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势汹汹就往学校去，他高中所在的恒华中学与一中就隔着一道巷子，修缮得都很不错，但是两校的校风完全是两个样子。

  明明是上课时间，学校外的街巷已经有很多学生在走动，其中大半是恒华的，就算私立学校管教得严格，学生们也还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出来逛。

  霍霆站在十字路口，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街景。

  他早顿住了脚步，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包裹住了他，扯挟着他向前的脚步。

  那些重要的记忆，似乎如流云一般，在一寸一寸抽离出神识，他明明是那么的不甘愿，却没办法阻止其进程。

  季眠，小女儿，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切似乎都要被这个世界修正过来。那些他所谓的美满的未来，似乎与他本就无关，只是他年少时的一场梦，一次不切实际的臆想而已。

  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快过。

  身体也无法负荷，他蹲下身子，头晕目眩，只勉力维持着一点神识。可是最终，世界陷入到一片黑暗沉寂当中。

  霍霆何许人也？几个恒华的学生早认出了他来，游荡在这街上购物吃饭的多是一些女孩子，大家并不敢贸贸然接近霍霆，只在远远看着发花痴，现在人家晕倒，这些女孩子约摸是觉得上天给的机会，一个个忙不迭围上去。

  场面一时间相当混乱，人人争抢着邀功，好在霍霆还是被成功送到了医院，一睁开眼，眼珠转转望着四周，尽是那些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女孩。

  霍霆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掉了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

  那些抢功的女孩子聒噪得让他更加烦闷。

  他也不是不识好歹，只是忍无可忍，才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啧”，却不料想震慑能力还可以，一时间这病房周围都鸦雀无声。

  他不想欠着别人，也拒绝了出自好意的搀扶，在短暂昏迷了半小时后，一个人蔫头吧脑地付了医药费。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差不多是三四代的智能机，只不过在当时售价高昂，不是寻常学生用得起的。

  他打电话给他朋友，对方还在KTV嗨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半瓶红酒兑伏特加都喝完了，却听他一声狠戾的“滚过来”，便吓得瞬间发汗酒醒。

  其实他们也挺无辜，起码，他们真得不清楚霍霆闹得这是哪一出，一个人抛下他们离开，生了病还这般怒气冲冲。

  一伙人匆匆退了包厢，赶到医院去。

  霍霆倒地的时候头磕破了，本缠着绷带，怎么看怎么滑稽，有损他老大的威严，所以他硬是不管医生的劝阻，将绷带取下换上了一枚创口贴。

  十七岁的少年，就是喜欢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形象。

  大家其实也就看破不说破而已，没人敢上去嘘寒问暖，在霍霆这里嘘寒问暖无异于找抽。

  更何况，霍霆现在看着心情很不美好。

  可惜队伍里并没有可以排忧解难的解语花型人才。在这群不.良.少年单纯的世界里，本没有什么难关是一顿吃喝玩乐解决不了的，正好霍霆也死活想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而性情郁郁，这会儿只能听了建议，再去吃喝蹦迪。

  但他有原则的没有宿在外面。

  这是因为以前宿醉，被同样醉酒的女客人扻过油，霍霆想想当时的画面，简直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所以不管再晚，他都要回校去住。

  反正翻墙什么的，他是个中好手。

  恒华也同样给他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宿舍楼现在早就熄灯了，但是有老师在举着手电筒巡楼查夜，而他偏偏不甘心当那鬼鬼祟祟之徒，挺自然大方地出现在楼道里，那老师听见有脚步声，光柱往他脸上一照，还没看清人，熟悉的台词便提前宣之于口：“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都熄灯了还出来走动？”

  霍霆抬手挡了挡那刺眼的灯光，但是效果甚微，他皱了眉头，身上穿戴整齐，一水儿的名牌……对了，他当时的发型从现在看来也充满中二气息，是银发，刘海细碎微微挡住眼睛，在灯光下看别提多显眼。

