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腊梅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2      字数:6024
  六十二、腊梅

  刘必显携范同舟一道去县衙找赵知县,甫一见面,还没来得及见礼,赵知县就先开口了。

  “刘先生来的正好,本官正好有事要找先生商议。”

  “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刘必显微笑拱手问道。

  “昨日城里出了一桩命案,有个妇人在家中被杀了。”赵知县顿了顿,似是在酙酌字句。

  刘必显不解地看向赵知县,不知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案子的事。

  “那妇人是怀柔县人,带着个半大孩子,是跟同杨将军所救的难民进城的,据说是将军府的许娘子给了她银两,是以并未住难民营,而是自己租房住。”

  听得此案居然跟许莹扯上了关系,刘必显不禁眉头一皱。

  “有个姘夫,也就是最先看到案发现场的人,已经用过刑了,应该不是凶手。”

  “那妇人的孩子曾目睹凶手行凶,本官已让人仔细问过,也指称凶手另有其人。”

  “这凶手既未劫财,也未劫色,甚至没杀那个孩子,妇人在城里也没甚么亲戚熟人,也没听说有仇家,据那孩子讲,这几日去过妇人住处的外人,都是将军府的人。”

  “哦?”刘必显沉吟了一声。

  “一个是姓张的仆妇,另一个……”赵知县看了一眼刘必显,顿了顿又说道,“据那孩子讲,好像是位少奶奶。”

  “许娘子?”刘必显犹豫问道。

  “不是许娘子。”赵知县很肯定地说,“那妇人曾带孩子去过将军府,见过、也认识许娘子。”

  “应是另外一位少奶奶。”赵知县踟踌了一阵,“更蹊跷的是,那孩子被凶手打晕之前,曾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是何人?”刘必显问道。

  “是何人不敢确定,但那孩子说……那孩子听敲门声以为似乎是那位少奶奶来了,于是便大声呼救,结果就被凶手给打晕了。”

  “是这样?”刘必显沉吟片刻,说道:“待学生回去府里问一问,若有何线索,再来回大人的话。”

  “只是,大人,现在另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他从袖中取出文书递给赵知县,“大人,兵部来令,令顺义军出城作战,学生此来,是要与大人商议征调民伕工匠的事。”

  赵知县脸色一变,接过文书扫视一眼,眉头顿时紧锁起来。这两个月来,他一直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好不容易等到孙承宗来,免了献城投敌的罪,正盼想安安稳稳地当他的百里侯——有杨铭的军队驻守在城里,他感到很安全,可是兵部的这一纸文书,又要将顺义城扯入战争,这实在是令他心中叫苦不迭。

  顺义军即将出战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将军府,府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女子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议论,人人脸上都带有忧色。严格来讲,后宅的这些女子都是杨铭的女人,她们依靠杨铭的庇护在这将军府里过着安稳平和的生活,较之城外兵荒马乱的乡野,城内流离失所的难民,甚至一般辛苦谋生的平民百姓,无疑是要舒服许多的,若是杨铭出战万一有什么闪失,她们将失去庇护,面临不可知的命运。

  垂花门内,两名书办等候一旁,许莹坐在案前细细检阅手里的一撂公文,这些公文都是调拨物资钱粮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作战所需的物资准备是非常庞大繁杂的,几天之内要料理齐全是一项很有挑战性的工作,这使得她不得不收摄心情,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事务之中。

  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纤瘦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女子清秀的脸上带着拘谨不安的神情,躬身轻唤道:“夫人。”

  “小翠,是你啊,有什么事吗?”许莹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小翠瞥了两个书办一眼,他们便知趣地退出门外了。

  “夫人,刘先生要奴婢……”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说,我会替你作主。”许莹对小翠一直印象不错,即使是上次的出逃事件,许莹也是回护她的。

  “是,夫人。”小翠低头说道,“刘先生让奴婢来府里找枙少奶奶。”

  “哦?”许莹柳眉一扬,“刘先生找她有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道。刘先生让奴婢便是找府里的仆妇带信进去,也不要惊动夫人。”

