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作者:云下想裳      更新:2022-05-09 11:41      字数:3989
  那天后,她似乎回到最初的状态。

  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整日与冬儿嬉笑打闹。

  不知不觉,半个月光景流逝。

  “玖卿,你稍作准备,过两天,将举家迁往陵阜州。”

  “为什么……”她惊讶万分,忽地,想到了缘由,垂下眼睑,低低道,“对不起。”

  与摄政王退婚,是件极轰动的大事。

  这些日子来,侯府上下十分默契,无人在她面前提及,可不表示,外面的人不会谈论。

  想必,令父亲在京城抬不起头了。

  楚淳看着小女儿,几度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别多想,为父早就厌倦京城的喧闹,陵阜州山清水秀,解甲归田,去那边颐养天年,挺好。”

  她静默半晌,扬起小脸,笑道:“是挺好。”

  山高水远,此生不再相见。

  淮王府书房。

  一袭墨绿长衫的男人坐在桌案旁,笔下行云流水。

  时不时停一下,沉思片刻,继续疾书。

  手边,铺着一张张满是字迹的纸,那是他昨日、前日……每日所写。

  事实上,能记录的事,越来越少了。

  或许,哪一天他醒来,会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主子。”穆山入内,躬身迟疑道,“按您的计划,楚侯一家今日离京,四小姐……走了。”

  笔杆顿住,凤眸划过迷惘之色。

  四小姐……

  眼前,出现一道模模糊糊的纤影,清甜嗓音随之飘来:

  “暮哥哥!”

  “卿卿。”他讷讷轻唤。

  明明已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明明已快要记不起两人的过往,胸口依然传来熟悉刺痛。

  走了……走了……

  喉头蓦地一甜,噗!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雪白宣纸。

  “王爷——!”

  挎着药箱的老大夫退出寝屋,点点头:“施过针,睡了。”

  “麻烦魏大夫了。”穆山行礼。

  “无妨。”拭去额际薄汗,“翟绍尚未归?”

  “是。”

  “唉,蛊毒攻心,王爷恐怕……”

  “多久?”

  “估计,一两个月罢。”

  亥时,穆山交代完事务,疾步穿过长廊。

  突然,有道黑影一闪而过。

  心中一凛,急追其后。

  此人轻功不俗,接连起伏,总算于庭院偏角,将人逮住。

  一手挟住肩头,一手提高灯笼,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四、四小姐!”青年差点咬了舌头。

  “他怎么回事?”

  杏眼凌厉,显然已经探知一些内情。

  穆山暗付不妙,支吾道:“爷不肯说,违者……要偿命的。”

  闻言,她刷地抽出腰际短匕,毫不犹豫抵住自己的喉咙。

  “不说,我便先你一步毙命。”

  月色下,雪白颈部沁出一抹艳色,彰显了言出必行。

  “……唉。”忠仆妥协了。

  次日巳时,穆山推开房门,身后跟着一名青衣青帽的矮小家仆。

  内寝,君怀暮正披着外衫,坐在榻边,看着手中的东西。

  “家仆”搁下铜盆,偷偷窥去。

  那是一张罗纹纸,韧性强,不易破,背面折痕交错深深,意味着多次开合。

  他阅得相当认真,神情专注,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柔色。

  许久后,方小心翼翼的重新叠起,压于枕下。

  “穆……”他开口低唤,随即烦躁的拧起了眉,“你……”

  “穆山。”青年接过话,自发介绍起来,“是您的近侍,跟随六七年了,除了属下,留在后苑的,皆为爷所嘱,可放心差遣。”

  “嗯……”目光转向窗外,不说话了。

  云玖卿缩在角落,静静相望。

  男人的肌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白,晨光打在脸庞上,并无暖色,更显病态。

  因为削瘦,颧骨有些凸出,几缕黑发散落,软软的贴在脸颊旁。

  漂亮的凤眸黯然,含着怅惘及不知所措。

  他仲怔的坐着,任由穆山忙前忙后伺候,仿佛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昔日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此刻宛如失魂木偶。

  “呜……”拼命捂住唇,生怕哽咽之声让其听见。

  然而,内力尽失的人,毫无察觉。

  他没说错,她真的很笨。

  若不是无意中看到,油坊契书上落款的日期。

  若不是收拾行装时,木盒里掉出的那枚精钢箭头。

  若不是静下心,翻来覆去的回忆着这些年来,他做过的每一桩事。

  当真,要被这个狡诈的男人骗过去了。

  玩玩?计谋的一部分?

  有谁会从最初,就拿家产来玩?

  有谁会机关算尽,不惜用性命来玩?

