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悄悄地回了一趟姜府，收拾一些行李物件。曾经热闹风光的宅子，如今已然冷冷清清，物是人非矣。

  走到庭院时，我却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少年急匆匆地从门外赶来，左顾右盼，神色焦急，似是在寻找着什么。我愣了愣，大步跨过院门，惊讶地道：“萧杉？”

  他顿时也愣住了，脚步一顿，“姜姑娘。”

  我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嗯。”他的脸又红了起来，低垂着眼眸解释道，“我才听说你家的事情，就想着来看看。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我笑了笑，“我要去北珩了。”

  他沉默不语，似是斟酌着什么，下着某种决定。半晌，他忽而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目光炯炯地道：“让我陪你去吧。”

  我一时间呆若木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神情凝重地道：“萧杉，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他沉吟片刻，仍然目光坚定地望着我，认真地道，“让我陪你去吧。”

  我提醒他道：“那章大娘和玲珑呢？你走了，她们怎么办？”

  “姜姑娘，我若走了，对于玲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盯着地面上的一个点，脸上又泛起浅浅的红晕，有些难为情地道，“章姨早在去年年初便已改嫁，而玲珑她，拒绝了章姨为她张罗的所有亲事，甚至还说……要终生不嫁。”

  “为什么？”我不解地道，“那些人，她都看不上么？”

  萧杉没有说话，脸上却红得像要滴血一般，薄唇紧抿，竟有些不知所措。我似乎猜到了什么，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忍不住揶揄道：“莫非，玲珑她喜欢你，并且此生非你不嫁？”

  萧杉的脸更红了，他撇开脸看向别处，一声不吭。

  “真的啊？！”我终于笑出了声，凑到他的面前，观察他那精彩纷呈的脸色。

  他别扭地避开我的目光，连退数步，低低地道：“或许只有我离开了，玲珑的人生才能真正地迈向前进。你也便当作帮我一个忙，总之……”

  他抬眸望着我，十分认真地道：“让我陪着你吧。”

  ……

  ……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商船航行在海上，与上一次相比，竟如同相隔了一生一世。

  收拾好包袱的我急急忙忙地赶到码头，登上船，却见先生正静静地站在船舷一侧，不知是不是在等我。萧杉担忧地看着我，我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先进去。

  我走到先生的面前，取下包袱掏了掏，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递到先生面前，“这个还给你。”我沉吟片刻，仰头望着他道：“你教给我的武功，我没有办法还你，给我吃过的东西，也不可能再吐出来了。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是我可以还给你的。”

  先生看了看我手中的荼靡，望着那片茫茫的大海，淡淡地道：“既赠予你，你便留着罢。还给我，我也没有用处。”

  我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笑了笑，道：“好。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我转过身，便毫不留恋地朝船舱里走去，刚走出两步，手中包袱却突然一松，只听“咣当”一声，一个小巧的檀木盒子掉了出来，盖子被摔开，里面滑出一叠纸。我急忙去捡，将那叠宣纸收拾好，正准备放回盒子里时，突然顿住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反正这东西，也是要拿去烧掉的。”

  我站起身，望着先生静默的侧颜，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忽然将手中纸张往外一扬，漫天画纸便散落在空中，被呼啸的海风吹得四处飞扬。

  画中是先生，各种各样的先生。舞剑的先生，弹琴的先生，看书的先生，写字的先生，木棉树下安安静静站着的先生。一笔一画，活灵活现。从墨家堡回来之后，我便迷上了画画，一张，两张，几十张，上百张……铺天盖地的回忆再次朝我涌来，每一张画纸背后，都藏着当初那个满心欢喜的我，和那一个个孤枕难眠的深夜。

  海风凛冽。渐渐地，画中之人离我越来越远，最终消逝在风里，飘落在海水中，什么也不剩了。

  身旁的白衣身影始终静立不动，也没有说一句话，而我也只是默默地盯着那些画从空中飘落，直到消失于深海，亦没有再看他一眼。我深吸一口气，定定地望着那片深邃的海，望着那些融化在海水中的画纸，轻声说道：“再见了，先生。”

  无论如何，还是感谢你曾给予我的一切，让我成长为……最好的自己。

  进到船舱里，顿时暖和了许多，我掏出两块干粮，拿出一块儿递给萧杉，“喏，吃点吧。”

  “不用了姜姑娘，我不饿。”萧杉轻声说着，靠坐在一旁软塌上闭着眼。我凑了过去，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道：“呆鹅，你该不会是……晕船了吧？”

  萧杉苍白的脸上迅速飞起一抹红云，他睁开眼看了看我，便又扭过头去，低低道：“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有些困倦了。”

  嘴犟？我偷偷地笑了笑，倒也没再说什么，往椅子上一躺，腿儿一翘，便开始大口地啃起了干粮。吃完了干粮，顿觉百无聊赖，便从包袱里掏出一本小人书翻了翻，哈哈大笑了一会儿。看了不知多久，仍觉得无聊，便倚在窗前，单手托腮，望着外面翻涌如墨的海浪发呆。

  “姜姑娘。”

  转过头，见萧杉正目光探寻地望着我。

  他犹豫了半晌，轻声道：“你和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盯着一朵浪花翻滚过来，拍打在船侧，碎成粒粒水珠，“我和他，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

  从头到尾，不过是我一个人，一场梦罢了。

  ……

  ……

  海风清幽，初雪消融。就这样，我在这个冬天的末尾离开了西宁，离开了凉川，离开了那个我土生土长了十五年的地方。我深深地望着边关那座巍峨的城门，试图将它刻入脑海里，刻进骨血里，直到再也看不见。我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里，而今后迎接我的又将会是什么。

  我在心里默默对它说道：再见了，西宁。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