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眼泪
作者:
蕉下覆鹿 更新:2022-05-10 01:41 字数:6484
“不好!”
两个大和尚原本还在悠哉悠哉地品着香茗,却陡然感知到了柴房之中传出的惊人杀气,哪里还敢迟疑,茶杯落地,人已消失。
等到二人推门而入,只见朱雄英宛如疯魔一般挂在朱十三身上撕咬,后者吓得腿肚子直打颤。
“救命啊师尊,大侄儿发疯了!”
宗泐大和尚急忙上前伸出手来试图分开二人,岂料朱雄英死死咬住朱十三,稍微一动他后者就疼得凄厉嘶吼了起来。
“孽徒!还不住手……松口!”
宗泐大和尚陡然一声暴喝,朱雄英这才清醒了过来,麻溜地跳了下来,却还是愤愤不平地看着朱十三,恨不得抽死这个王八犊子!
朱十三一溜烟儿躲到了沐讲禅师身后,显然被自家大侄儿那凶狠模样吓破了胆。
“孽徒!你为何要行凶?”
宗泐气急败坏地喝问道,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混账玩意儿。
沐讲禅师亦是满脸铁青,怒视着身后的朱十三。
“这个王八蛋,他想……侮辱我!”
“他想侮辱你怎么了?你们乃是血脉至亲……嗯?你说什么?”
宗泐闻言一愣,满脸骇然地看向了朱十三。
这位十三皇子,小小年纪,难道还有龙阳之好?
朱十三:“???”
张定边:“!!!”
沐讲禅师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惊怒交加地看着十三郎,竟气得浑身颤抖。
苍天啊!
我这是收了个什么玩意儿当徒弟啊!
想我张定边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个小兔崽子手里了吗?
“师傅,你听我解释!情况根本不是……”
“你住口!贫僧不是你师傅!”
朱十三:“!!!”
“朱雄英,你敢坏我名声,老子跟你拼了!”
欲哭无泪的十三郎咆哮着冲了过去,意图与朱雄英拼个你死我活。
后者同样心中怒气难消,嗷嗷叫着扑了上去,不到片刻,叔侄二人再次扭打在一起。
宗泐大和尚与沐讲禅师对视了一眼,尽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辛酸与无奈。
打吧!
打死一个算一个!
这两个小兔崽子若是真死了一个,那都算是造福天下百姓了!
自己到底收了个什么玩意儿?
宗泐大和尚隐隐觉得,倘若真个让张定边与十三皇子入住天界寺,那这方佛教圣地,可真是不会太平了!
但,众人不知道的是,真正不太平之地反而是整个京师!
不知从何时起,京师之内悄然流传出了一则谣言。
说是谣言,其实也不尽然,仅是一句童谣罢了,街道巷口,时常可见一些孩童唱着此谣追逐嬉戏。
“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四十之后燕王天!”
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并不知道,他们不知从何处听来的童谣,令燕王朱棣险些坠入深渊!
此刻,这位相貌英武的燕王爷,正跪在御书房门外,等待着父皇召见!
一些宫女侍卫见状,再联想到传得沸沸扬扬的这句童谣,心中顿时了然。
这位燕王爷,未免也太惨了。
因为谣言一事,已经来此跪地求见皇上三次了,但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
若是皇上愿见他,那说明他还能开口解释,此谣言绝非自己所为。
但,倘若皇上不愿见他,那这位燕王爷,下场注定凄惨无比了。
朱棣面无血色的跪在地上,额头上冷汗直流,双眸之中尽是怒火,还夹杂着深入骨髓的惶恐与不安!
他想不明白,究竟何人要陷害自己,编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谣言来!
龙行虎步,日角插天!
呵,好得很啊!
就差说他朱棣是真命天子了!
还什么“四十之后燕王天”,这是要让把他朱棣往死里整啊!
当今皇上听见这句童谣,会怎么想?
太子爷听见这句童谣,会怎么想?
何况眼下正值皇后病崩之际,皇上心情定然极差无比,骤然听闻此谣言,还不得扒了他朱棣的皮!
