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尾声
作者:乔冰      更新:2022-05-06 11:29      字数:9665
  1

  半年后。

  泰国。

  偏僻的小村庄。四周都被茂密的热带原始森林所覆盖。没有水、没有电,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水用水都在河边挑,洗衣服就靠着河边洗,水牛、大象在河里沐浴,孩子们顺着山崖,像跳水般一个个挨着跳入水中,活像一个个泥鳅一般,发出嘻嘻哈哈清脆的笑闹声。

  一个穿着廉价短袖短裤人字拖的男子从一棵茂密的椰子树上跳下来。他长着一张丑陋的脸,似乎是被硫酸泼过。但他似乎从未为此感到悲哀,反而乐得自在。

  收椰子的男子从车上下来,递给那个人字拖男子一沓泰铢,两人像兄弟一般握手、微笑,又相互拥抱,用泰语道了再见,然后各自离去。

  人字拖男子将泰铢揣入怀中,赏风景般走去,顺带去买了一些青菜,跟当地人亲切地打招呼,这才慢悠悠顺着河岸往回走,走到一个可以移动的水上房屋里。

  屋内,一个穿着同样廉价的短裤短袖的女子正在煮饭,看见他来了,笑着从架子上递过毛巾,接过他手中的青菜,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多年。

  男子走到里屋,去擦洗了一番,才走了出来。

  说是里屋,不过就是一张布帘隔开的。

  这间水上小屋,总共不过20平,也仅仅摆的下一张床、一张桌,一个锅台,然而,他们两个人,就在这样简陋单一的环境里,整整过了十个月。

  女子将饭菜端了上来,不过就是简单的白米饭配青菜,没有菜品多味,也没有海参鲍鱼,两个人的饭菜都刚刚好,各一碗饭、一盘菜。

  吃完饭后,男子洗碗,女子去了附近的一所小学,给孩子们授课,男子去帮一个村民家盖房子。这里的人,都是相互帮忙的。

  一天的时光过完,天色快黑下来,全村老少都聚集在一家有电视机的村民家,欢欢喜喜地看电视。

  男子干完活,来接女子,女子还在给孩子们讲课,男子便躲在破破烂烂的教室最后一排,安静地听她讲课。她给孩子们讲授英文,还会用自己现学现卖的泰语,讲几段中国的《论语》。那本《论语》,还是他当年送给他朋友的。却不想朋友亡故,他便用了朋友的身份,隐居在这里。

  讲完课之后,他们两个人便这样慢悠悠地往回走。空气中热气慢慢散去,萤火虫飞在到处都是。风吹在脸上,伴着汗水,发出甜腻腻的味道。

  女子道,“其实,如果能这样生活一辈子,也挺好。”

  男子道,“怎么,不想回国了?”

  女子笑道,“也不是。就是一想起要离开这里的人和生活,有很多的舍不得。虽然来这里还不足一年,可总感觉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一样。这里的人这样淳朴、简单,生活也带有一种赤贫的精神。而且,这里也是你藏身多年的地方。你不觉得不舍吗?”

  男子摇了摇头,道,“不会。因为这里本来就不是我的地方。我只是没有办法,才伪装成死去的朋友的模样,藏身于此。为什么你去哪都觉得舍不得?”

  女子摇了摇头,笑了,道,“因为我身边的人,都待我很好。”

  男子道,“也包括韩家人么?”

  女子点了点头,笑道,“是。包括。”

  男子笑了笑,道,“你这样,挺好。”他抬头,看着漫天星光,一边走一边吹起了口哨。是啊,如果能这样生活一辈子,也很好。只是,他却不确定身边这个女子的想法。她会爱上他吗?她会选择他吗?与其被拒绝同样要分离,不如什么也不说,给彼此留个念想。

  入夜之后,他又开始给她教授上课,从体能训练、野外生存,到外科内科、自救自治,甚至包括装卸枪弹。

  “不行,你的速度还不够快。这样,你看。”随着麻利的安装枪支动作,小臂带动手臂,胳膊肩膀全身的肌肉协动,“砰”的一声,窗外树枝上挂着的小酒瓶被随即打破。他把枪递给她,道,“再来一遍。”

  他们这样的生活和训练,也已经是十个多月。

  夜里,两个人入睡,女子睡在床上,男子在地上打地铺,他们连被褥都没有,只有两张简单的席子和床单。索性这里是热带,根本就不冷。

  这天,两人似乎都没有睡意。良久,女子道,“睡了么?”