  “知道了。”许莹微微一笑,“小翠,你进去吧。”

  “是,夫人。”小翠躬身退了两步,往左边的抄手游廊去了。

  没过多久,小枙便施施然地从抄手游廊进到门厅里,也不跟许莹打招呼,往外就要出垂花门。

  “贾小枙,你要去哪里?”许莹仍是翻看手里的文书,头也没抬,冷冷地问道。

  “奴家要去哪里,需要先跟许姐姐禀报么?”小枙轻柔的声音里含带不屑。

  “今时不比以往,值此战备之际,府里人等不得随意外出走动,以免机事不密,有误军戎。”许莹冷冰冰地说。

  “姐姐这话还是跟那些下人们说吧。”小枙淡淡一笑,“妹妹还有事,就不侍候姐姐了。”

  说罢微微一福,便不再理会,径自出门去了。

  将军府东边的厢房里,铜盆的炭火熊熊燃烧,黄花梨架格之上,一束腊梅花插在白瓷花瓶里,粉紫色的花朵傲然绽放,在这寒冬腊月里展示缤纷的生命力。

  韵秋腿上的伤正在痊愈,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她缓缓地走到架格前,伸手从花瓶里抽出一枝腊梅,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一缕淡淡的冷香油然渗入心底。

  这束腊梅是杨铭昨日从后院里摘到,特地送到她房里来的,杨铭这些细心的小举动让她暗暗感动,此刻花在手中,香沁心底,心中一阵缠绵绯恻的牵挂再也抑制不住了。

  “苩薇,你出去看看将军回来没有。”她冷冷地对侍候一旁的女子说,“还有,将军领军出战的传言你再打听一下,有新的消息回来告诉我。”

  苩薇躬身应诺,柔美的脸上一片乖巧的笑,心里却暗道晦气。她是昨日被杨铭指派过来服侍韵秋的,杨铭知道韵秋的冷峻性格,特地要张二嫂挑寻温驯乖巧性子好的女子来服侍,张二嫂便推荐了她。虽然来这东厢房里服侍还不到两天,但却对韵秋的种种孤僻冷傲已经领教了不少,她心里暗暗将那张二嫂几代祖宗骂了个遍。

  韵秋看到苩薇出了屋子,诺大的房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心中不免孤寂,她将腊梅插回花瓶,缓缓地跨出房门,来到游廊里,倚靠栏杆四处眺看。

  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只有直道和一些重要地段打扫出来了,远处的花圃边上堆了一个雪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拿树枝在雪人脸上刻画,苩薇从游廊里经过,那男孩便叫唤她,似乎是邀请她去欣赏自己的作品。苩薇出了游廊,跟那男孩小声说笑了几句便自去了,那男孩却抬了头,朝东厢房这边看来。

  这男孩应该就是将军收留的那个姓王的小孩了,韵秋心里暗自思忖,从她以前掌握的情报信息里猜到了答案。

  “这将军倒是个好人。”她目光望向男孩,脸上露出了微笑。

  两边的目光碰在一起,男孩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贼婆娘!”骂声远远地飘了过来,声音传到韵秋的耳边已经很小了,但以她的专业听力仍然辨出了这三个字。

  韵秋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心中一阵无名怒火升起,目光顿时变得冷峻起来。

  “王小公子,别玩了,快回去写字吧。”一个翠色褙子的女孩从直道上小跑过来,娇小匀称的身子如轻风摇曳的豆蔻花,围在领子上的貂皮坎肩褐色的皮草在寒风里微微颤动,给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容衬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感觉。

  男孩见了这小姑娘,顿时便眉开眼笑,扔了手里的树枝随她去了。

  “他府里这么多美貌无双的女子。”韵秋听到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

  垂花门里,许莹处理完公文,打发两名书办下去了,又拿起桌上的帐册翻看,心中隐隐想起一件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小枙回来了,许莹低头盯视帐册里的火药库存,心里忧思踌躇,亦不去理会她。小枙从门厅穿过,快要进入抄手游廊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许姐姐,那个尤三娘死了。”她回头看向许莹,淡淡地说。

  “哦。”许莹平静地哼了一声,目光仍是落在手里的帐册上。

  “衙门里正在追查凶手,问到府里来了。”小枙嘴角泛起一丝嘲讽,“适才刘先生从县衙回来,找奴家去问了些情况。”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值得费力追查的?”许莹冷冷地说,“时下大军准备出战,县衙那边全力配合征调才是大事。”

  “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命关天,再说那尤三娘跟许姐姐可是好姐妹,难道许姐姐不想为她讨还公道吗?”