编造这谣言之人,实在是用心歹毒,歹毒至极!
正恍然思索间,身旁陡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燕王爷举目望去,却见自家大哥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面色同样苍白无比。
“四弟,快起来!走,孤带你进去见父皇!”
太子爷先前痛失母后,在太子宫静养了好几日。
旁人也不敢将谣言的事情告诉他,若不是今日有仆人说漏了嘴,被太子爷知晓,那他还蒙在鼓里。
太子爷一见到跪在地上的四弟,心中郁气骤生,上前一把扶起了他,后者突然起身险些站立不稳,身形摇晃良久。
“大哥,你的好意四弟心领了,父皇不愿意见我,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燕王爷苦涩无比地回答道,强忍住有些发酸的鼻子,不让眼泪掉出来。
太子爷一听,当即拉着朱老四走到御书房前,却被杜安道拦了下来。
“太子殿下,皇上让您进去,一个人!”
一个人!
朱老四闻听此言神情难看至极,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父皇果真动怒了!
太子爷不敢违背皇上的命令,只能出言安抚道:“四弟,你就在这儿等孤,孤进去向父皇解释!”
话音一落,太子爷便大步走进了御书房,一眼瞧见自家父皇还在誊抄经书,气就不打一处来。
“父皇,四弟在外面跪了整整一天,您为何不愿见他?难道您当真相信那个谣言吗?”
太祖爷依旧在认认真真地誊抄佛经,对爱子的质问置若罔闻。
“父皇!”
“闭嘴!”
太祖爷陡然一声暴喝,吓得太子爷呆立当场,不敢再出言相劝。
不知过了多久,太祖爷收好经书誊纸,这才幽幽开口道:“倘若不是朕清楚你的本性,还真以为你就是那造谣之人!”
轻飘飘一句话,却是吓得太子爷险些肝胆俱裂。
父皇,这是在……怀疑自己?
“朕自然清楚老四是被陷害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在此刻干出为自己造势这种蠢事儿来!”
“但是,朕很想知道,造谣之人究竟是谁?他有什么目的?他又是属于哪方势力?”
“陷害一个北平燕王,对他及其背后的势力,有什么好处?”
太祖爷缓缓提出了多个问题,刀刻斧凿的面孔上罕见地露出了不解之色。
这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在此刻抛出这样的谣言,除了想要将燕王置于死地外,再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了!
会是标儿吗?
不,不可能!
标儿生性仁厚,做不出这种下贱勾当来!
会是那个小王八蛋吗?
这更加不可能了!
双方都未曾有过交集,他何必行此一举?
会是那些公侯勋贵吗?
这也不可能,老四的岳丈是徐达那个莽夫,而淮西勋贵皆以徐达、汤和为首!
会是李善长吗?
想要将京师的这摊浑水搅得更浑,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倒是……很有可能啊!
太祖爷双眸陡然闪过精光,似乎找到了些许脉络。
韩国公,李善长!
这个老狐狸,可并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缩头乌龟啊!
“安道,拟诏,削去燕王府三护卫,十日之后返回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杜安道闻言心中一凛,却是不敢多言。
谦谦君子却是急了起来,想要开口替自家四弟争辩几句,又被太祖爷怒目制止。
待杜安道捧着诏书离开后,太祖爷才没好气地笑骂道:“就你心疼老四,朕不心疼他?”
“朕知道这件事情让他受了委屈,日后加倍补偿便是,现在最关键的是,揪出那个造谣之人!”
这么一解释,太子爷倒是镇定了下来,很快便明白了父皇的用意。
“削去燕王府三护卫,这是向天下表明,父皇您对四弟生厌,勒令他十日之内返回封地,表面看起来是在驱离四弟,实则是在逼幕后之人继续出手,仓促之下必会留下破绽!”
太祖爷闻言含笑点头,不枉自己这么多年来面授机宜,一番苦心终究有所成效。
“标儿,你心中有想法吗?可有人选?”
“暂无,儿臣觉得有没有可能,造谣之人仅是因为私仇?毕竟四弟远居北平,从未参与朝堂之上的争斗,何人会故意造谣陷害于他?”