  男子道,“没有。”

  女子道,“聊聊你的妻子,好吗?马上我们就要回国。你可以见到他们了。”

  可男子却良久无言。

  女子唤他道,“江澄?江澄?”

  男子才道,“不是我不想说,只是,那是一场悲剧。”

  女子道,“悲剧?你不是说,只要回国了,就可以见到她?”

  男子道,“不错。但不是人,而是墓。”说着,他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以前,是野战特种兵,这个你知道,后来我执行任务出了错,退伍了,可我发现,我的退伍金,连一套房子都买不上。当时有人介绍我去做雇佣兵,我便去了,完成了一系列训练和指令,也做起了杀人越货的买卖。我们只认钱,不认理。那时,我认识了一个男人,KING。他是雇佣兵中的特级人员,不但拥有良好的武力值,还有野外求生、医药学等知识。我们常常一起作战,被人称作KING MORE。他也倾囊相授了一门他的绝技:只用一把短匕首,近距离作战,快速反应能一刀封喉。我们无往不利、无坚不摧。可直到有一天……”

  男子没有往下说。

  女子问,“是跟你的妻子有关吗?”

  男子道,“不错。有一天他来我家喝酒,酒醉奸淫我妻。我醒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我开始对我的妻子执行了各种冷暴力……其实,一开始,我只是心理上接受不了,我总觉得肮脏。可后来,我心理上接受了,但又觉得,就这样谁都不要再提起也许更好,我们从一开始的不说话,到后来的我经常执行任务不见面……最后,她不堪忍受,终于自杀。她本来想带着孩子一起死,可她毕竟舍不得,吞服了大量安眠药,安静地睡在床上。孩子只有不到五岁,以为妈妈睡着,便自己在家里玩……”

  男子似乎说不下去了,哽咽了。

  女子在黑暗中坐起来,看着地铺上男子的背影。男子赤裸着上身,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得见背上那个被韩仕用枪打过的伤疤。她柔声道,“要不,就算了吧,不说了。”

  男子却道,“不,我要说下去。孩子饿了就去冰箱吃剩下的东西,还给已经死去的妈妈吃。可妈妈不会吃。最后,孩子吃完了所有的东西,又想学妈妈的样子做饭,最后,点着了火,连同自己,活活烧死在家中……”

  女子没想到是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那男子又道,“分明是我的冷暴力所致,但我却从来不以为是自己的错,我在外花天酒地,被警方通知家中事故,才恍然大悟,可我没有痛改前非,我只是决心去杀了KING。这个我最好的兄弟。”

  男子突然大笑起来,“知道吗,我杀KING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也在跟前。我也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我奸他妻女,又怕他们没有我们中国女性的贞洁观,我怕她不会自杀,所以亲自了结了他们……”男子说完,突兀地笑起来,“是不是觉得我禽兽不如?”

  女子思索良久,才道,“如果当时,KING能跟你坦白,并承认错误,也许……”

  男子道,“他承认了。也道歉了。可我不能原谅。但当时,我竟然很懦弱。因为我知道我那时还杀不了他。要知道,我为了杀他,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男子长叹一声,道,“其实,我也并未全赢。只是,他不忍心,失了手,一刀封喉的力度没有我大,我的脖子上,至今还留着那道刀伤。”

  女子道,“所以,他的旧友便悬赏你的脑袋。你便开始了逃亡,然后遇见了方梓同,之后用哑巴隐藏自己?还用硫酸泼了自己的脸?”

