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夜晚山间的温度不比外面，竟是还要低上几分，窗棂开着凉风嗖嗖的往里面钻，不由的让娟娘身子一颤，哈出一口气才能暖暖身子。

  油灯隐隐绰绰，在偶尔溜进来的冷风戏弄下微微抖动，昏黄的屋子里所有的影子模糊了。

  她一个人住得不容易，白日里还有相邻帮衬着，这会子夜深大家都睡着了，身边就只有一个小丫，她不愿叫醒正闭眼睡着香的小丫头，只是微微一笑，温和的看了眼，替她盖上了露在外面的小胳膊，才从床榻上起了身。

  挺着大肚子，扶着自己的腰，走的有些艰难，慢慢的挪到了窗台边，取下了撑着的竹竿子，放下了上翻窗的帘子。

  只从自己的相公死在山匪的手下后，她没有一天不是以泪洗面的，有几次她都坚持不下去了，要不是因为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和小丫，她正的可能就去了。

  “明日也好给顾姑娘带些针线去，她衣服都破了，我这肚子大也不好替她补，只能让小丫送去了。”娟娘也是乏了，落下最后一针，就将绢布都收到匣子里面，准备明日再缝，顺便也收拾了明日给顾清和的杂物。

  她收拾着东西，不由的叹了口气，想到了顾清和。

  这对夫妻也是苦命的，居然是私奔着出来，相公还摔坏了脑子，一个姑娘家的多不容易，要不是因为山匪经常闯入刘家村，她是很想和顾清和做个伴的，现在也只能先这么帮着他们，有什么需要的生活必需品都让小丫给她送。

  她现在还有孩子陪着，不该整天的愁着一张脸，相公知道了也不会开心的，还是要听顾姑娘的，多笑笑好。

  娟娘心里想着，微微笑，将油灯放到了床榻边的柜子上，拔下了盘发上的木钗子，一头柔顺的黑发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倾泄而下，浓云似的发显得她的脸更白皙了。

  她素手轻解胸前的扣子，换下了白日里常穿的外衣，将它放到架子上，顺势走了两步坐到了床榻上，沿着床边脱下布鞋，因为不能弯腰用手摆放好只能用脚挪了挪，确认整齐之后才缩着双腿，着素白亵衣小心翼翼的斜靠在床榻边，等完全躺下之后才盖上了棉被，合眼就寝。

  不远处的一个密林小道，有个脚布匆匆却轻得没有半点声响的男人身影走在路上。

  他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生怕背后有人跟着。

  接着夜色的掩映，他走到了一处柴扉小院，轻轻推开了门，悄声隐入草屋前。

  吱——

  草屋的门因为常年没有修理而腐朽的一推就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一场突兀。

  人影身子一顿，缩着脖子又回头看了几眼，立马闪身入内。

  他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很熟悉的走到了窗棂处微微打开，让月色走进来些，才站到床榻前轻声道：“娟娘，我回来了，我没有死！”

  虽然很低，但是可以听出他欣喜的心情。

  这五天他不吃不喝就躲在山坳里，以草木为掩映，好不容易等山匪走了之后才趁着夜色回了家，现在又见到了自己日夜牵挂的人，怎么能不开口？

  娟娘模糊中感到有人喊了一声，睁开惺忪的眼睛半懵着看了眼。

  面前这人面色发黑，头上草叶无数，凌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脸，衣服染血破破烂烂的颓挂在身上，一双手正朝她伸出去，眼看就要抓住她了！

  娟娘呀的叫了声，脸色一僵颤道：“鬼，有鬼！”

  继而痛苦的捂着肚子，清秀的五官扭在一起。

  “我的肚子……好疼……”

  她刚才猛然被人一吓，肚子紧缩的厉害，不行了！

  小丫从立刻惊醒，一双细眼吓得瞪大，缩在墙角，却在见到娟娘一脸疼苦的样子后忙喊道：“救命啊！有贼人闯进来了！”

  这个人不是鬼，地上有长长的影子！

  来人见娟娘忙抹了把脸，大步上前着急道：“娟娘，是我啊，我是你田哥！”