呵,私仇吗?
朕,倒是不这么认为啊!
太祖爷挥了挥手示意爱子退下,没了与他畅聊的兴致。
等太子爷临出门前,还不忘嘱咐道:“这些话别告诉老四,做戏嘛还是真实点好,男子汉大丈夫受点委屈无所谓!”
太子爷闻言撇了撇嘴,心中对自家老子腹诽不已。
合着不是您受委屈,当然无所谓!
走出御书房,太子爷见到了面无人色的燕王爷,显然他已经从杜安道口中得知了父皇对他的“惩处”!
太子爷多想亲口告诉他实情,但回想起父皇方才的叮嘱,只能狠下心来,装作同情地安抚道:“无妨,四弟,反正等过几日父皇挑选好了高僧随侍诸王,诵经祈福,诸王也要陆续返回封地了!”
朱老四:“???”
自家大哥是不是当太子爷当久了,这脑子有些不好使了?
我他娘的是因为要返回封地伤心吗我?
我他娘的是因为那上万人的武装三护卫没了!
没了武装三护卫的王爷,就是没了牙的老虎,任人笑话欺辱!
一想到自己借此征战疆场的宏图大志,就此化为泡影,朱老四就失去了与太子爷聊天的兴致,拱了拱手后便独自离去了。
太子爷对此不以为忤,清楚自家四弟心中极为难受。
毕竟,自大明立国至今,还没有哪位藩王的三个武装护卫,被削了个干净!
“四哥?你这是怎么了?”
朱老四神情恍惚地向宫外走去,却突然听闻一道悦耳的关切声。
但当他看清来人后,却是有些坐蜡了。
因为,朱老四不认识她啊!
看这穿着打扮,再加上那句“四哥”,这应该是……自己的某个妹子吧?
无怪朱老四头疼,实在是老爷子精力太旺盛了,那么繁重的朝廷政务,都阻拦不了他一心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决心!
他朱老四远在北平燕王府,哪里知道几年过去,自家老爷子又给自己添了多少个弟弟妹妹!
或许是看出了燕王爷的尴尬,一旁的宣旨太监适时低声提醒道:“王爷,这位是福清公主!”
“哦————!原来是小福清啊!许久不见,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将来还不知道便宜哪家的混小子呢!”
朱老四当即会意,故作惊喜地出言道。
但同样的话语,落在小福清耳中,却是那么的刺耳!
原来,这位皇四哥,竟还不认识自己!
可笑吗?
一点也不可笑!
这才是天家中人的常态啊!
那么,自己也就不用再有任何心里负担啦!
一念至此,小福清向朱老四露出了甜甜的微笑,而后径直转身离去。
朱老四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径直转身就走了,令他准备的一肚子溢美之词说不出来,顿时更加气闷。
“王爷不要多想,小公主就是这般性子,眼下可是最受皇上宠爱。”
宣旨太监似作无意地低声解释道,看向朱老四的目光之中充满了怜悯。
一个连三护卫都被削干净的藩王,这得是在皇上跟前多么不受宠啊!
甚至,可以称之为,厌恶!
朱老四自然察觉到了身旁传来的异样目光,面色如常地致谢道:“方才多谢公公了,若是有机会,一定要来北平,让小王尽一下地主之谊!”
宣旨太监闻言却有些受宠若惊,收起了心中对朱老四的些许轻视怠慢之心。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等本事与气度,可并不常见啊!
二人言笑晏晏地向宫外走去,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
天界寺内,自那日朱雄英与朱十三疯狂厮打后,一直旁观的两个大和尚也算是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对此哭笑不得。
最终各自领着自家徒弟,开始了漫长的传道生涯。
对于朱老四挨罚一事,朱雄英根本就不知道,现在也没有精力再关注此事了。
因为宗泐这个老秃驴,给他制定了周密的培养计划,上午学习诸子百家,下午则开始练习达摩剑法,晚上再躺在柴房里与朱十三斗智斗勇,一点空暇时间都不留给他。
至于义薄云天十三郎,那就更加的凄惨了,终日唯有两个字:练刀!
