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完结
作者:蕉下覆鹿      更新:2022-05-10 01:41      字数:6269
  燕王府,别院。

  曾经在燕王府呼风唤雨的长史大人,此刻却是被王爷亲卫看守在别院之中,莫说不能随意走动,连日常吃食都只能由亲卫送去,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想当年这位蜚声宇内的青年才俊,被选入太学之后,自请出任燕王府第一任长史,消息传来,自家王爷可是高兴了足月有余!

  为免易先生不习惯燕京干热气候,王爷甚至还大兴土木,斥重金在王府之中修建了一座风景秀美、亭台错落的别院,藏书古籍、古玩字画更是随处可见,专为迎接那位易先生的到来。

  姗姗来迟的易先生,得到了燕王府的最高礼遇,自家王爷亲自出城十里相迎,而后于王府大宴宾客,为易先生接风洗尘,甚至宴会之后二人还曾抵足相棉,彻夜长谈,传为一段佳话。

  自此,燕王府中多了一位易先生,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而今,易先生还是那个易先生,王爷还是那个王爷,但傻子都能看出来,不过是京师一程,二人之间的关系竟出现了滔天剧变!

  这让王府下人们不免暗自揣测,自家王爷于京师受辱一事,是否与易先生有关。

  或者说,王爷因为易先生未能替他证明清白,挽回脸面,而因此迁怒于他。

  究竟真相如何,无人得知!

  毕竟下人就是下人,是不能置喙主子家事的。

  而今与自家王爷抵足而眠之人,不再是翩翩公子,而是一个面相凶恶的独臂僧人,仅从此一点便可看出,易先生在王爷心中的地位,已然大不如从前!

  但是,相比于那个脾气古怪,面容凶恶的独臂僧人,下人们还是更喜欢那个幽默风趣、温润如玉的易先生啊!

  每每经过别院,不少婢女都会情不自禁地翘首以望,希望能够再见到那令人心醉的笑容。

  这等场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出现了,令守卫在别院门口的朱能、王真、丘福等人心中很是不得劲!

  作为燕王亲卫,比起这些只见表面的下人而言,他们自然能够得知更多内情。

  自家那位王爷,去了一趟京师之后,似乎性情大变,其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令人心寒啊!

  满脸横肉的丘福见两个婢女驻足不走,翘起臻首望向别院,不由怒喝道:“瞅什么瞅?再不滚,小心身上那层皮!”

  二女闻言吓得花容失色,急忙欠身行礼,落荒而逃,始作俑者丘福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似乎这样捉弄别人有趣极了!

  丘福,靖难之役功勋卓著,位居功臣之首,未来的永乐淇国公!

  他的这般恶趣味,惹得王真极其不满,忍不住出言挑衅道:“欺负小女娃算什么本事?你丘福也就只有这么点能耐!”

  王真,靖难之役功冠诸将,未来的忠壮金乡侯!

  丘福与王真皆是行伍出身,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吵起架来自然不堪入耳,很快便引来了朱能的严厉呵斥!

  作为王府亲卫军统领,丘福与王真对于朱能有着本能的害怕,他一开口呵斥,二人便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迅速闭口不言。

  但老兵油子丘福哪里受得了这份枯燥乏味的苦差事,眸子一转便悄然低声问道:“朱老大,这易先生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啊?为何自家王爷如此严苛对待他?”

  这个问题可是困扰了他良久,毕竟王爷对待易先生的态度前后差别越大,就越是令人感到不解。

  身形魁梧的王真同样看向了朱能,希望能从他口中得知一点小道消息。

  但朱能智识高远,能够得到燕王朱老四的器重,自然有着他的过人之处,比如,不该说的话不说!

  面对二人的问题,朱能置若罔闻,似乎未曾听见一般。

  丘福自讨了个没趣,却是依旧不甘心,换了个问题道:“朱老大,那个独臂僧人是何方神圣?为何一来王府就把易先生的位置占了去?”