  又转脸对小丫解释道：“丫头，我是你大哥，你莫怕！”

  小丫双眼一亮，一双眸子不停的波动，这人是她大哥？

  娟娘疼得没办法起身，只能抬起头愣愣的看着来人。

  这人的声音——

  莫非真是田哥？

  可是他不是死了？

  “你——”娟娘的额头浮着细密的汗水，忍着疼痛蹙眉刚开了口就被打断。

  “哐当——”草屋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贼人在这里，大家别放跑了人！”第一个进来的就是隔壁的刘柯，他一听到小丫的喊叫声就来帮忙。

  “抓住他，居然跑进娟娘家里，绝不能放过他！”身后跟着都是刘家村的村民，大家都拿着农具冲了进来，一脸怒气冲冲的看着来人。

  “田子媳妇，你没事吧？”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中年人样子，却是比众人更加着急一些。

  “叔子，柯大哥是我，我是田子！”来人喊了声，立刻转身看向众人。

  不行，天黑了看不见！

  他左掏右掏，终于找到了火折子，点燃了床榻边的油灯。

  油灯点燃的一刹那，冲进来的人都惊呆了。

  “嘭——”

  刘柯丢掉了手里的锄头，双目瞪大，嘴唇微颤的看向他，“你……你真是田子！”

  “这是怎么回事？”被刘田叫做叔子的中年男子诧异的看着他，伸手指着他的脸道。

  刘田的眼窝深陷，面色憔悴，嘴唇都泛着白皮，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

  “叔子，我没死，死的是来收货的董全，我就趁机躲起来了，一直过了五日等那些山匪才离开，我这是捡了条命啊！”刘田说着就眼眶红了，这五日哪里过的是人的日子，真的是度日如年！

  “好，好啊，真是大喜事，娟娘知道你死在山匪手里之后一直以泪洗面，整日愁苦不堪，现在好了，人回来就好。”中年男子拍了拍他的肩部眼含泪，却是一脸欣慰道。

  “嫂子，嫂子，你怎么了？被子上……有血！”小丫手里湿漉漉的，低着头吓得脸色晒的唰一下就白了。

  众人被这一声吸引，忙看过去。

  “这……这是见红！怕是要小产了！”里面一个大娘眼见，立刻震惊道。

  刘田慌忙转身，腿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

  “快去找村子里的稳婆。”中年人面色一凝，直接对身后的人吩咐道。

  “娟娘，娟娘！你坚持住，稳婆就要来了。”刘田一直手在抖，却是不断的安慰着她。

  “田哥，你没事娟娘很开心，我……我不会有事的，我还要生个胖小子给……你。”娟娘脸色更白了，嘴角勉强牵起一抹笑意，却是紧咬一双毫无血色的下唇，额头上流淌着汗滴，衣服完全被汗湿透了。

  “秀嫂子你是生过五个孩子的人，你瞧瞧娟娘怎么样，怎么会小产？”中年男子相对于刘田的慌张更多了丝沉稳，他开口问向刚才说话的大娘。

  “村长，这不好说，我以前怀孩子的时候可没遇到这样的情况，要说师伤心过度，那也该是前两日，这么会今日就突然见红了？”秀嫂子也是一无所知，无奈的摇头。

  “是被吓着了，是大哥你进来的时候吓的嫂子了。”小丫猝不及防的开口都道。、

  她记得当时就是因为大哥突然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嫂子才会肚子疼的。

  “是我！”刘田身子一僵，微微颤抖，最后噗通一声跪在娟娘的床前道：“娟娘，都是我不好，是我吓着了你，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我……我对不起你。”

  “人来了，来了！”一个村民连拖带拽的抓着稳婆就往里面冲。

  “娟娘见红了，还请您去瞧瞧。”村长对进来的稳婆拱手示意道。

  “村长，我知道了。”稳婆知道事情的重要性，立刻点头道。

  “你们男人先出去，不要围在这里。”她扫了眼四周，皱眉道。

  “好，田子，我们在外面等，让她们女人在这里。”村长点头，对守在娟娘床边的刘田招手道。

  “可是……”刘田担忧的看着剧痛中的娟娘，心疼的不舍离开。

  “你在这里不合规矩，女子血污，男子都得出去。”稳婆厉声指责道。

  “田哥，你先出去，我没事。”娟娘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在一阵阵的痉挛中，忍受痛苦不敢身呻吟出口。