作为天下无敌的第一刀客,张定边自然对刀法有着独到的见解。
天下刀术何其繁杂,但万变不离其宗。
十三郎因此苦逼地终日挥舞着比他还高的大刀,艰难练习着刀法基础十三式,还不到半月,手上便已经磨出了茧子,皆是水泡磨破之后的成果。
艰难结束了今日的课程,朱雄英拖着疲累地小身板回到了柴房,如死猪般倒头便睡,还未等他进入梦乡会见周公,比他还要凄惨的朱十三便走了进来,险些一屁股坐到他身上。
看着十三郎双手掌心又鼓起了不少血泡,身上随处可见的伤痕,朱雄英不由出言劝道:“十三郎,你说你非要招惹老张那老东西作甚?口嗨一时爽,全家火葬场,这句话听过没?”
“咱们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岂能……尽如人意,能屈能伸方显男儿本色!”
朱十三:“???”
“那句话不是‘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吗?我书读的少,你可别骗我!”
你娘咧!
现在知道自己书读的少了?
朱雄英无语地翻了个白熊猫眼,选择就地装死。
宗泐大和尚与沐讲禅师,同为天下间屈指可数的超级高手,但二人教授徒弟的方式却是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走了两个极端!
宗泐大和尚时常教导朱雄英练习剑法要循序渐进,万万不可好高鹭远,打牢基础才是最重要的。
地基都未曾打牢固,即便建在其上的宫殿何等美轮美奂,终究都是镜花水月。
朱雄英算是看明白了,自家这大和尚不但是佛法宗师,连带着性格都很佛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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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张定边这厮可就完全不同了,加之十三郎这张贱嘴加持上了buff,一旦没能达到他期望的效果,便是拳打脚踢,厉声斥骂。
亏得十三郎没心没肺,才能坚持下来。
要是换作铁骨铮铮朱某人……还是只能认怂!
“十三郎,练刀苦不苦?”
朱雄英望着柴房上空,破破烂烂的屋顶,突然出声问道。
十三郎撇了撇嘴,同样倒了下去,没好气地回答道:“说不苦,那是假的!但是啊,练刀让我心里踏实!”
“别看那老东西对我态度这么恶劣,但是他该教的,一点没少,这我能感受得到!”
“对了,忘了跟你说声谢谢,真的给我找了个天下无敌的刀客做师傅!”
“以前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碌碌无为,浑浑噩噩的过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手中有了刀,心里便有了底气!”
“我还在想着,等再过几年,如果可以的话,舍弃那王位不要,北上投军杀鞑子,那该有多好啊!”
朱雄英闻言豁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朱十三。
这他娘的还是那个十三郎吗?
怎么总感觉怪怪的?
这厮不会是被张定边打多了,脑子被打出问题了吧?
眼见自家大侄儿满脸狐疑地看着自己,朱十三也索性坐了起来,满脸贱笑地开口道:“但是方才你那句话没有说对!”
“口嗨一时爽,一直口嗨一直爽!”
“等老子把那老东西的刀术全部学会后,就拔了他的氧气瓶!”
朱十三慷慨激昂地高喝道,虽然他并不知道氧气瓶是什么意思,但是这并不影响他觉得这句话很霸气!
牛逼!
我愿称你为“嘴强王者”!
朱某人由衷地为他鼓起了掌,但是下一秒,朱十三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但是啊,我没能见到母后最后一面,只是在葬礼上远远地看着她的棺椁,雄英,你说,母后她不会怪我吧?”
朱雄英闻言只觉心骤然间被狠狠攥住,疼得他眼泪也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不会!皇祖母她老人家非但不会怪你,还会为你感到骄傲!毕竟,她的十三郎,要成为天下无双的刀客了!”
朱十三却是止不住地痛哭流涕,半晌才蹦出了一句话来。
“雄英,我想母后了,有她在,没人敢这么欺负我们!”
“我也想她!”
兄弟二人聊着聊着,竟抱头痛哭了起来。
柴房门外,长青与幼白早已暗自落泪。
两个大和尚,罕见地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