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点春融
作者:枝上槑      更新:2022-10-21 20:10      字数:3087
  屋外,雨越下越大。

  众人这才发现,这处土屋竟是四处漏雨。

  邵伯住在对过,良媪想去寻他给女君换地方。

  姜佛桑没同意“移来移去,麻烦不说,少不得淋雨,反弄得一身泥泞。”

  良媪无法,只好唤来几个身披蓑衣的府兵,让他们将屋顶修整修整。

  府兵们一通忙活,也只能补救一二。虽不至于屋外大雨屋内小雨,洇湿渗水却是免不了的。

  “这屋年头久了,墙坯倾斜,屋顶的茅草都沤烂了。”真不知祖孙俩这些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老妪连连给补屋的府兵道谢,还要给他们下跪。

  “举手之劳,老人家不必如此。”姜佛桑搀住她。

  府兵们见状,赶紧撤退。

  又是漏雨,又是补屋,夕食也没法好好弄,只做了水引汤饼和鸭肉羹,鸭子还是从村里现买现杀的。

  无论如何劝说,老妪就是不肯与姜佛桑共食案,仍和黑女跪坐在门口的蒲草团上。

  祖孙俩捧着洁白的碗,看着里面热腾腾的吃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一时竟不知如何下箸。

  可是太香了,肚子咕噜噜叫不休,嗓子眼里像要长出手来。

  从不知夕食为何物的黑女吞了吞口水,夹了一箸入嘴,而后再忍不住,也顾不得烫,埋头狂吃起来。

  良媪看得心酸,让她别急“还有,多着呢。”

  “够了够了。”老妪道。

  她吃得很慢,等孙女吃完,把自己那碗也递过去。

  黑女摇头,拍了拍肚子,示意自己饱了,把碗又推了回去。

  祖孙俩就那样推来推去。

  菖蒲直接抢过碗,又给满满盛了一碗,这才算止了二人间的纷争。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老人一边吃汤饼,嘴里还不忘道谢,浑浊的眼里隐隐泛出水光。

  吃罢饭,天已彻底昏黑。

  粗略洗漱了一下,姜佛桑便躺在了一早铺好的榻上。

  风雨交加,气温骤降,良媪又去马车内抱了几床锦衾来。

  老妪和黑女睡在灶台那处的空地上,虽也有盖被,但里面不过填充些芦苇棉麻,保暖性并不是特别好。

  姜佛桑让给祖孙二人送去一床,老妪推辞不过,又是千恩万谢。

  姜佛桑问良媪“外面可有人守着?”

  良媪以为她是害怕,就道“女郎宽心,不止这间屋舍,便连村口都有府兵把守。”

  姜佛桑并不是担心这个“雨夜寒冷,他们也只吃了些糗粮,媪让良烁取些酒水。多饮恐误事,少饮些,与他们暖身也好。”

  良烁点了点头,撑着油伞便去安排了。

  姜佛桑的嫁妆中就有数十坛南酒,良烁一人忙不过来,叫了冯颢,两人满村转悠着给大家送酒分酒。

  好酒一尝便知,待得知是少夫人的嫁妆,府兵们喝得更珍惜了。身暖,心更暖!

  夜渐渐深了。

  姜佛桑翻来覆去,左右睡不着。

  良媪与她共铺,闻声轻问“女郎可是觉着冷?”

  姜佛桑摇头,过了许久才道“我就是想,什么时候,大家都能吃饱饭、都有锦衣穿,就好了。”

  良媪在心里暗暗感叹,她家女君到底还没见过世道险恶,哪里有那样的日子呢?就算真有,只怕她也等不到了。

  但不能这样跟女君说。

  “会有那么一天的。”她道。

  姜佛桑清楚这话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却还是点了点头“嗯,会有那么一天的。”

  -

  翌日晨起,吉莲正在给姜佛桑梳发。

  趁着黑女去打水的功夫,老妪走到她面前,噗通跪倒,这回任谁搀也不起。

  “老人家,您先起来。”

  老妪摇头,浑浊的老泪顺着枯皱的面庞往下淌。

  “老妇厚颜,恳求贵人应我一事。”

  “何事?只管说来便是。”

  老妪道“贵人今日就要走了,便让黑女跟贵人一块去吧!”