  男子道,“不错。我在蛰伏期时,在韩仕他父亲手下做保镖,谁想救了韩仕和他小姨,最后还护送他们去美国。报了仇之后,谁想最后又因为在美国遇见方梓同,又去了韩仕家,继续隐藏身份做了保镖。直到接到方梓同的信息,又被韩仕派到这里来保护你。”

  女子道,“可你们怎么知道韩仕一定会派你前来?”

  男子道,“因为我是最优秀的。而且韩仕也不知道我跟方梓同有联系。”

  女子悠悠道,“方梓同至今在哪里呢?会不会已经遇害?”

  男子道,“韩仕家的人,都认为方梓同拿了一份可以致他们家为死地的文件,一旦被公布,他们可能都会坐牢。所以他们也理所应当地认为,方梓同告知了你那份文件。其实,就算方梓同知道,也绝对不会出卖韩仕。”

  女子道,“我也相信方梓同的为人。但……方梓同是真的有那份文件?”

  男子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女子道,“如果不是韩仕的嫉妒心,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而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女子说完,暗自出神。

  男子转过来,看见女子坐在床头,月光照的她的眼睛分外明亮。他不禁道,“不管你在哪里,都会过的很好。”

  “嗯?”女子没反应过来。

  男子披了床单也坐起来,打开了窗子。风从窗外吹进来,夜里的风,分外的舒服。他看着外面的漫天星光,又回过头来看着女子,道,“其实,我很想问你,为什么不怨恨所有这些人。韩仕、韩珍珠、陈克生、樊均、樊均的前妻、岳欣芳……他们都利用你、出卖你,而他们,都曾经是你最亲、最信任的人。”

  女子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星河倒影其中,又仿佛是泪眼欲滴,只是,她却是笑着的。她说,“为什么要去怨恨?他们的选择,都是人性的一部分。韩仕其实待我很好,韩珍珠也做到了以礼相待,对于她来说,我本来就是外人。陈克生待我也不错,只是他选择了他的前女友,就该对她负责。而他的妻子也因为憎恨我,做出了令她后悔的事。樊均也是,无论是他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对于岳欣芳来说,她宁可失去朋友,也要拥有一个完美恋人,这也都是很正常的。而我的不怨恨任何人,只是我能理解他们每个人的选择,对他们自己来说,都是当下最好的选择。既然我认同了他们的选择方式,便也不存在怨恨之说。当然,也便不存在原谅一说。因为这就是人性、这就是现实。凡事到来之时,最需要做的,首先是接受它的存在。”

  男子想了想,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女子道,“当然是好好珍惜我自己的妻子。因为被他人奸淫不是她的错。在西方国家,这个也不算失贞。”

  男子叹了口气,道,“如果我能在事发之前遇见你,那该多好。”

  女子笑了笑,道,“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如果我是你妻子,会怎么做?”

  “嗯?”男子笑了,道,“会怎么做?”

  女子笑道,“会跟你离婚。”

  男子也笑了。

  女子又道,“孔子有一天要外出,可没有伞,他的学生建议问子夏要。孔子说,不能。子夏这个人比较吝啬,如果我问他借,他不给我吧,怕别人说他不能尊师重道,如果他借给我,又会心疼不已。于是,孔子宁愿淋雨而去,也不愿让他人为难。如果我是你的妻子,知道你心中的坎过不去,但本性也很良善,那我为何要让你难堪、为难?我何不带着孩子先行离去,待你想通,或许我们还有破镜重圆之时。”

  男子点头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接受每个人本来的不完美。我不是完美的人,我身边的人也不是。苛求不过都是折磨。”这一刻,男子看着那个女子,仿佛看到了神佛。可他从未信过这些东西,他从来都是神来杀神、佛来杀佛,但这一天,他突然觉得他的灵魂当真有被震动的一瞬间,只有一瞬间,但那都足以让他动容。

  女子点头,道,“其实,这些问题,我也是想了很久很久才得到的。而且还多亏了你的这本《论语》。说来好笑,我长这么大,直到四十岁了,才开始读《论语》。”

  男子笑道,“那我不是更惨,我都没有读过。也是跟你住在这里,接你回家,才偶尔听一听你讲。”