  他这句话讲的毫不客气,甚至有些犯忌讳了。

  但丘福天生就是个浑不吝的主儿,在行伍之中便是刺头儿,任王府亲卫时也不知收敛,为了解心中疑惑,根本不顾忌什么忌讳不忌讳。

  “对啊,朱老大,易先生的事情不可以讲,那这个和尚的事情总得讲讲吧!”

  “看样子这和尚很快就要接替易先生,执掌这王府大小事务了,你总得让我们了解了解这厮秉性如何吧?以免日后犯了这位王府新贵的忌讳!”

  朱能闻言长叹一口气,清楚二人心中所想。

  其实就算是他,也不清楚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反正最终的结果便是,易先生怒骂燕王爷,自此二人彻底交恶!

  取而代之之人,则是那名独臂僧人!

  也这一切发生的源头,正是因为自家带着和尚见了王爷与易先生一面!

  “那个和尚法号‘道衍’,别的我也不清楚,但我唯一清楚的是,王爷对道衍和尚的器重,远远超乎你们的想象!”

  “别说做大哥的不提醒你们一句,若是你们真敢惹怒了道衍和尚,王爷绝对不会顾念旧情!易先生,便是最好的例子!”

  嘶……

  竟是如此!

  王真与丘福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知不觉间,已然将道衍和尚列入了绝对不可招惹的名单之中!

  只是二人总觉得,自家王爷这“喜新厌旧”的做法,实在是难免令人寒心啊!

  易先生操持偌大燕王府,付出了多少心血,这道衍和尚方一入府,便夺取了他的一切!

  其实这尚且罢了,但就因为易先生得罪了这个道衍和尚,自家王爷竟将易先生圈禁在别院之中,那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丘福甚至无不恶意地揣测到,若非易先生那是朝廷委派的王府长史,只怕他现在已经遭了毒手了,哪里还用得着如此麻烦!

  “老王,那句诗怎么念来着,就是说,朝朝暮暮只与新人调笑,哪曾理会我这个旧人悲哭?”

  丘福向着王真挤眉弄眼地开口道,似乎在为易先生鸣个不平!

  岂料王真还未开口,一道陌生的声音却是陡然传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出自诗圣杜甫之《佳人》,贫僧答的可对?”

  一语出,三人惊!

  朱能狠狠地瞪了一眼惶恐不安的丘福,急忙带头致歉道:“大师见谅,这两个兔崽子都是行伍出身的腌臜货,还望大师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王真与丘福早就被吓得惶恐不安,半天蹦不出个屁来,只得弯腰俯首,早已是冷汗直流!

  凌厉至极的目光扫过三人,道衍和尚淡淡开口道:“无妨,开门吧,贫僧想要见见易先生!”

  三人闻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急忙打开房门,恭敬地目送着道衍进去。

  但下一秒,三人心脏猛的紧绷,惊骇欲绝地面面相觑!

  因为,独臂僧人的独臂中,提着一柄长剑!

  而自家那位王爷,并未出现!

  “朱老大,要不要……去禀报王爷一下?”

  憨厚朴实的王真急切开口道,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受过易先生恩惠,自然不愿见到易先生死于一贼秃驴之手!

  丘福亦是满脸的惶恐不安,甚至有些心惊胆寒,方才道衍和尚那凌厉至极的目光,令他感受到了如山岳深渊般的巨大压力,压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那种气势,行伍出身的武夫丘福自然清楚!

  那是——杀气!

  杀意冲天的杀气!

  好在这杀气并非是针对自己,但这杀气却是针对那位易先生!

  “朱老大,你不管管?难道你忍心看着那道衍和尚一剑杀了易先生?”

  丘福是个浑人,却也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易先生对他有恩,那就必偿!

  二人面容急切地看向朱能,岂料后者如若雕塑一般纹丝不动,甚至不作出丝毫回应!

  “朱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懦夫!当年易先生还要对你如何?老子真是看错了你!你不去,老子去!”

  “老子曾经好歹也是燕山中护卫千户,即便眼下被削了个干净,那也是实打实靠军功拼来的,我不信王爷敢一剑杀了我!”

