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圣意
作者:傅以棠.      更新:2022-05-10 19:30      字数:4566
  懽贵人携着恬常在步入咸福宫时,黛央正讷讷地坐在榻上,她披散着青丝,万分柔情地抚摸着颖玥从前的衣裳。她的眼神呆滞而空洞,即使侍女翦竹提醒她懽贵人与恬常在来给她请安,她却也眼皮也不抬一下一,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一般。

  翦竹神色苦闷地解释道:“两位小主儿请见谅。我们娘娘自公主薨逝以后便病下了,喝了这么些天药这两日身子是好些了,可时常还是神思恍忽,打不起精神。”

  懽贵人道了句“不要紧”,试探性地朝她走近,露出伤感道神色:“此时此刻也就只有恩姐姐您才能够体会妹妹的伤心了。”

  黛央并不为所动容,只是眼皮轻轻一闪,并不说话。

  懽贵人见状,咳了两声,便拧起帕子往眼角擦拭眼泪,她哀然叹息:“恩姐姐与我是同病相怜之人,嫔妾明白您思念女儿的伤心苦痛,岂不知妹妹的伤心是和姐姐您一样的。”

  恬常在亦吩咐这侍女芙露将一个锦匣奉上,恭敬道:“恩贵嫔娘娘,这是从前宸妃娘娘赏嫔妾的万籽石榴并仙鼠和田玉如意,这质地温润细腻,最适合娘娘安枕养病。”

  黛央横瞥一眼,那玉如意雕刻的石榴与仙鼠原是多子多福的寓意,此时此刻落尽她眼里却是万般厌恶,犹如剜心割肉,她阴冷道:“拿走,本宫不想要。”

  恬常在窘迫地低下头,退一步到了懽贵人身后,懽贵人与她对视一眼,又望着黛央一唱三叹地泣泪起来:“如今宫中人人都捧着毓贵嫔的胎,储秀宫欢声笑语,门庭若市。嫔妾便是伤心坏了,也找不到地方哭一哭,诉一诉。想着姐姐这儿与我的延禧宫是一样的伤心地,便真心想与姐姐一同取暖。”

  黛央一向不喜欢懽贵人,现下听她说话这般九曲玲珑,更是嫌恶不已,却也没有发作,只是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懽贵人轻轻啜泣几声,更靠近一步,索性直接坐在榻上,端起颖玥的衣裳,捧在怀中:“嫔妾不如姐姐这般幸运,好歹也养了大公主几年,知冷知热地疼着。可老天,竟连心疼嫔妾腹中这个孩子的机会都不给嫔妾了。”

  黛央见她如此伤怀,不禁也有些触动,便道:“就是养了,看她哭看她笑,看她一声一声叫我额娘,如今走了才令人痛彻心扉。你到底比我好些,没生出来就不算真正体会过做娘的滋味儿,而我,却是一辈子的伤痛了。”

  懽贵人替黛央擦去眼角的泪,黯然销魂道:“可是走了就真的走了,姐姐的孩子也不能再活过来,嫔妾的孩子也不能再托生到嫔妾到肚子里了。”她话锋一转,目光凌厉起来:“可是姐姐,究竟是谁把这些遭遇带给我们的呢!?我们本该高高兴兴地看着他们长大,可就是因为这横祸飞来,才让我们得了如今到遭遇!”

  她继而恨声道:“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恬常在忙道:“贵嫔娘娘,大公主天真浪漫的多可爱啊!她这么小,这么无辜,也没碍着别人什么,那人竟这么狠毒,要了公主着稚嫩的生命!”

  黛央内心的怒火此刻也已经被激起,她呼哧地喘息着,发指眦裂道:“风言风语的话传到咸福宫告诉我是旖妃下的毒手,你们只告诉本宫一句实话,到底是不是她!?”

  懽贵人感受着黛央的愤怒,重重地点头:“就是旖妃!她杀害皇后,想自己正位中宫,又嫌嫡长子碍眼,所以要杀之而后快,这才牵连了大公主!”

  恬常在亦有了愤懑不平的神色:“即使旖妃下毒手意不在大公主,可不管怎么样就是旖妃做下的,这样的恶人,怎么配正位中宫?”

  懽贵人接着道:“恩姐姐您本来也有继承后位的可能,旖妃嫌您阻挡了她的皇后梦,所以要杀害公主让您痛苦不堪,一蹶不振,好让她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她怒道:“就连嫔妾的孩子,也是她安排小福贵下毒手,只因嫔妾的母族日益壮大,威胁到了她的瓜尔佳氏族!”

