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宴请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0      字数:9931
  “大人。”上官继被人接连叫了好几声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继而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颇有些不悦地问道:“什么事?”

  底下人看他一脸酒意未醒的模样,不知道昨天是在脂粉堆里泡了多久,心中不屑且羡慕,更晓得眼前这人如今是得罪不起,赶忙低声赔话道:“扰了大人的休息,是下官的不是,请大人恕罪。”

  上官继随手从旁边抽出一本章程,随便看了两眼,口中道:“少说这些话,什么事情赶紧说。”

  底下人唯唯诺诺道:“大人说的是,只是大理寺那头催着把高家公子相关的文书递过去,还等着大人的示下。”

  上官继握着章程的手一顿,道:“既然要,那就送过去,这些小事问我作甚?”

  “大人,这个。”底下人一边口上支支吾吾的,一边心中大骂这个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到如今地位的人,即使是性质相似的两个部门,当中也有些“不可说”的道道,哪里是随便就送过去这么简单的事情?

  如今能进到朝廷的,哪怕只是一个平常的小吏,身后多少都是有些关系的,世家大族对朝堂的把控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可是即使在这些关系户中,上官继也是一个相当惹人瞩目的存在,他的无知也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简直是半点吏事都不懂的地步。

  上官继一听这人的口气,就知道又是涉及到了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不耐烦道:“你们自己下去看着办吧。”

  底下人低头掩住自己的轻蔑,答道:“是。”

  再怎么有背景,再怎么平步青云,都无法掩饰上官继的寒门出身,更无法掩饰在朝中没有人明着提点他的事实,不然这些关窍不至于让他现在都不知道。

  上官继低着头不说话,直到那人出去了,才恨恨地把手中自己半个字都看不懂的章程的丢了出去,抬头看着前面的空气,内心有一丝挫败和无奈。

  底下这些出身高门的人看不起他,对着他明捧暗讽他都知道,偏偏他的出身就是注定了他就是无法对于这些政治上的事情有着足够的敏感,再加上没人指点,他对于这些目光都是无可奈何。

  上官继心里似乎被压着什么东西似的,起身就要出去,忽的就看见一个人走了进来。

  粗布白衣镶着蓝色布条,却清雅得如芝兰明珠,他手里拿着文书,看见他,狭长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惊讶,极深的双眼皮勾起流丽曼妙的弧度,继而微微一笑,整个空气里似乎弥漫了碧青的颜色,公子无双的皎皎其华。

  如果说先前上官继对于庄子卿身上的白色布衣一无所知,那么这几个月至少够他涨点知识,比如这意味着什么身份和能力。

  上官继在乍然见到庄子卿的惊讶之后,随即有些优越的感觉,不过两三个月前,他见到庄子卿还是一个身无功名的布衣,如今庄子卿见到他,也得叫他一声“大人”以示尊敬了。

  庄子卿看见上官继,一愣,随即把文书放在桌上,道:“这是历年的案件整理,包括当年余氏的。”

  上官继惊奇道:“你入仕了,还是在刑部?”

  庄子卿笑道:“上官兄可是看我无能,不得入仕?”

  上官继万想不到只是一面之缘,庄子卿竟然能把他记得这样清楚,口中还是道:“那如何你如今还穿着张先生学生的衣裳?”

  庄子卿笑道:“家师虽然有名,在下却是个不成材的,竟是有些辜负了先生的教导,至于衣裳,我今日休沐,明日也要换了地方,所以不曾换。”

  当时的事情,庄子卿虽然没有给他很大的帮助,但是知道洛风华的身份相貌无疑是让上官继念念不忘的,上官继道:“冒昧问一句贤弟即将迁去什么地方?愚兄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是如今在这还是能说上一两句话的,也算是不负贤弟当时的赠衣之情了。”

  这一口一个“贤弟”叫得亲热,实则在表示一种身份,也是在抬高自己。

  在辰国这种讲究门第的朝廷里,庄家出身的庄子卿不管官职如何,都是上官继没的比的,这一句“贤弟”委实是叫得亲热过分了。

  庄子卿并不在意的模样,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不敢居功劳动了。”

  上官继略有倨傲神色道:“不知贤弟即将迁去什么地方去?”