  丘福骂骂咧咧地转身便走,准备去找自家王爷通传此事,力求保下易先生一条性命。

  岂料朱能却是陡然暴喝道:“站住!你去了也没用!任何人去了都没用!”

  “你难道不明白,道衍为何一个人来吗?”

  丘福豁然转身,惊骇交加地看着他,浑身颤抖着开口道:“你……你是说……这是……王爷的意思?”

  王真骇得倒退了好几步,直至靠在了墙上,才未瘫软在地。

  王爷,要杀易先生?

  为什么?

  即便喜新厌旧,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吧?

  朱能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死死咬住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方,是自家王爷,一方,是易先生!

  曾经他们二人,几近一人,整个燕王府蒸蒸日上!

  现在他们二人,却是离心离德,甚至不惜刀兵相向!

  这让他们这些夹杂二人之间的下人,该如何是好?

  “谁都不许去!守护好这里!我去找王爷问个清楚!”

  终究还是良心战胜了忠诚,朱能不愿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对自己恩重如山的易先生死于小人之手!

  即便王爷要他死,那也要问个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话音一落,朱能便快步离去,留下惶恐不安的二人。

  别院之中,凉亭之内。

  易太初正在好整以暇地喝着香茗,时而望着远处平静的湖水怔怔出神,桌上是一副未曾下完的残局。

  而下棋之人,正是燕王爷,与易先生!

  但此时此刻,易先生还是那个易先生,燕王爷却再非那个燕王爷!

  盘前无人,盘上有子。

  往昔一切美好的回忆,在此刻都成为了泡影,唯独留下这副,当初还未下完的残局。

  忽然间,起风了,平静的湖面开始泛起微微波澜。

  察觉到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脚步,易太初苦涩一笑,并未回首,径直开口问道:“王爷,要对我下手了吗?”

  “易先生说笑了,王爷让贫僧过来看看,易先生过得可还好?”

  道衍和尚语气温和地答道,仿佛手提之物并非是利剑,而是一壶美酒,亦或是一盘珍馐。

  易太初豁然转身,面容狰狞地咆哮道:“你这该死的妖僧!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毁了一个未来的千古名将!你毁掉了大明帝国最坚实的护盾!”

  自家王爷,原本一心想着成为征战沙场的当世名将,成为尽忠职守的北疆塞王,却因为这个妖僧的诛心之语,生出了那不该有的野心,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道衍和尚闻言却是洒然一笑,径直坐到了易太初对面,先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香茗,这才缓缓开口道:“易先生又说笑了,我道衍,只不过是在帮助王爷,夺回那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闻听此言,易太初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抚掌击节,笑得眼洒热泪。

  “我不知道你的底气何来,亦是不知道你凭什么敢说出这句话,我只知道你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说皇长孙有早夭之相,当朝太子有早亡之相,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这大明天下,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尊崇礼法,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这便是规矩,朱棣此生注定与那皇位无缘,你告诉我,你凭什么?!”

  燕王爷朱棣,太祖第四子,无论是嫡非嫡,这皇位都轮不到他来坐!

  即便皇长孙夭折了!

  即便太子爷早亡了!

  那,又能如何?

  论嫡,太子爷并非只有皇长孙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幼子茁壮成长!

  论长,朱棣乃是第四子,除去太子爷外,还有秦王朱樉与晋王朱棡,此二王皆是手握重兵、实力强横的边疆塞王!

  即便太子爷早亡,即便皇长孙早夭,朱棣想要登上那个皇位,也要先问过他们手中的数十万精兵答不答应!

  所以,你道衍,凭什么说,那皇位,本该属于朱棣?

  道衍和尚平静地将长剑横放案前,并未开口反驳易太初的有力论证,反倒是颇为惊喜地出言道:“恰有一副残局,太初兄不妨与贫僧对弈一番?”

  话音一落,道衍并未等易太初开口应答,径直执黑子先行。

  一子落下,清脆悦耳。

  执黑子为敬,显浩气长存!