  黛央虽半信半疑,却已怒目切齿,她直直盯着懽贵人,逼问道:“真的是旖妃么?”

  懽贵人神色愈发果决,坚定不移道:“太后已经查知,就是旖妃买通了撷芳的伺候的嬷嬷刘三喜,要挟她的家人,逼迫她在撷芳殿的炭盆里下石留黄!”

  恬常在亦是切得咬牙切齿:“旖妃和她的侍女送进慎刑司,却闭口不认。如今旖妃借着小产这个由头躲在永寿宫好好的,皇上和太后一时处置不了她,可是难道咱们,也要看她做尽恶事还过得这么逍遥快活么?”

  黛央紧紧攥着那锦被的一角,因太用力,她的指甲已经刺透那耀眼光滑的布料,她疾言厉色,目光灼灼:“当然不会!她做得出来,本宫就不会让她好过!旁的本宫都可以不在意,但颖玥,谁要是伤害了我的颖玥,我一定要让她血债血偿!”

  懽贵人又道:“可是旖妃仗着自己小产,皇上不好处置她。咱们,拿她也是没办法啊!”

  黛央越来越恼怒,气愤难平,质疑道:“小产是小产,那是老天都看不过她!她虚与委蛇,佛口蛇心,连本宫都以为她是什么良善之人,如今倒真是看清了!”她眼底的杀气与寒意一点一点拢聚在一起,越来越浓烈:“公道何在,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即使皇上要袒护她,本宫也绝对不会!”

  懽贵人掩饰着得意都笑,面上浮起更诡异的神色:“皇上到底舐犊情深,只要娘娘愿意去向皇上提议,嫔妾等愿意追随娘娘。”

  夜里的风凉飕飕的,一浪接着一浪冲开百叶竹片帘,席卷入室内,令人不由得不寒而栗。唯有那案板上几株沉水茉莉散发着浓郁而幽遂的香,浮在清冷的空气中,才冲淡了几分焦灼的不安气氛。

  银弦对月,细而长的弦身上隐隐透着几分被树影斑驳的冷白月光,那尖细而清脆的一声重拨,回荡在殿内,漾起一层层回音,直至逐渐消失殆尽。湘沅放下一把刚换好弦的阮琴,站起身来取了衣角边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手,随即悠冷道:“皇上来了长春宫两个时辰,就一直走来走去地不说话,您若是有什么话要说直接说了便是,若是没有,臣妾眼下要安寝了。”

  皇帝终于停止了深沉而急重的脚步,发出几声“啧啧”的郁叹后忍不住道:“湘沅,最近宫里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么多事,可是唯有你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你不在庐山之中,这些事你怎么看?”

  湘沅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饱畅地感受着夜风的爽荡,她的笑容清冷而促狭,仿佛那冰清的月,毫无温度:“证据确凿,铁证如山。臣妾便是有看法也只能自己烂在腹中,如今的局势看来,是谁也无力挽狂澜罢了。”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行至湘沅身前,却无心感受凉风习习,他问道:“朕知道如今的局势难以转圜,可朕也不识庐山真面目,朕就想问问你,怎么看这些事?朕也好冷静下来想想,怎么救舒和。”

  湘沅静静地颔首,将一抹迷而不透的笑意隐匿在垂首之间,她静然道:“真的重要吗?皇上若是真有法子,便不会来问臣妾了。”她顿了顿,缓缓道:“其实越容易看得清摸得到的,反而是有心之人想乱花渐欲迷人眼,以此来掩盖事情的真相。臣妾不能妄自揣测究竟是谁布下了这个天罗地网引了旖妃入局,但臣妾却始终觉得,旖妃若真要做这些事,何必如此点眼,让人这么快就能搜查出证据指证她。”

  皇帝无意地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红鸽子血黄玉扳指,郑重道:“小福贵失踪了这么久都找不到,现在事情相继出来,他就跳了出来。这些事看似环环相扣,其实最是可疑。”

  湘沅走近一步,眉心舒展开来:“可就算是这样,现在谁也无力翻案,都只能静待时机。”她重重地握住皇帝的手肘,坚定地问他:“皇上相信自己选择的人么?”

  皇帝回答得坚定不移,毫不犹豫:“朕当然相信!”