  女子道,“好,以后,我天天讲给你听。”

  男子笑了。

  女子又道,“当年,我无法从樊均不爱我的真相里走出来,我总是骗自己,他一定会被我感动,但最后我才明白,那不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跟自己说,如果你爱他,就让他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于是,我放下了。后来遇见了陈克生,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真正爱你,是这样的。可是,他又跟自己的初恋跑了。我又一次想不通了。这一次,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命都丢了一半,后来,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消磨我的这份死亡,最后,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我一开始,不过是想要一份热烈、热恋,去用尽全身气力地感受一份爱情,不过是一声问候、一个拥抱,可时日久长以后,我便奢望它变成相知、相守,最后能够白头偕老。这怎么可能呢?至于韩仕……上次你问我如果我知道他本来的面目还愿意选择他吗,我想了很久,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是什么?”

  “因为我的身边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如同大海里一条快要死去的鱼或蚌,便只能跟着海浪,被拍在沙滩上。那么,谁来沙滩上捡到我,我便只能跟着谁走。所以,如果我知道早知道韩仕身份,或许真的愿意在他身边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如果是那样,那么,他会不会也就不会用避孕药的手段,来防着我了?可惜他也不了解我,才会让我难堪、让自己难堪。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这所有的真相,或许也会避免很多无畏的牺牲。”

  男子道,“就算你知道所有的真相,你也走不了的。他们在乎的,不是你的体面,他们只在乎他们是否会被捕入狱。”

  女子低下头,良久无言。

  男子道,“SORRY。打破了你的美好想象。”

  女子摇了摇头,道,“你说的很对。就算我想要离去,他们也不会让我离去的。我本困在那里,就算知道所有的一切,就算甘心在他身边做影子,就算不断的给他表态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出卖他,他也不会信我。”她重新躺下了,看着天花板,悠悠自语道,“就好像我少年时解一道数学题,我能用很多方法解出来。当时我一个朋友问我,为什么要用这么多方法,最后的答案难道不是一个?如今,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男子不知该说什么,便只能选择沉默。

  良久,男子以为女子睡着了,却不想她又轻轻说了一句,“我最遗憾的,不是他的疑心和猜忌,而是不能跟他拥有一个孩子。一个只属于我和他的孩子。”

  男子也想起自己的孩子,可那个孩子,似乎跟他也没有太多感情。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只是,如果他能早一点明白这些道理,会不会也能善待那个孩子、善待他自己。而今明白这些,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救赎。

  女子却道,“其实想想,觉得回不回国,也没有那么重要,即便是回去,整容、换个身份过活……或者,我们跟方梓同汇合,就算我们已经拿到证据,送他们进了监狱,但……”她叹气道,“其实,多年前,就因为我没有婚配,我父母对我也很不客气……我早已……没了家……就算这一切都兑现了,又有什么意义?而那时,我父母也知道我的婚姻不过就是一场骗局,反过来还会指责和辱骂我,届时,我还是无家可归,我还是孤身一人。倒不如,就这样牺牲和消灭自身,换大家一个幸福可归,多好。这样,我父母,也一定会被韩仕继续用AI技术欺骗,用路途远和视频通话来解决掉所有的麻烦……”

  男子生生听出了悲伤,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女子说罢,想了想,笑了,道,“我突然明白了,你为什么说,不该给我送信,不该让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那样天真不自知的活下去,也是很好的结局。这大概,便是看故事的人的一点善意吧。好像看到一段文字,觉得主人公过的太苦了,便对讲故事的人说,要不,这一段,就不要讲了吧。”

  男子终于低声说道,“是啊,就好像你刚才听我说起我的故事,你也说了一句:要不,就算了吧,不说了。”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他也在看着她。他们相视而笑。这一刻,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似乎消散无形。

  2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他们谁都没有提起离开。她不提,是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走到哪里,都离不开这个男人,否则就是死。而他不提,也是因为他知道,即便他们永远在一起,也不可能结婚生子。

