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军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0      字数:5729
  九、行军

  天色还未明,野地里笼罩浓浓的雾蔼,经过一夜的休息,俘人们已经起来打点行装了,埋锅做饭的柴火在白朦朦的雾气中映出一抹抹的红色,人声、马声、兵甲声混杂在一起,给这华北大地寒冬的清晨带来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杨铭睡醒时,王成和那小娘子都已经起床了,他刚一离寝,那小娘子便双手捧了一个盛有热水的铜盆,盈盈地走上前来,微笑说道:“将军,请洗漱。”

  铜盆边沿搭了一块当作毛巾的白布,虽然比较陈旧,但看起来还挺干净的,显然是细心浆洗过,小娘子一双素手十指如葱,稍有一些冻伤的痕迹,仍掩不住纤秀柔美。

  “哦,不必。这个……我先刷下牙。”杨铭头一回被女人这样服侍,颇有一些不自在的感觉,心里对那小娘子不由生出一份感激。

  他从行军袋里取出牙刷、牙膏,拧开一瓶纯净水,仰头喝了几口就开始刷牙,顿时满嘴泡沫,小娘子放下铜盆,又换了一个瓦罐近前侍候。

  虽然生活条件差点,但被人服侍的感觉还是挺舒服的,事已至此,杨铭也就不再客气了,由那小娘子服侍刷完牙,又拿出自己的毛巾来洗脸。

  “将军,您方才所用牙刷可是象牙柄?”小娘子端捧铜盆热水,轻声问道。

  “象牙柄?”杨铭初有一些不解,但随即就明白了。

  牙刷在明代是比较普及的生活用具,一般人家大多是用木柄的,而那些追求精致生活的富贵人家,则有用骨柄和象牙柄的,虽然他刚才使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的乳白色廉价牙刷,但牙刷柄的塑料材质显然是这个时代的人们从未见过的,若硬要比拟,也只有象牙似乎比较相近。

  “哦,不是,就是一般的牙刷了——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支。”

  “将军大恩大德,奴家哪敢用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娘子声音中透出一丝柔柔的轻笑。

  杨铭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这女子眼如秋水,面容莹润如玉,竟是活脱脱一个端庄俏丽的美人儿,经过一夜的饮食休息和早晨的梳洗装扮,与昨日俘人堆里风尘仆仆的难民形象已是天上地下之别了。

  那小娘子显然也察觉到了杨铭看过来的目光,却并不躲避,她嘴角呡出一抹笑容,眼睛里波光流动,嫣然回视对方。

  杨铭脸上微微一红,收回心神,擦了一把脸,放下毛巾,说:“多谢了,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奴家姓许,单字一个莹,风清月莹的莹。”

  “风清月莹,天然标韵,自是闺房之秀。”宋代李之仪的这首《鹊桥仙》他倒是记得几句,随口就吟诵了出来。

  “妾身蒲柳之姿,实不敢……”小娘子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微一躬身,端着铜盆退下了。

  杨铭愣了愣,感觉自己的言语似乎有些唐突了,但也没空多想,他挎上步枪,掀开帘子出了帐篷,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刚刚沾过水的脸上一阵凛冽的寒意。

  帐篷外,范同舟、丁有三等人已伫立等候多时了,见他出来,齐齐上前抱拳道:“将军,早。”

  杨铭微一颔首,说:“各位早,队伍准备的如何了?”