  好在他一张俊脸压着，才没让这发色那么辣眼睛。

  老师隔老远就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可是在这个学校里久了，他也知道霍霆是个惹不得的刺头，所以只批评了几句，见好就收。

  霍霆那些朋友们全在宿舍楼外灌木丛。

  见他安然无恙脱身，大伙儿自信地觉得自己也可以。

  于是一个个跳了出来，也装模作样大摇大摆往自己寝室走，可刚刚那个老师憋了一肚子火气，治不了霍霆就算了，他还治不了这几个货么？

  于是每个人都被罚站，大半夜还在风里梗着脖子瑟瑟发抖，还被拍了照片，说是下星期一升国旗时统一在全校面前批评教育，念自己写的检讨。

  同人不同命，就体现在这里。

  霍霆周末也没回家，比起季眠这个乖顺的养女，霍家夫妇“亲生的”这个儿子犹如被放养，在外独自野蛮生长。

  霍霆上了高二，如今名头早压过了高三那位刺儿头。

  季眠其实还挺担忧的，不管怎么说，她心里隐隐觉得霍霆确实太过不懂事了些，明明叔叔阿姨对他这么好。

  她也提醒过他们霍霆在校的一些事迹，可那对夫妇只是叹了口气，说实话那样子确实有点敷衍了。

  “眠眠，你也知道的，我们工作实在太忙，从小就对他缺了关爱，导致他如今成了这样。现如今我们根本管教不动了，上次你叔叔不过说了两句，你看他闹的……我们插手，只会适得其反，说不定再长大些，就会懂事吧？”

  季眠当然想要反驳他们消极的观点，可是她寄人篱下，人微言轻。

  渐渐的，她也就习惯了这个家的教育方式，可到星期一，当她听到隔壁恒华中学广播传来的通报，都是霍霆身边狐朋狗友。

  恒华学生念检讨这个环节，简直是一中学生一周的娱乐源泉。

  当然霍霆也念过，还是在高一的时候，他在外面打了群架，打到高二一位学长鼻青脸肿地下不来床，他是怎么念检讨的呢？少年往台上一站，背脊挺得笔直，将小弟们提前写好的检讨一扔，语气郑重道：“我觉得我冤枉，郑光绪同学的伤我不会负全责，当时群架那么混乱，我也是头一次看到那么猛的，跟无头苍蝇一样，直接拿脸撞我板砖上了……这不明显地碰瓷么，怎么校方居然还偏袒他呢？……”

  随后一片混乱杂声。

  校方大概怕他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接拔了扩音器的线子。

  但是已经晚了，一中和恒华两个学校，一时间都充斥着快活的空气。

  谁能拿霍霆有办法，他就是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甚至敢于公开藐视权威。

  那检查宿舍的老师，亦是因为这个，才没敢动他。

  季眠觉得好笑之余，无奈还是居多。

  她其实也会害怕霍霆，渐渐与他疏远。那少年大概也知道，所以从不主动找她，甚至连回家这件事，频次也是越来越少。

  是怨怪她夺了叔叔阿姨的宠爱么？还是单纯讨厌她？季眠想不明白，的确，她一个结巴，要说出去确实有损他的面子，他不开心也是正常的。

  可霍霆从没那么想过。

  那些人念检讨的时候，他坐在教学楼天台，从这个方向，能够遥遥看到一中的操场。

  一种学生要规矩多了，每个人都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而且现在是冬季，升完国旗之后，他们还要围着跑操。