  他的前半生,仿佛一直在逃亡。少年时父母离异,又各自成家,他开始了流浪生活,最后,在父亲的安排下去当了兵,自己觉得一般的体能训练虐自己不够,转了特种兵,之后,他遇见了心仪的女子,可从结婚、彩礼、房车开始,他不幸的前半生就已然开启。只是他那时还不知道。结婚一年不到便发生了可怕的一切,他报了仇,又能怎样呢?失去了妻子、孩子、好友……他甚至没有父母的怜爱和管教。他逃亡这么多年,也遇见过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有想要安定下来,虚度后半生的想法,他甚至想,如果可以,带着她去见见自己多年未曾联系和见过的父母,该有多好。

  可是,不行啊。有些人和有些人啊,终归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像星座一般,在地上的人看他们,都能连成一片,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彼此离的很远很远,灵魂只能相伴,不能相融。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并没有觉得悲哀,而是欣慰。他这样的人,早已满手沾满鲜血,能这样平静而坦然的度过剩余的人生,他觉得已是上天给与的恩赐。他有时遗憾自己未能早一点认识她,可他又想,就算他能早一点认识她,那时的她,也不过是生活在红尘中的一个嗔贪痴怒之人,又怎么能给他一盏明灯?而他呢,不经过苦难和仇恨、逃亡,又怎么能如此轻易的得到救赎?人与人的相遇啊,每一个都是恰到好处。就好像她说的,接受每个人针对自身情况的实际选择,所以,也从不存在怨恨和原谅。

  也是年近四十的他,开始接受和体验所有一切到来的事物。包括他人对他的复仇。

  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飞扬着一头金色的头发。在发现来者不善时,他引开了少年。他对她说,“我要离开一些日子。以后,我都无法去学校接你回家。”

  她很担忧地看着他,道,“是他们寻上来了?”

  他道,“应该还没有。只是我的仇人而已。放心,没有大碍。等我回来。”

  “好。”

  可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她没有等到他。直到一天夜里凌晨三点,她听见他回来时那熟悉的开门的声音。她茫然地穿上衣服坐起来,轻轻唤他的名字,“江澄……”

  他走过来,轻声道,“是我。”

  她喜笑颜开,欲开灯相望。他捉住她的手臂,只是道,“若林,该走了。”

  她在黑暗中已然辨别了他的模样,但也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看着黑暗中她晶亮的眸子,突然觉得动容,难以抑制的情感,让他将她细瘦的肩膀紧紧的拥入怀中。

  她很惊讶,也很顺从,没有反抗,只是轻声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吗?”

  他点点头,“简单收拾一下。跟我来。”

  她快速收拾整理好,跟着他出去。却见一辆皮卡车上装满了粪土,发出臭气熏天的气味。

  他看着那个老相的司机,道,“我朋友。”那老者随即点点头。又对她道,“坐进去吧。”

  她看着仅有的一个位置,不禁失声问道,“那你呢?”

  他笑了,仿佛黑暗的夜空突然放晴,但他没有回答她,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她,道,“他会带你过边境,然后,会送你回家,你可以见到父母,可以安然地度过剩余的人生。”

  她茫然地接过袋子,接着幽微的车灯,看见袋子里只有三样东西:一把枪、一张银行卡和一本护照。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敢相信地问他,“那你呢?你怎么办?是不是方梓同已经遇害?还是说……你们为了让我安全,交付和牺牲了什么?如果是这样,那我宁可不要……”

  “嘘……”他又一次搂住了她,这一次,他没有像刚才那么用力,只是轻轻的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交付和牺牲。我也不知道方梓同的去向。他为了保护我们,没有告知太多内幕。只是今天我们有联系到……计划改变了,我要先去会一个人。你先回家,我们会来跟你见面的。”说罢,他放开了她,依旧是笑着看她。

  她不知道他话中有几分真假,只是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

  他点头,笑道,“真的。”