  丁有三答道:“帐篷辎重器具正在收拾,待吃过饭就可以开拨了。”

  “各位辛苦了。军戎大事,请各位务必约束所部人员,按部就班,不得有误!”杨铭拱了拱手,沉声说道。

  “是!”众人一起抱拳应喏。

  趁队伍吃饭和整装的时间,杨铭也赶紧收拾自己的装备,他清理了悍马车后厢里的弹药,将悍马车用硬连接挂到重卡后面,再将M777榴炮弹挂在悍马之后。悍马车是全时四驱系统,拖车时必须处于发动状态,否则会损坏变速箱,而打方向盘则并非绝对需要,把车发动挂空档硬拖个几十里也不要紧,但有个人在车上打方向盘会更省力一些,对轮胎的磨损也更小一些——当然,要是搞不好也会有反效果。杨铭打算把这活交给王成来干,他发动悍马车,一边示范一边对王成反复叮嘱。

  “你啥都别管,前面的车往这边转弯,你就把方向盘往这边转一点,弯转的大,你就多转一点,弯转的小,你就少转一点。等弯转过了,直了,你就把方向盘转回原位打直,原位……就是这样,对,这样就是回到原位了。”

  “记住,别的地方啥也别碰,要是实在搞不好,你就干脆把方向盘打直,宁可不转方向盘,也要打直。”

  杨铭讲的满头大汗,王成听的也是一头雾水。

  “听明白了吗?”

  王成瞪大眼睛不敢吭声。

  “咳咳,要不你就别管了,就让它打直,别碰方向盘。”杨铭无奈地说。

  “将军,奴家看到您转动这个圆盘……方向盘的时候,车轮也在随之偏转,是吗?”一旁抱着孩子看热闹的许莹突然问道。

  “正是!就是这样,转弯的时候车轮要同方向偏一偏。”

  “是!但是转弯完了直行的时候,必须要把车轮弄正,不然就拧着了。”许莹看向杨铭,眼睛扑闪扑闪的。

  “就是这样!”杨铭感到这小娘子不仅人漂亮,脑子也挺聪明的。

  “那么,将军,奴家可不可以坐在旁边,帮衬提醒王小公子?”

  “那敢情好,你坐车上也省得孩子吹风受寒。”杨铭松了口气,感到稍微有一点信心了。

  “请将军放心,奴家在旁边,虽不敢说完全无误,但决不致出大错。”许莹很自信地说。

  “好,我相信你们。”

  重卡发动了,随着引擎的轰鸣,M977的优良越野性能在17世纪的华北大地上充分展现了。挂上最低档,重卡拖挂悍马车和M777榴弹炮缓慢前行,车后跟随一千多人的队伍,按照前一晚商定的计划,队伍已经排好了序列,前锋、两侧、后卫由披甲军士带领民壮们组成,中间是妇孺和辎重。

  “前方二十里便是顺义城。”范同舟坐在重卡副驾驶位置,脸上露出几分混杂兴奋和不安的神色说道。

  “顺义城有虏兵千余人把守,领头者是虏酋天聪汗的长子豪格贝勒。”

  “虏兵以顺义为基地,四处掳来的人口、财帛、粮草、物资,皆集于此,逐次北运。”

  范同舟是从顺义城里逃出来的,对城中情形所知甚详,这些情况他在昨日其实早已跟杨铭说过,此时仍在复述,不知是在提醒对方注意敌情,还是在压抑自己心中的紧张。

  杨铭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抽出一支自己叼上,又递了一支给范同舟。

  范同舟接过香烟仔细打量,只见洁白细长的烟卷饱满而光滑,尾部的过滤嘴和烟杆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拈在手里像是一件艺术品,真不知这玩意产出何地,又是怎么制出来的。

  “叮”的一声,ZIPPO打火机冒出火苗,递在他面前,范同舟凑上去,点燃香烟,一口吸下,顿觉全身一阵舒爽,烟雾在肺腑里循环几圈,随着一声长叹缓缓地吐出来,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

  一个多月前,后金军兵临城下,顺义知县赵晖中带领生员们出城投降,范同舟虽极力反对,但独木难撑,只能自己一家几口人守在家里,紧闭宅门,若敌兵上门来骚扰淫掠,就打算全家自尽殉国了。所幸豪格大军入城之后,倒还军纪严明,并不像在其他地方那样大肆掠劫,城中百姓尚可以苟且偷安。