  “大哥，我会照顾好嫂子的，你放心。”小丫重重的点头，让他放心。

  “……那我出去了，娟娘。”刘田又看了一眼她，双拳一握，红着眼睛出去。

  “这里是我带的红糖生姜，你们赶紧熬一熬，快点。”稳婆见男人们都出去，便没有顾忌，让里面剩下几个女人帮忙。

  “你去准备温水和干净的毛巾。”稳婆见小丫也是一脸焦急的看着也吩咐她去做事，并道：“娟娘不会有事的。”

  这方圆几里没有大夫，就她一个稳婆，不说接生几百人，几十个妇人还是有的，她在这方面还是很有把握的。

  小丫应了声，松开握着娟娘的手，当下就去。

  因为大家都是乡邻，平日里多是相处还不错，没有谁会推辞，更何况娟娘人好，还是村长的侄媳妇，大家就更愿意帮忙了。

  稳婆一出声，大家都行动了。

  她三两步走上前，将衣袖里的粗纸平铺到床榻上，开口对娟娘道：“你先躺下，不要动。”

  等她躺下去之后，又以枕安于腿中。

  “腿打开，我看看。”稳婆来的时候背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的是接生需要用具，她一边问着，一边从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柄部绑着红绳的剪刀，撕拉一声从头剪到尾，露出了发抖的双腿。

  “这里有灯。”秀嫂子知道稳婆是要看小孩有没有出来，忙将油灯举上前。

  稳婆就这油灯，凑近娟娘的两腿间，确实大骇道：“这……这是交骨不开！要难产的！”

  “……什么？”拿灯的秀嫂子手一抖，差点没丢了手里的油灯。

  “是不是娟娘之前受到过惊吓？”稳婆虽然面色难看，却也没有立刻放弃而皱眉问道。

  “是，确实是，那该怎么办？”秀嫂子忙问道。

  “这一吓，吓得大人精神恍惚，心有余悸，娟娘身子又弱，现在交骨不开，这不是个好兆头，虽然目前大人和孩子都没事，但是她这里打不开就难以生下孩子，怕是要遭罪。”稳婆转脸看向秀嫂子，指了指娟娘的两腿间，摇摇头很是惋惜，“我只能尽力，两个保一个，保孩子大人可就保不住了。”

  小丫正端了水，听她一言吓得打翻了手里的木盆。

  “怎么了？”守候在门外的刘田一听巨响，忙冲门就来。

  村长没能及时拉住他，却也不能进去，只能干着急道：“田子，你回来！”

  刘田一心只在屋子里面，没等村长开口一脚跨了进去。

  “大哥，稳婆说只能保一个！”慌忙中的小丫转身，一把抓着刘田的衣袖，一脸哭相的看着他。

  “不，怎么会！”刘田一个踉跄跪在地上又四肢并用的爬了起来，想要挣扎道娟娘的面前。

  “不是说了男子要出去的吗！”稳婆一看有男子进来，不由的走出以身挡着，皱眉呵斥道

  “稳婆，你说只能保……保一个！”刘田不顾她的呵斥，张口就问。

  “是，不过现在孩子还没有出来，大人和孩子暂时都没有事，但是快了，你要做出决定，到底是保哪一个。”稳婆沉声问道。

  “大人，我要娟娘！”刘田没有考虑就脱口而出，比起这个没出生的孩子，他更想要娟娘活下去。

  “你要保大人？”稳婆颇为诧异，居然有人会这么回答。

  “是我要保大人，稳婆，您一定要保住娟娘。”刘田上前颤颤微微道。

  “这……你不考虑了？村长的想法呢？”稳婆还是不相信，一般人家都是保小孩，毕竟这是自己的孩子，而妻子没了可以再娶。

  虽然娟娘心地好，她见着也可怜，但是这不仅仅是要考虑到一个人而是要放到整个家族里面，村长这一代人丁稀少，到了刘同这里已经是独苗了，若是这胎生下了个儿子，那刘家也算有后了，村长怕是不会同意。