  “很好!”湘沅淡定道:“只要皇上您对旖妃深信不疑,那就是如今对她最好的屏障。”她继而:“臣妾与后宫诸人甚少往来,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也觉得旖妃不会做这些事,然而如今只有咱们相信是没有用的,而且您不能让旁人看出来您对旖妃深信不疑。”

  有几许疑云油然生起在皇帝的心头,眼神中慧黠的目光逐渐明亮:“事关几位皇嗣的性命,所有人都一定会要朕给出一个说法。朕只有表面对舒和越冷漠,对这些事越不偏颇,那背后的主使之人以为朕也被她们算计其中,才会放松警惕,舒和才会少几分危险,朕更能隐秘地暗查。”

  湘沅会心一笑,又道:“宫里的那群女人,从来都是对所有事情急不可耐的,盼你的恩宠是,想要谋害上位也是,她们自然是巴巴儿地望着你早日处置永寿宫来给她们一个所谓的答复。但是只有她们越这般急不可耐,才会一不小心露出破绽。”

  皇帝感激地拍了拍湘沅的肩膀,嘱咐道:“湘沅,朕还是害怕那些人会得寸进尺,忍不住在背后毒害舒和。可朕也真的不敢明目张胆地护着她,恒嫔心切也容易乱了分寸,这件事只能拜托你替朕去看顾了。”

  湘沅的唇角轻轻一勾,有些为难:“皇上知道的,臣妾不喜欢多管这后宫之事。”

  皇帝的目光欲渐恳切:“就当是朕这个当哥哥的拜托你,行吗,湘沅?”

  湘沅颔首,平静道:“臣妾只当想自己日夜所生活的地方多几寸净土,除了这些污糟泥垢,并不为别的。”她想了想:“臣妾明日会去慈宁宫跟姑母提及,说我来助查此事。到时戍守在永寿宫的侍卫臣妾会亲自安排,进出永寿宫的衣食臣妾也会让冰心和玉壶亲自查验,左右一切都与皇上无关罢了。”

  皇帝感激地握住湘沅的手:“湘沅,多谢,多谢。”

  舒和趁着天色刚吐白时独自一人来到东配殿的神龛下,她点燃了三炷香,心如死灰地插入香炉之中,悲悯道:“孩子,额娘对不住你,护不了你。到了地底下,一定要在冥冥之中帮助额娘,让额娘早日找出那个害额娘害你的人。”

  皎路寻舒和寻了许久,她拖着尚未痊愈地病体来到东配殿,见舒和独自一人跪在神龛下愀怆伤神,忙招了眼泪来:“小主儿小产后都还没恢复呢,您这么早就下床,早膳也不用,您的身子怎么吃得消啊!”

  舒和轻呵了两声,不知是哭是笑,她无谓道:“吃不吃得消又有何妨,我现下陷在这永寿宫也出不去,那些要害我的人若是在膳食里下毒,想要对咱们斩草除根,也是招架不住的。”

  皎露摇摇头:“小主儿,今儿一早戍守咱们永寿宫的侍卫都已经换了,且送进来的膳食都是长春宫的人亲自监护的。据说是颐嫔娘娘得了太后懿旨,来协助查办这次的事。”

  舒和也不免有些好奇:“颐嫔一向对后宫之事漠不关心,太后怎么会让她查办这些事?”

  皎露在酸涩中挤出一丝难言的笑意:“小主儿您想,颐嫔娘娘素来不喜管这些事,这次若不是皇上或者太后的旨意,他怎么会上赶着帮咱们。依奴婢看,明着说是让颐嫔娘娘查办,其实实则是皇上和太后保护咱们呢。”她惊喜道:“皇上肯定是相信小主儿的!”

  舒和艰难地站起身,产后身子的难耐酸痛使她的面部狰狞扭曲不已,皎露忙扶住了她:“小主儿。”

  舒和却是不以为意,冷笑道:“皇上相不相信重要么?我如今已经毫不在意他相不相信了,他若真的信我,必回不顾一切地护着我。到头来还不是如我从前说的一样,大局当前,我与他都只是马嵬坡下的唐玄宗和杨玉环,谁也护不了谁罢了。”

  这话说的冰冷而刺骨,是她从前一直隐隐担忧,如今终于喷发的痛楚。着一桩一桩事情下来,乳烈火一般毫不留情得灼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自知身处这金瓦红墙之内,看惯后庭风云暗涌,这尖刀利刃上的一条命她虽早已淡薄,一心无惧,却也是由衷地盼望着那个与她一心的人,能信她,顾她,与她在艰难险阻之中携手逆流而上。如今,这腥风血雨夹着心冷彻寒的冰霜由背上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逐渐冰冷透彻。她心底的恐惧由内心深处一点点一点点堆积起来,她看不清了,也慌了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