  范同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独善其身了,谁知城中的那些生员们却不放过他,一定要拉他一起背锅,共同给豪格上谢表。范同舟不肯,有人就威胁要向后金军告发他心怀异志,情急之下,他只得抛家弃口,寻个机会逃出城去,可没想到还是被敌人掳获了。

  作为有功名在身的大明读书人,再度陷身虏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回到顺义城最后看一眼妻儿——如果她们还在的话,就一死以谢君王了,没想到半路横空杀出一个杨铭,不知凭借什么神兵利器,有如天兵天将下凡一般,居然单枪匹马杀退了近二百虏兵,救回了自己和俘人们。经过大明和后金十几年来的交战,那些剃着金钱鼠尾辫子的八旗兵,在汉人眼里几乎成了战无不胜的代名词,一个鞑子兵,十个明兵也不敢挡其锋,可是这杨铭……这一切太虚幻、太不真实了。

  范同舟心里思绪翻腾,一旁的杨铭却似乎满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一边开车,一边悠然地吸香烟,驾驶室里烟雾缭绕,沐浴在空调口送出的暖风里,感觉比睡袋还要舒服。范同舟见他按了一下车门上的什么东西,那水晶般清澈透亮的车窗就降了下来,一阵清新的冷风吹进驾驶室,烟雾从车窗缝隙冉冉飘散,看着杨铭淡定的神情,范同舟紧张不安的内心也渐渐平复了一些。

  卡车两旁各有两名骑马的军士随行,他们是专门负责警戒和联络的,杨铭以最慢的速度开车,每小时不到15公里,但是比起后面队伍每小时4公里的行进速度还是显得太快了,他行驶一段时间就得停一会,以免和大部队距离拉得太远失去照应。

  “虏兵哨骑!”外面的军士大声喊叫起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栗。

  从车窗往外看去,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早晨的浓雾大半散去,大约两里地之外的树林前,两骑后金兵伫马而立,朝卡车的方向眺望。

  杨铭轻轻地踩住刹车,慢慢将车停了下来。

  “将军,怎么办?”骑马的军士凑近车窗问道,脸上掩饰不住的恐惧。

  “不要慌,等后面的人跟上来再说。”

  很快,大队人马便跟上来了,显然他们也发现了远处的后金哨骑,整齐的行军队列出现了一阵扭动。

  “去跟丁百总说,让他派二十骑去把那两个鞑子赶走。”杨铭对窗外的军士吩咐道。

  “将军,二十骑恐怕不行,还得加三十名步兵一起上!”范同舟在一旁提醒道。

  杨铭点了点头,车窗外的军士掉转马头往后去了。

  不一会,二十名骑马的军士出列了,这些军士都披了甲,有的还是披的重甲,手里拿的是长枪、马刀等兵器,还有弓手持弓,他们一个个面色惨白,不少人脸上渗出了豆大的冷汗。

  后面的三十名步兵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凑齐人手,这些手持长枪、大刀、盾牌的步兵很多都不是真正的军士,而是俘人中的丁壮,他们歪歪扭扭地列队,双腿直打颤,兵器都几乎要提不稳了。

  杨铭眉头紧锁,推开车门跳下车,呯的一声将车门狠狠地甩上了。

  “丁百总,让骑兵分开在两翼,步兵在中间列阵上!”他对领头的丁有三命令道。

  丁有三铁青着脸,大声吆喝,马队向两边散了开来,中间的步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磨磨蹭蹭就是迈不出脚步。

  “废物!”杨铭怒骂了一句,知道这些人是指望不上了,他几个箭步来到吉普车旁,拉开后排的车门钻了进去,从车顶的射击窗口探出身子。

  解开车上M240机枪的锁定,调转枪口方向,打开保险,将尺表调整到一千米距离,他瞄准那两名后金哨骑打出了几个长点射。

  一个后金兵座下的马匹嘶叫着扬起前蹄,转了半个圈倒了下去,另一个后金兵的马嘚嘚地往后退,可能是被射入周围泥土的子弹嗖嗖声吓到了,那哨骑急忙勒转马头,两腿一夹,马儿吃劲地向远方跑开了。