  “贾小枙,这不关你的事——”话未说完,许莹突然目光一紧,不由得冷笑几声,“奴家万没想到,原来小枙妹子一直在关心那尤三娘,呵呵。”

  “也罢!既然小枙妹子要为尤三娘讨还公道,姐姐我就带你同去县衙,去讨这个公道!”她将帐册往桌上重重一扔,施施然站起身来。

  县衙的大堂里燃起了巨烛和灯笼,两行衙役手持水火棍立于堂下,身穿青色鹭鸶官服,头戴七品乌纱帽的赵知县高坐堂中正位,身旁侍立刑名师爷。刘必显、范同舟、许莹和小枙等人站在大堂的西侧,十余名身披皮甲、腰胯大刀的军士肃立其后,他们是许莹从军营里调派过来的护卫。

  “将人犯带上堂来!”赵知县从桌上的签筒里抽出一支火签,咣当一声掷于地下。这位知县大人高坐正堂,神情肃穆,心里却在暗暗称奇,今日他见到刘必显,只是问了问线索,实未想到将军府竟是如此重视此案,不仅从后门送来了二百两银子,这许娘子、刘必显,还有立于堂下的这个不知名的美貌少奶奶,竟然一起来到县衙里,誓要为苦主讨回公道。

  一个短壮的汉子被衙役挟持胳膊带上堂来,大堂里左右列成两排的衙役嘴里喊唱“威武”,手里的水火棍随喊堂声有节奏地在青砖地面上戳打,那汉子伏跪在地,身子禁不住一阵哆索。

  许莹从人群里走出,盈盈跪于堂下,哀婉的声音说道:“大人,死者尤三娘与奴家情同姐妹,她在城里并无其他亲戚族人,奴家恳以苦主身份听审,伏请大人垂怜允可。”

  “本堂许可!”赵知县威严地说。

  “谢大人!”许莹一拜起身,退立于侧。

  惊堂木一拍,赵知县沉声喝道:“堂下的可是那何渊?”

  “是……是小的。”何渊颤声答道。

  “何渊,死者尤三娘,可是你的姘妇?”

  “是……是小的婆娘,小的只待时局安靖了便要迎娶她。”何渊忙不迭地磕头回话。

  “昨日你在赌场输了钱,回去时这尤三娘就已经死了?”赵知县沉声问道。

  “是,小的回去时,三娘已然气绝身亡,她那孩子郑小虎晕倒在屋内,是小的喷凉水弄醒了他。”

  “你平日都是输光了钱才肯离去,为何昨日才输了二两银子,便自行回去?”赵知县紧紧追问。

  “回大人的话,小的昨日输了钱,心中火大,小的想回去找……找三娘泄泄火……”那何渊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上下牙齿直打颤。

  “荒谬!”赵知县手中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大堂两侧的衙役们立时又喊起了“威武”。

  “大人,小的所说句句是实,请大人明鉴,大人明鉴!”何渊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你回去找尤三娘求欢,尤三娘恼你滥赌成性,拒绝于你,你恼羞成怒,便杀了她?”许莹冷冷地问道。

  “你——,你血口喷人!”何渊对许莹大叫,又仰头望向堂上的赵知县,“三娘那孩子赵小虎亲眼所见,凶手实另有其人,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七八岁的小孩懂个什么?何况你是尤三娘的姘夫,淫威之下,那孩子如何敢指供于你?”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的。”许莹淡淡地说,“大人,请用刑。”

  赵知县沉吟片刻,从签筒里抽出刑签掷下。

  两名衙役上前,将拶指夹入人犯的手指间,踩了胳膊一顿猛拉,大堂里顿时回荡起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你招还是不招?”