  姜佛桑怔住,万想不到她所求竟是为此。

  “老人家,黑女与你相依为命,你怎么舍得?而且你年岁大了,需要有人在身边照料,眼下正是黑女尽孝的时候。”

  “不,”老妪苦笑,“贱命自知,我是活不久了的。之前苦撑着,是怕一闭眼,留黑女一个在这世上孤苦无靠,而今……贵人您就行行好,收下她吧。为奴为婢,哪怕当个烧火丫头,只求贵人给她一条活路、一口吃食!”

  她昨晚想了一整夜,一夜没合眼。

  她知道这有些不知好歹,但同时她也清楚,这恐怕是黑女最后的生机了。

  纵是再舍不得,也得忍痛割肉。

  一旁的吉莲看着这一幕,渐渐湿了眼眶。

  她是最能理解老妪的,因为她当初就是这样被年迈的祖公卖进的姜府。

  “女君……”她附耳对姜佛桑说了几句,而后替老妪求情,“咱们就把黑女带着吧,也算了却老人家一桩心事。”

  姜佛桑焉能不知老妪爱孙之心,只是,“还要问问黑女才好。”

  老妪如闻天赖,砰砰给姜佛桑磕头“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黑女却不肯。

  她从老妪那得知此事后,一直绷着脸。

  老妪知她倔性,说不通,直接拿拐杖没头没脸地抽打。

  黑女也不躲,咬牙站着、受着,嘴里只有一句“我就在这,我哪也不去。”

  老妪气极,拐杖一扔,坐地哭嚎,痛骂她没有良心。

  “我养你这般大,你还要啃我到几时?!若没有你这个累赘,我何至于如此苦累?你走!没了你,粮食够吃,我再不必饿肚子!你若还赖着,不让我挣你卖身银,我今日就死给你看!”

  黑女傻呆呆站着,起先还绷着劲,到后来脊梁弯下,那口气散了个干净。

  用罢朝食,准备上路。

  吉莲招手,让黑女跟她同一辆马车。

  黑女手里提着个破包袱,上面补丁摞补丁。临上马车前,还是忍不住回了下头。

  然而柴门紧闭,再没有倚门盼归之人——老妪并未出门相送。

  车队上路,灰败的村落渐渐被抛在身后。

  黑女抱膝坐在马车一角,任吉莲和幽草怎么逗都不吭声,只紧紧抱着那个破包袱。

  忽然,手背被磕了一下。

  飞快解开,将里面几件旧衣扒拉来去,而后怔住。

  她的卖身钱,被一块粗布裹得严严实实,夹在其中一件旧衣里。

  黑女豁地站起身,不顾马车还在行驶中,跳下去,爬起来,飞快往村子跑去。

  终于跑到自家门口,她喘着气,拍门,大声拍门。

  门从里面栓住了,任她怎么拍也没人应。

  黑女心里没来由地发慌,拍变成了擂。

  “我回来了,你别赶我走!”

  门板早已朽坏,她力气又大,没捶几下便散了架。

  黑女跳进屋,一声祖亲还未喊出口,便怔在了原地。

  视线缓慢上移,盯着房梁上悬着的人影,瞳孔急剧收缩,手中的包袱轰然坠地。

  -

  在邵伯的帮助下,葬了老妪后,黑女还是跟她们走了。

  姜佛桑为此愀然多日。

  其实在答应收下黑女后,她有想过让老妪跟着一块走。

  良媪并不赞成“买婢还好说,买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女君又能庇护得了几个?”

  姜佛桑知道她说得不无道理,但有些事就发生在眼皮底下,视而不见太难。

  谁知老妪也不愿意“叶落归根,一家人都死在这,老妇也要埋骨于此,到了地下总算能团聚。”

  姜佛桑只能作罢,除银钱外,又让从人留了些粮食给她。

  老妪还让姜佛桑给黑女改个好听的名儿。

  她最大的盼望是黑女也能像菖蒲和吉莲她们那样,跟着贵人,吃穿不愁、活得体面。

  姜佛桑想了想,道“就叫春融吧。”

  待得知取的是“料峭寒冬,一点春融”之意。

  老妪笑,频频点头,“好,春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