诶别生气啊,我要我要……”他凑过来,嬉皮笑脸道,“燕爷要你还不行吗?”我吸了吸鼻子,“别和我开玩笑,我真的觉得有些生气。”不晓得这句话又戳着了他哪门子笑穴,他拿拳头抵住唇,笑得愈渐猖狂,“你一本正经的样子,怎么这么傻。”只不过,他的笑声伴我入了好眠。心底也不那么发紧了。那夜,景弦又一次入我梦来。许是他入我梦,我的心抑制不住地膨胀。膨胀着、膨胀着,浑身发热。迷迷糊糊中,听见小春燕正焦急地喊我,一声催着一声,生怕我从此以后人事不省地那种催。“傻花!傻花!你醒醒!你怎么这么烫?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你是不是害病了?!”我并非不想搭理他,只是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好像做了个关于景弦的温柔绵密的梦,缠绵得不想起来。他却觉得我有病。好罢。当我冷热开始交替,额间发出虚汗,即将晕过去的那刻,我终于发现,我是真的害病了。不知道我们做乞丐的怎么这般不经事。无知无觉地晕过去。恍恍惚惚地醒过来。我睁不开沉重的眼,唯感受到身下躺着的是柔软的褥子,脚边搁着的是热和的暖壶,额间搭着的是微润的帕子,鼻尖萦绕着的是淡淡的檀香。周遭一切都舒适得令我惬意。险些想要一觉不醒。这个时候我才真切地认识到,人只有在经历凄惨与痛苦时,才会有片刻的安稳。否则,会一直修行,不知疲惫。“她如何了?”我隐约听到小春燕的声音,放得很轻。另有一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我听得模糊,约莫是在分析我的病情。而后小春燕似笑了声,我感觉有人拂过我的耳发,“没事就好……别的我也不求什么了。”最后那句,近似呢喃。我不知为何,竟将他的呢喃听得清清楚楚。后来容先生教导我时曾说过这样一番话。当一个人在用真心与你说话时,你想要听不见,是很难的。经年过去,容先生这番话还在我脑海中,小春燕那句呢喃我也放在心头。明明白白地,我与他青梅竹马的情谊,自然真心。放下红玉梅簪,我收回遥思。打开他附上的信,细细读起来。一眼可见,信纸的底纹是红梅映雪,拓上两行清隽的字:愿你一生清澈明朗,无忧无虞。别无所求。小春燕十分刁钻地在这行清隽的字下加了一句,仿佛是与它比谁的字迹更加俊美。那字遒劲有力,墨透纸背:从前别无所求,而今势在必得。第29章 大梁朝堂教你做人我尚且来不及思考小春燕强行添笔的这句话是如何的别有深意,目光已被另一行文字吸引了去。他说:“听闻你昨夜遇害负伤,我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心觉景弦招致此祸必有内情。太常寺不过掌管宫廷礼乐祭祀,无权无势,如何引祸?恍惚间,当年解语楼首席乐师献曲后平步青云一事浮上心头,而今细想来,此事也当绝非偶然。言尽于此,十日后晤面细解。”他将此言置于信首,想来是想要突显这个消息它格外重要。我翻了翻余下两页,便都只是些琐碎家常,没再提及此事了。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