  随马匹一起倒地的那个后金兵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后逃跑,应该是腿上中弹受了伤,但是他显然不理解7.62毫米机枪子弹的威力,拖着伤腿没跑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上!”杨铭挥手喝道。

  马队和步兵们一下子振作了,挥舞刀枪呐喊着冲了过去。

  杨铭苦笑地摇了摇头,锁好机枪,身体从射击窗口缩进车里。

  王成站在驾驶位置,回过头来,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他年纪小身高还不够,这一路是佝偻身子半站着操作方向盘的,第一次开车,显然是非常的兴奋和新鲜。

  许小娘子怀里的婴儿被机枪声惊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她把孩子的脸偎到胸脯里,嗯嗯地轻声安抚,眼睛却是回头望向杨铭,俏丽的脸庞被空调的暖风吹得红扑扑的,更掩盖不住内心的崇佩敬畏之情。

  出击的马、步兵都回来了,割下了首级,兵器铠甲也取了回来,七八个人拖着已经死去的马,堆放到辎重车上,马皮、马肉都是很好的材料和食物,显然是不会浪费的。

  “你们刚才让我很失望!”

  二十名骑兵和三十名步兵列队,面向吉普车的侧面,杨铭站在车顶的射击窗口里,就像现代检阅士兵的将军一样,对他们进行训话。

  嘴里喊出的声音还是显得太小了,他希望自己的训话能被更多的人听到。

  吉普车上安装有高音喇叭设备,是用于对付“非武装敌对人员”的,也就是向那些在军事基地外面喊口号扔石块的人喊话用的,考虑到许小娘子抱了孩子在车里,距离太近了怕声音损害婴儿的听力,他放弃了使用高音喇叭的想法,在车内的行军袋里翻了翻,找出一个便携式的喊话器,就是类似于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用的那种手持式电喇叭。

  他把喊话器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喇叭里发出巨大的呼啸声,列队的马、步兵们吓了一跳,大部人群也躁动起来,人们叽叽喳喳地互相惊叹议论。

  “肃静!”

  一声大吼,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了,那些列队的马、步兵们一个个站得直直的,一动也不敢动了。

  “你们刚才的表现让我很失望!”杨铭开始了他的训话。

  “不客气的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你们这个样子,还怎么去打仗,怎么去攻占城池?”

  “鞑子兵就两个人,你们有几十个人,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就算是空手上去,围着咬也咬死他了。”

  “我估计,等到真正交战了,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肯定会逃跑。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跑的再快,有鞑子兵的马快吗?有鞑子兵的箭快吗?”

  “你们要是逃跑,最后的结果还不是被鞑子兵给杀掉,给抓起来,你们不都是这样被抓来的吗?又有哪个逃脱了?!”

  “打仗想跑的,你们现在就给老子滚!现在滚,没有鞑子兵追你们、杀你们,你们还可以多活几个时辰。”

  “谁想滚的,现在就给老子站出来!”

  他环视四周大吼。自然,没有哪个人会出来,人群都安静地站立,或仰着头,或低着头,连辎重队里的骡马都被这萧杀的气氛所感染,一动也不动了。

  这兵荒马乱、天寒地冻的时节,哪个不识相的敢脱离队伍,其结果要么是冻死,要么是饿死,被鞑子兵抓去做奴隶还算运气好的。

  “以后谁敢临阵怯敌的,就地正法!”

  “列队,前进!”

  气呼呼地发泄了一通,眼看队伍整顿完成,又重新列阵准备出发,他才将身体缩回车内。

  “将军,请息怒,大伙儿一定会听您的。”坐在前排的许小娘子轻轻地说,像是在安抚怀里的婴儿。

  “嘿嘿,不吓吓他们,等到了城下,敌军一冲,这一千来号人自己踩踏都不知要死多少。”杨铭无奈地摇了摇头。

  许小娘子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