  就算从未言语过喜欢,就算心意是偏激的占有欲,也无法否认他待她的认真。

  她在王府住了下来,以小厮的身份。

  虽说他目前失去武功,可警觉性仍在。

  遂只敢远望,不敢太过亲近,生怕引得疑心,惹他动了杀意,多生事端。

  大多数时候,他皆躺在大树下发呆,前所未有的清闲。

  而她,就坐在树桠上,贪看着俊颜,陪他一起欣赏庭院景色,日升日落。

  待到男人浅眠时,再大胆跃下,亲吻淡色薄唇,轻唤一声“暮哥哥”。

  她发现,他时常去看之前记录的事,不过随着病情加重,似乎慢慢放弃了。

  但每天晨起,依然记得阅那张罗纹纸。

  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她不禁好奇起来。

  这天,在穆山的配合下,溜进了寝房。

  本以为是朝中极重要的讯息,或者某些机密谋划,岂料,入眼第一行字就让她愣在当场:

  “我心悦于一人,叫玖卿。”

  “她有一双杏眼,似世上最亮的曜石,唇珠饱满,梨涡浅浅,未语先笑。”

  “她很爱笑,可我想看她哭,只哭给我一人看,只为我一人哭,这样,即能拥有独一无二的她。”

  扑哧一笑,骂了句“坏人”,泪水却簌簌直掉。

  吸了吸鼻子,继续往下读:

  “十岁那年,我从地狱爬出,与她初次相遇,小小一只站在院子里,看向我时,笑颜如穿透天际的朝阳,明媚又温暖。”

  “她一点也不怯生,软糯的唤我‘哥哥’,以为我的消瘦是没好好吃饭,急着把手中的点心奉上,一盒藕粉桂花糕,我不嗜甜,却独爱上了此糕的滋味,可终究,留不住那份甜,很快她变得与旁人一样,美好犹如镜花水月,从来不属于我。”

  原来……那个记性不佳、让他惦念数年的“小妖精”,竟是自己。

  从头至尾,没有旁人,唯她一人。

  “恨吗?当然恨,但当有一天,她忽然凑过来再次示好时,我才明白,恨的另一面是喜欢,后来,喜欢的情绪日渐加深,涨满胸口,快要溢出了……”

  “我深爱一人,唤她卿卿,可我不会告诉她,世人都道,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她说她是纸鸢,我们总保持着追逐的距离,可她不知,那根线早已缠在我的心上。”

  “看这封信时,定是不记得她了,没关系,每看一遍,重新爱一回便是,幸好,在她的记忆里,永远是我最好看时的样子,离开我之后,她应该不会再哭了……”

  “我的卿卿,将幸福美满过完此生,等我下辈子,去寻。”

  攥着纸张,跌坐地面。

  她曲起双膝,埋首臂弯。

  死死咬住手臂,以防泄出泣音,犬齿刺破血肉,却感受不到任何疼。

  滂沱的泪浸湿了衣袖,贴着肌肤,透心凉意。

  “呜……”

  纤细女子像只受伤的小兽,压抑恸哭。

  窗外,阳光明艳,屋内,空寂阴冷。

  隔了几日,翟绍终于回来了。

  “我要带他前往南戎国,那里有治蛊草药及合适的环境。”

  她不假思索道:“我也去!”

  翟绍摇头:“此行艰难且漫长,许是一年,许是三五年,也可能……永无归期。”

  她坚定道:“那我更得陪着他,扮成随侍扮成小厮,什么都可以,我不怕吃苦,我……”

  “四小姐。”沉声打断,“在别国,不比青霄,本人能力有限,实在无力顾全,你是个聪明人,该清楚其中道理,倘若你因此遇险,非我与穆山以死谢罪能抵。”

  叹了口气,又道:“彼时,他会疯的,你忍心么?”

  小脸愈发苍白,沉默许久后,缓缓绽开一抹浅笑:

  “好,我不去,但有个忙,请务必帮。”

  嗒——嗒——

  风,吹动珠帘的声音。

  他睁开眼,入目是大红色帐幔。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香味,淡淡萦绕于鼻间。

  可嗅多了,血脉的流速似乎在加快,白皙脸皮渐渐浮起两抹红晕。

  他的意识本就不算清醒,此时更是混沌,仿佛依旧置身于梦境中。

  轻巧的脚步声传来,偏头望去,一名娇小女子穿着嫁衣,撂起珠帘,笑意晏晏的步入。

  “你是谁。”

  他警惕的坐起身。

  对方不语,咬着唇除去衣衫,仅着兜衣,飞快的爬上了榻。

  “滚……”

  他欲伸手推开,却在与那双雾蒙蒙的杏眼对上时,失了神。

  屋内的香气越来越浓,体内似燃起了火焰般,叫嚣着要释放。

  细白纤臂环住他的脖颈,女子很大胆,亦很主动。

  他根本无力抗拒,或者说,沉溺于似曾相识的眼眸和若隐若现的梨涡中,无法自拔。

  即使丧失记忆,直觉仍在。

  对着此人,除了无尽渴望,无一丝厌恶及排斥,何况催/情香猛烈,他很快服从了本能。

  看着眼尾沁出的泪珠,他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无意识的轻喃安抚:

  “别哭,卿卿……”

  闻言,怀里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龙凤红烛冉冉,火光映出一双纠缠的人影。

  欲海沉浮间,软糯的嗓音在耳畔断断续续响起:

  “我是你的妻,一辈子都是,休想推给旁人……”

  “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不管多久,我都会等……”

  “此生别想抛下我,否则轮回路上,不再相认……”

  “暮哥哥,我爱你呵……”

  温凉水渍落于宽阔的胸膛上,仿佛渗进了心底。

  哪怕明日朝阳升起时,他依然会忘却一切,可只要心在跳动,这滴泪,这份情,便永不会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