  对方既已落子,易太初自然紧跟,亦是一子落下。

  双方皆是一语不发,似乎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眼前的残局之中,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

  不知多了多久,易太初举棋之手已然微微颤抖,身形摇摇欲坠,望着眼前的棋盘面露惊骇之色,似见到了洪水猛兽一般,手中白子再也难以落下!

  “你……当真是一个……乱世妖僧啊!”

  易太初咬牙切齿地讲出了这番话来,恨不得夺过利剑一剑刺死这个乱世妖僧!

  此人下棋,不讲章法,不计后果,不论输赢,只为,屠掉自己的大龙!

  道衍和尚闻言终于含笑开口道:“我有屠龙术,自可屠伪龙!”

  屠龙术!

  好一个“屠伪龙”!

  易太初突兀大笑,状如疯魔。

  “易先生何至于此?王爷念及与易先生的多年情谊,爱怜易先生的满腹经纶,特命小僧前来劝易先生回心转意,若是易先生愿做那从龙之臣,王爷必定扫榻以待!”

  “易先生还是燕王府的易先生,王爷还是那个王爷,何乐而不为呢?”

  呵呵,易先生还是燕王府的易先生,燕王爷还是那个燕王爷,真的是这样吗?

  易太初突然止住了大笑,面目狰狞地开口道:“你就不怕我假意投诚,然后找机会除掉你?”

  岂料道衍和尚含笑不语,似乎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

  易太初自讨没趣,怔怔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却是惨笑一声道:“他朱棣竟不亲自露面,这是愧对于我易太初吗?也罢!也罢!就让他留着这份愧意,去追逐他那皇位去吧!”

  易先生端起香茗一饮而尽,起身走到湖畔,淡淡开口道:“我易太初自幼聪慧,三岁能诵唐诗百首,十岁熟读四书五经,十六岁试冠诸生,十九岁选拔入太学,蜚声宇内,春风得意!”

  “有幸结识王爷,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却又是人生一大憾事!”

  “道衍,我易太初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读的是儒家圣言,学的是先贤之道,做不出那等逆君篡国之事来!”

  “你我皆知,留着我易太初,对你们而言是一个极大的隐患,这长史之位虽是朝廷委派,却还护不住我的安危!”

  “所以,动手吧,和尚,别让我看不起你!”

  燕王府长史,易先易太初,竟立于别院湖畔,任凭士子冠服猎猎作响,慨然出言求死。

  见其风姿动人,道衍和尚杀机毕露,一把提起长剑,却还是未能一剑下去。

  “王爷给了你一日时间考虑,这是最后的期限,明日这个时候,贫僧来要一个答案,否则便只能送易先生上路了!”

  这一日时间,是燕王爷与易先生多年相知相守的情分所在!

  但传到易太初耳中,却是那么的刺耳!

  “呵呵,朱棣啊朱棣,多年情谊,竟仅值一日,你还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朱棣吗?”

  回首望去,道衍已不见踪影,唯留下桌上那副棋局。

  黑子已然屠龙成功,白子再无力抵抗!

  虽然屠龙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但是在二人心中,胜负已分。

  浩然正气不存,乱世妖僧横行!

  易太初怅然若失,一把掀翻了棋盘,任由棋子跌落在地,双目无神地静默不语。

  别院门口,眼见道衍出来,手中之剑却无沾染血迹,王真与丘福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个贼秃驴,终究还是没有下手啊!

  易先生今日,总算是躲过一劫了!

  但二人不知道的是,人一旦起了杀心,那便会毫不留情!

  行至内院门口,道衍和尚恰巧碰见了满脸苦涩的朱能。

  “去见王爷了吧?朱能,你和张玉是王爷最为信重的左膀右臂,你二人有勇有谋,与丘福、王真之流不同,所以,切莫做出那误己误人的事情来!”

  朱能闻言长叹一声,弯腰行礼道:“多谢先生提点,朱能铭记于心!”

  “王爷吩咐了,日后燕王府中唯有一位先生!”

  燕王府中,自此以后,唯有道衍先生,再无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