  “田子究竟怎么了？”村长明显是听到了里面的对话，沉声问道。

  “叔子，稳婆说只能保一个，我……我保娟娘！”刘同走到村长面前，声音沙哑道。

  “保娟娘？”村长沉默不再讲话。

  若是个男孩，那刘家就有后了，真的要保娟娘？

  “田子，你记得你爹说一切都要为了刘家吗？”

  刘田不笨，村长一开口他就明白了，这是要舍弃娟娘了！

  “不，不是的，这个孩子没有了，我们还有下个，还会有的！叔子，娟娘可是只有一个，她是我的妻，没了就没有了，就再也没有了。”刘同泪流满面道。

  “……田子，你要好好想想。”村长迟疑了片刻却是没有松口。

  只能对不起娟娘了。

  “小丫，去叫你大哥和叔子进来。”娟娘痛苦地扭曲着脸，耳朵听着外面的对话，放心不下。

  小丫含泪，三步并两步出去。

  “娟娘你有什么要说的？”刘田一进门就关切道。

  “田哥，你先出去，稳婆一定会保住我的，你放心。”娟娘突然开了口，嘴边荡漾起一抹浅笑，眼神里满是温柔。

  随后又敛起了笑意，目光凝神看向村长：“叔子，我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您相信我。”

  最后一句话说的异常重，眼眸里是一种母亲的决绝。

  村长的眼神与娟娘对视，眼底微颤，有一瞬间的惭愧，他微微张了张口，话在喉咙里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将它压了下去，低低道：“田子，听娟娘的话，我们出去，稳婆会保住大人的。”

  他第一次觉得这样简单的话却是如此难以开口。

  刘田大喜，“田子谢过叔子了。”

  村长没有说什么，沉着脸出去。

  “稳婆，麻烦您帮我保住孩子。”娟娘的丝发因为疼得出汗，湿湿的黏在一起，她的面孔因为剧痛扭在一起，绝对称不上不好看，此时正艰难的伸出颤抖的手，摸着自己肚子，感受体内小生命的温度，她淡笑着开口，这一瞬间竟是美到了极致。

  稳婆的一愣，原来是这个意思！

  娟娘真是个好女子，以这样的方式让刘同和村长放心，真好。

  “嗯，我知道。”稳婆原本以为自己能抑制情绪，却是湿了眼底，

  小丫紧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掩面而哭，她的娟嫂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谁都比不了。

  她很小就没了娘，以前和小伙伴在外面玩的迟了，大家都会被自己的娘叫回家，只有她一个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孤零零的待在村子的井口边，看着幽静水潭里的倒影，心里酸酸的。

  后来娟嫂子入了门，给她补衣服，教她刺绣，还哄她睡觉，那个怀抱有香又甜，就算是雷雨再大，她也不怕了。

  她真想喊一声娘，却又羞于开口。

  现在，娟嫂子是真要没了，她要再一次没有娘了！

  “欸，要是有上京的大夫在，或许还能有些法子，尤其是太医院的妇科妙手叫什么来着？不管叫什么，要是他在，说不定能保住二人，可惜我们不是皇亲，没有这样的机会。”稳婆压低了声音，深深的叹了口气，感叹了一番，接过女人们熬好的汤水扶着娟娘的头，喂她喝下。

  “娟娘，喝下它，暂时先暖暖身子。”稳婆柔声道。

  娟娘张口小啜。

  大夫！

  她说的是大夫！

  小丫的沾满泪水的双目猛然迸溅出光芒，一脸惊喜道：“我知道哪里有大夫！我知道！”

  她这一喊让稳婆翻了手里的汤汁，让院外的人浑身一颤。

  说完头也不会就推门往外跑去。

  “这丫头怕是急坏了，这里哪有大夫？”秀嫂子掩住眼角的泪，蹙眉道。

  一定要赶到那里，有人能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