  他倒是没那么夸张，能从那么多人里面认出季眠来。

  他只是喜欢看着那个方向，有时候不带什么情绪。

  可这次他无端端地想起来昨天，他当时，应该是想去一中的吧？他该不是喝多了，才想要去找她？

  少年漆黑的眼眸有略微茫然，可是下一秒，有个少女跌在操场上，周围人手忙脚乱围上去，将她扶在一旁休息。

  霍霆豁然站起身来。

  “笨蛋。”他低低吐槽了一句，心里像是被火苗燎了一下，顿时皱缩。

  季眠只是走了神，在想事情。

  加上她早上没来得及吃饭，这会儿本就体力不支。

  其实也没什么外伤，就扭伤了脚踝，连去医务室都免了。

  老师看她脸色苍白，让她提前回教室，反正在操场坐着也是坐着，还不如回去多看看书。

  她是个安静乖巧的性格，当即点点头。

  远处高三部正从她面前跑过，那么多的人，可她还是一眼看到了段之洲。

  真心悦爱一个人，那个人大概就能在眼里发着光。

  他投来视线，带着些关切。

  不过此前她所做的事情确实太鲁莽了，给他造成了挺大的困扰。段之洲最终没停下脚步，心无旁骛继续向前跑去，而季眠有些失落地垂着面容，站起身子，缓缓朝教室走去。

  很饿，但是实在懒得吃早餐了。

  她准备去教室趴一会儿，顺带收拾下心情。跑操至少还要二十分钟才结束，教室里就她一个人，能够好好补个眠。

  可过了不久，门口响起脚步声。

  似乎是因为看到了她，那声音不自觉顿了一下，而后放缓了脚步，来到季眠桌前。

  少女用手臂挡着半边面颊，以此做掩护，但实际上她眼睛偷偷睁开了一些。少女的睫毛纤长，黑的仿佛鸦羽，她这样子一般人看不出来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银发黑眸的少年垂下眼睛静静看了她几秒，将一盒热牛奶和一小袋米糕放在她的桌子上。

  而后转身离去，一点儿也不留恋。

  季眠生在南国，很喜欢米糕这种制品，她都买过好几次了，她倒是不太喜欢牛奶的味道，可学舞蹈要求高蛋白低脂的食谱搭配，所以也时常会喝。

  可是这些，霍霆怎么会知道？

  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季眠才起身，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

  她想，这个弟弟，似乎也没想象得那么坏。

  可其实她不知道，霍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事迹多了去了。

  没有他，季眠还不知道会被多少个不靠谱的追求者缠着，会被多少女生给嫉妒打压。

  他出头做那种事情，似乎名正言顺。

  他毕竟是养姐嘛，再疏远也是一家人啊。

  可霍霆心里是很清楚的，他对季眠的感情，远远超出家人的感情之外。

  她对他好，不太见得，那少女有些畏惧他。

  只是有时候，感情就是一个人的事情。他的第一段暗恋，本就不指望能有什么结果的。

  但他甘愿做这些事，就跟分内的一样。

  季眠心里，同样百味杂陈。

  冬日冷风瑟瑟，教室里就她孤零零一个人，能够倚仗的，居然也就只有食物的那点温暖而已。

  ……

  “诶，你说，霆哥最近是在想啥啊，总觉得心事重重的，该不是哪个女孩子？”

  “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大概……差不离吧？”

  几个小弟脸厚心热，念完检讨被两个学校上千名学生耻笑都无所畏惧，反而操心起霍霆的感情生活来。也不怪他们，霍霆最近表现得反常，总是走神，出去玩时也心不在焉。

  “难不成，是想去路芊芊了？”一个小弟这么揣测。

  路芊芊是恒华的校花，漂亮是漂亮，但是小弟们也知道霍霆那养姐季眠是何等的貌美，纵是他们再没文化，也知道李白那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得是哪位。路芊芊同季眠一比，简直没眼看，也难怪霍霆同她交往不过两个月，就失了兴趣。

  有那么个姐姐在身边，审美标准被拔高也很正常。

  小弟们以前很热衷从霍霆那里套季眠的联系方式，但那些人都没少被修理。

  霍霆在这件事上出了名的执着，虽然一开始还会笑着问：“怎么，你该不是想当我姐夫？”

  有男生老实，那头点得飞快。

  霍霆却当即收了笑意：“可去你的吧，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也配？”

  这话挺伤人的，真的，说人丑也该委婉点。季眠就跟霍霆的一道底线一样，根本碰不得，更别提开他姐姐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