  她依旧茫然地坐上了车。她一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他。他却只是笑笑,跟她招了招手,车子就发动了,将他的身影,在黑夜中慢慢地融入,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坐在车上,将他给她的袋子,装进了简单的行囊里,然后抱着自己的行李,慢慢地在颠簸的车中睡了过去。直到天色破晓发白,司机将车停在一处破旧的加油站里加油。

  司机用很流利的美式英语招呼她去吃饭。她这时才发现,这个司机原来是个美国人。她从未听过他提起什么朋友。按理来说,他应该更像是一匹孤独的狼。

  莫非……她被他卖了?不可能。他们相处这么久,他没道理欺骗她,否则也不会这样涉险救她这么多次,而且,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好感。可是,为什么?她突然产生一个不好的感觉,雷华悬赏的是她的脑袋……莫非,他不便自己动手,所以……

  于是,她坐回车里,慢慢地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那把枪。她还生怕这把枪只是装样子,于是,亲自卸开了枪,发现枪居然是上了膛的。如此说来,他是真的对她好的。那么,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她紧紧地握着枪,然后将手臂藏在腿上放着的背包下。她打算从这个美国佬口中套套话。

  那个司机吃完饭上来了,刚坐上车,她就用枪指着他的脑袋,用英语问,“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司机这才结结巴巴的坦白,“我是KING的保镖。你和穆都在死亡悬赏名单里,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你们。穆说你知道一份秘密文件,能让林业坐牢,所以,我的主人KING不杀你,但穆必须跟他决斗。”

  “KING?他不是死了吗?”

  “死了的那个,是小KING的父亲老KING。”

  “江澄,不,穆,他不是杀KING的时候,也一起杀了他的妻儿吗?”

  “他杀的是老KING的正妻,但不知道老KING还有一个私生子。”

  “下车。”她命令道。

  她将那个美国佬司机扔在了加油站,一脚油门踩过去。她要回去,她不能就这么扔下江澄。

  3

  蓝若林赶到现场时,便已然看见江澄倒在地上,他的脖颈处,有一道刀伤,正是他当年从老KING那里学到的近身搏斗可一血封喉的技能。

  一个金发飞扬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对着已然在地上抽搐的江澄,举起了枪。

  蓝若林再也顾不上,一脚踩上油门,向那个金发男子冲了过去。金发男子回转,看见那辆拉着粪土发出臭气熏天的皮卡向自己开来,一个俯冲,却还是被撞了,连带着滚了好几圈,定好身形才发现受了轻伤。

  他愤恨地起身,看见那个女子刚刚下车,往江澄的方向跑去。他走了几步,站在能够打着她的距离,“砰”的一声,开了枪。那个女子随即倒了下去。

  他走了过去,看见倒在地上只能喘气的江澄,和那个只在背后中了一枪的女子。他笑着,带着玩世不恭的神情,用英语问道,“先杀谁呢?”好像是问他们,也像是问自己。他一边说,一边往江澄那边走去。谁想那个女子,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愣是不让他往前一步。

  江澄用英语对金发男子道,“不要杀她。求你……”却用中文对那女子道,“KING即便不杀我,我也会死。”

  “不……”她依旧执着地说。

  “开枪。”江澄突然看着金发男子,用英语决绝地说。

  金发男子却不知何故犹豫了一会,谁想这时,那个女子竟然用尽力气,突然反扑,想要夺去金发男子手中的枪。

  砰……枪走火,正打在那个女子腹部……随即,她发出轻微的叹息,如同一只脱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不……”江澄发出难以置信的痛哭声。

  金发男子没有理会,毫不留情地开了枪。

  砰……

  一场鲜活的生命,终于消失在这片热带雨林中。

  无论你曾经怎样的叱咤风云和呼风唤雨,该来的,总得来,该还的,总得还。他曾经想过自己的死法,不过就是安静顺从的听天由命,或者轰轰烈烈地决斗而死,却从来没有想到,死前最大的心愿,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安生。这是不是,就叫做救赎?

  他的灵魂被救赎了吗?他不知道。

  金发男子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流逝掉自己最后的一丝生命。

  他在胸前划一个十字,用手掌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安息吧。阿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