  “大人,冤枉啊,小的冤枉啊!”何渊不理会许莹的问话,只是冲赵知县凄声叫唤。

  “大人,请换夹板。”许莹冷冷地说,“若是夹板还不行的话,那就拿铁篦子出来耍耍。”

  此言一出,堂上的赵知县和那刑名师爷,堂下的刘必显、范同舟等人,脸色齐齐一变。

  这铁篦子是用细铁丝编成的刷子,蘸上热水将人犯身上的皮肤片片刷下,极为残酷狠毒,官府的公堂里是没有这种刑具的,只有那暗无天日的诏狱才会用此。

  “三木之下,何供不得?”刘必显上前向赵知县拱手道,“大人,依学生之见,还是攻心为上,不宜连施酷刑。”

  “刘先生细瞧了,堂下跪的可是精壮的汉子,又不是小翠那样的弱女子,先生犯不着怜悯此人。”许莹淡淡地说。

  听到她如此说话,刘必显一声轻叹,退后不再言语。

  衙役们取了夹板上来,夹在那何渊腿上,又往他嘴里塞了破布,刑具动用,吱吱作响,那何渊吃疼却又叫不出声,只是死命的闷哼,脸上一阵阵惨白,汗浆如雨,脑袋一垂,竟是晕死了过去。

  “取凉水来喷醒了,继续审!”许莹冷冷地说。

  凉水喷过,人犯悠悠转醒,腿上的夹板再次用力,那何渊面白如纸,惨哼声中隐约传来胫骨碎裂的咔嚓之声。

  何渊惨白的脸上涌上一阵酱红之色,喉咙里呜呜有声,却是拼了命的点头。

  “他愿意招了。”许莹冷然一笑,轻松地说。

  嘴里的破布扯了出来,何渊张大嘴巴荷荷地喘气,“小的愿招,大人,小的愿招……”

  那赵知县脸色发青,一时竟未能发声问供。

  “你是怎么杀的尤三娘,从实招来。”许莹淡淡地问道。

  “小的……小的输了钱,回去找尤三娘求欢,尤三娘恼小的滥赌成性,拒绝小的,小的恼羞成怒,便杀了她。”

  许莹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你用何凶器杀的她?”

  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全,方可推问。“尸”,是指受害者的尸体;“伤”,是指检验发现的致命伤痕;“病”,是指致死原因;“物”,就是指物证,尤其是指致命的凶器;“踪”,则是作案动机、行凶情节等。

  眼下这尸、伤、病、踪都有了,唯独差凶器一项还没着落,许莹此问一出,那堂上的刑名师爷不禁心中暗自佩服,看来将军府的这位管事娘子,确实是个行家里手。

  “小的……小的用的凶器是厨房里的菜刀。”那何渊身子还在疼痛抽搐,嘴里胡乱招供道。

  “是么?”许莹目光看向堂上的刑名师爷,“尸格单上怎么说的?”

  那师爷拿起尸格单看了看,摇了摇头。

  “你还不老实交代?”许莹向那何渊冷哼一声,“还要用刑么?”

  “是剔骨刀,”何渊号淘大哭起来,“小的用剔骨刀杀的三娘。”

  “刀在何处?”许莹见刑名师爷并未出声驳斥,便继续追问。

  “小的将刀洗净了,还置于厨房之内。”

  “你适才所供,都属实么?”

  “句句属实,句句属实!”

  “那好,供状当堂画押吧。”

  案子审完已是深夜,街上寒风朔朔,行人稀少,道路两旁积满污雪,屋檐下稀稀拉拉的灯笼在风中窸窣摇晃,许莹、刘必显、小枙等人在军士的护送下返回将军府,十余名披甲挎刀的军士脚步橐橐,声音在寒夜的街面上阵阵回荡。刘必显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许莹,又扭头看了看与自己并行的小枙,却见她脸色发白,袖中的手似是在不停颤抖,他对小枙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