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钱庄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0      字数:2685
  十九、钱庄

  泰恒银号在衙门北街转角处,是一家三开间的门面,只有正中一间的大门敞开,门面的柜台并不高,髤了暗色的漆,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今天银号的生意特别好,晌午前从县库运来的一批银子已经放出去一大半了,到现在还有几拨人等候办款。

  “立票人王安佩,央范同舟作中,借到泰恒银号白银五百两。按月起利三分六厘,期至十二月,一并纳还,不致有负。恐后无凭,书此为证。崇祯二年十二月廿六日,立票人王安佩,作中人范同舟。”

  左间的屋子里,固安生员王安佩提笔在宣纸上写完字据,画了花押,将笔递给一旁的范同舟。

  今天银号放银的消息传开后,城内的难民们纷沓而至,都希望能早点借到钱,拿去开支年货,特别是那些拖家带口的难民,无论如何也要买点米粮、糕点和衣物,抚慰一下流离失所的家人。

  自然,银号是不会直接对一个一个的难民放银的,都是各队难民中的头面人物出来,或押田产,或找保人,才能借到银子。王安佩以前参加顺天府乡试时,曾和范同舟同住过旅舍,两人诗文往来,学问砥砺,颇有几分情谊,因此,才拉他出来作为借银的保人。

  范同舟家里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按说这五百两银子的保人,他是做不了的,只是这段时日攀上了杨铭,在知县大人那里红得发紫,其身价也就水涨船高了。

  拈起狼毫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汁,范同舟画下了自己的花押。

  ※花押是一种签名字体,字形古怪而不易模仿,类似于阿Q画的圈。

  个子高瘦的银号老板接过借据,仔细地看了一遍,拿到嘴边吹了吹,待到墨迹干透,将借据收好,便让人取了银子出来。

  十锭五十两的纹银托出来,摆放在桌子上,王安佩拿起一锭,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翻过来便看到银锭底部錾刻的阴文“肇庆黄江厂解充饷银伍拾两匠黄杰”,他点了点头,把银锭放回原处。

  “要不要夹开?”瘦高个问道。所谓夹开是指用夹剪将银锭从中剖开,以验明是否有掺假。

  “不用。”王安佩摇头说道,“都凿碎了吧,凿成半两的。”

  他领头的固安难民有八九百人,五百两银子凿开,差不多一人可以分得半两。

  瘦高个点头苦笑,说:“以前都要整锭的,今儿倒好,都要碎的。”

  “这世道,莫不是天真的变了?”

  范同舟、王安佩等人尴尬地笑了。

  两个银匠拿了工具进来,短衣窄袖,卷起袖子对屋内的几人拱拱手,以示袖中绝无藏私,然后一只手拿起银锭,另一只手凿子下去,零碎的银粒便如从手中泻下来一般。

  王安佩拿起桌上的一个胡桃木制的扇柄模样的东西,细的那头轻轻一拧,扇柄的剖面分开了,里头夹了一个小小的戥子,他随手抓起几粒形状各异的碎银,用戥子秤了秤,粒粒都在半两左右。

  ※欧洲人在1733年的记录里说:“中国最穷的人也随身携带一把凿子和一杆小秤,前者用于切割金银,后者用于秤出重量。中国人做这种事异常灵巧,他们如需要二钱银子或五厘金子,往往一次就能凿下准确的重量,不必增减。”

  凿完银子,又重新过了秤,验对无误,王安佩让随行的人把碎银子分成几份装好,告辞出来,便和范同舟一起往校场方向走去。

  街面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景象,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吆喝声此起彼伏,想到自己也是乡梓缙绅,却有家难归,王安佩不禁一声长叹,随口吟道: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范同舟听了,心里也一阵难过,略一思忖,便说道:“眼下这情势,不知何日才能安靖下来,以安佩兄的才学,何不在这顺义城里做些事业?”

  “谈何容易!”王安佩知道他又在劝自己去刘必显那里谋一份差事,叹了口气说道:“当初刘必显替鞑子管理俘人,小弟义愤不过,曾当面得罪过他,如今又怎能……”

  “这事找将军也不一定有用,”范同舟说,“要不然我早就向将军推荐安佩兄了。”

  沉吟片刻,他又说道:“刘必显现在风头正劲,只怕将军也不愿强令于他,但是,有一个人一定能行!”

  垂花门里,许莹抱着孩子坐在杌凳上,身旁是一张靠墙的窄桌,桌上搁了笔砚簿册,这是她坐门听事的地方。

  一个穿着俗气的花绸袍子的胖妇人弯腰站在她面前,双手捧着礼盒,礼盒里叠放几件婴儿衣服,上面搁了一个挂着长命锁的银项圈,银质锃亮,显是新近打造的。

  “管事娘子,这是老身的一点心意,礼轻情意重,请小娘子笑纳。”胖妇人讨好地笑道,挤出满脸的皱子。

  “张二嫂,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亲戚?”许莹稍稍回头,问身后侍立的仆妇。

  “回许小娘子的话,胡大娘是老奴二舅爷的侄媳妇的表嫂。”张二嫂回答道,“是老奴常跟胡大娘说起小娘子心地好,会关照咱们下人,胡大娘才想到来求小娘子的。”

  “说吧,有什么事?”许莹微微一笑,怀抱孩子轻轻摇晃。

  “管事娘子,老身想借一些货物。”

  “借货物?那不是该找刘先生吗?”

  “老身找过刘先生,刘先生他……”胡大娘欲言又止。

  “哦?是借什么货物?”

  “老身要借硫磺、硝石。”

  “硫磺、硝石?你借这些东西干什么?”许莹抬头盯向胡大娘。

  “不瞒小娘子,老身家里是做鞭炮烟花的,现在打仗,各处都买不到原料。”

  “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还有元宵,这鞭炮烟花可是紧俏的很,京城里的价钱翻了好几倍……”

  “刘先生为什么不肯借你?”许莹冷冷地问道。

  “刘先生说硫磺、硝石是军火……是不能借的。”

  “既是如此,那你就请回吧。”许莹站起身来,“张二嫂,送客。”

  胡大娘脸上堆积的笑容凝固了,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扑咚一声跪到地上。

  “小娘子,你行行好,可怜可怜老身吧。”她抬手抹一把眼泪,“老身命苦,当家的死的早,老身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今年为给那小崽子娶媳妇,欠下了高利贷,本想过年卖了鞭炮烟花就可以还上钱,可是,这该死的鞑子兵来了,家里刚买的硫磺、硝石都给搜走了。小娘子,您这库里的硫磺、硝石本来就有老身家里的一份啊。”

  “小娘子,不,少奶奶,您就可怜可怜老身吧。”

  胡大娘跪在地上,一把鼻泣一把泪地哀求,一旁的张二嫂也跟着掉下泪来。

  “少奶奶,胡大娘所言句句是实。”张二嫂上前一步,也跪了下来,“少奶奶,您就可怜可怜胡大娘吧,等过了年关,胡大娘定然一分不少地将货物还回来,绝不会让少奶奶为难的。”

  “再说了,就算是将军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少奶奶的。这府里的事,老身眼里都看着呢,将军心里就只有少奶奶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