  庄子卿大约是看出他在找优越感了,有些好笑,他出身极高,却也是做不出故意要人难堪,硬要和出身贫寒的人比个高低的事情,世家子弟自有那么一两分矜贵在,但上官继这样故意炫耀的行为也是让他对他的心性看透了几分,存了不和他多接触的心思,口上道:“吏部狱中。”

  牢狱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全是什么血腥手段,光都见不得。

  上官继上下打量了庄子卿两眼,原来就是张先生的学生,就是洛家的客卿,和洛家能攀上一两分的关系的人,这路都不是好走的,故意把庄子卿派去了狱中,可见是起了磋磨的心思。

  庄子卿玉质俊秀地站在那里,光风霁月,粗布衣裳不损光华。

  上官继心头一动,官员中大多身处高位的,都是荤素不忌的,家中不说侍妾,就是**都不少,比如现在案子里的高飞,可不就是被一个男妓弄死了?庄子卿的路难走,估计是有容貌方面的原因在?

  容貌好,条件好,可也不是上天处处垂怜的。

  上官继嘴边露出一个微笑来,起身道:“上次见面匆匆,不知贤弟这次可愿通报姓名,出去小酌两杯?”

  庄子卿略略一拱手,目光瞥向上官继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扫过上官继身上官袍的颜色,道:“公务众多,日后相见有期,在下还是不叨扰了。”

  以上官继的身份,如今竟然坐到了比他还高一线的地位,可见背后有多少不正常,而这原因,不需要多考虑,就能猜到是谁在主使。

  庄子卿颇有些无奈,行了一礼就要退出去。

  上官继却拉住了他,道:“敢问一句,贤弟可是洛丞相府中的客卿?”

  庄子卿笑道:“上官兄不是知道了吗?家师是丞相府的客卿,在下不才,勉强算半个,”似乎是看出上官继问话背后的心思,似笑非笑地补充道:“上次见面的是洛家亲戚投奔来的小公子,在下一介客卿,自然不能冒昧说出她的身份来。”

  上官继忙道:“自然该是如此的,”继而眼睛一转,道:“虽是如此,但如何外头不怎么听见徐小公子的消息?”

  庄子卿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洛风华编的名字姓徐,口上却不含糊,道:“他无意于入仕,身子也弱,所以不常见人。”

  上官继似乎有些怅然了:“小公子天人之姿,令人十分向往,继恨不能与之相交。”

  庄子卿静静地听着,忽然笑了,上齿划过下唇凝滞的矜持贵重“上官兄既然已经在仕途上有所成就,那不知愿意何时成家?”

  上官继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少年眉眼精致秾艳,少女海棠嫣红如血,心神随即为之一荡,转眼又想起晴宛秀丽端庄的容姿,不可捉摸的家境,心神一紧,两下里竟然不能抉择,再想起洛风华对他的态度,存了试探庄子卿态度的意思,低落道:“虽有佳人,只恐看不上继这等寒微之人。”

  庄子卿不语,上官继又叹息一声,颇有些壮士不得志之感:“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庄子卿为他的厚颜简直要笑了,别人说这话犹可,可是上官继这样算得上平步青云的人,再如此装模作样地感叹,就颇为惹人反感了,忍不住道:“正是如此,以上官兄之才,此刻该封侯拜相,才不负雄才大志。”

  上官继也知道自己话说的有些过了,略略有些不自在道:“见笑了。”

  庄子卿负手悠然道:“如今门第界限分明,不过,若是上官兄有心,想必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日。”

  上官继眼睛一亮:“你也是这样以为的?”

  庄子卿笑道:“在下倒是从未把门第界限看得那样重。”

  上官继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布衣,眼中有些意思不言自明,以他这样一身布衣的打扮,纵然是想讲究门第,恐怕也是没地儿去看重的吧。

  庄子卿看出上官继的潜意思觉得怪有意思的,明明知道他是张先生的学生,偏偏还是没想到他就是庄贤,若是以庄贤的身份来说这话,会不会就不至于让他露出“这很可笑”的表情来?

  世上以门第身份论人者,从来不止门第高的,越是门第浅,眼皮子更浅的人,才会对此耿耿于怀,寒微限制的不仅是人的眼界,更可怕的是被限制的心性。

  庄子卿看了看天色:“竟然耽搁了这许多时间,多有打扰了,告退。”

  庄子卿刚刚走出去,就有人立刻走了进来,有些犹豫道:“大人,外头有人求见。”

  上官继严肃了脸色,道:“这是什么地方,本官公务在身,岂能说见就见,如此把法度置于何地?”

  那人被他这样冠冕堂皇地教训一顿,脸上讪讪地,不敢再说些什么:“那下官让他出去。”

  能让人通报到上官继的跟前,外头求见的人估计也是花了不少钱的。

  通报的人正要下去,又听见上官继略有迟疑地问道:“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事?”

  那人收了人家的好处,留了点良心,回答道:“好像说是药铺的伙计,有关大人家里的。”

  上官继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是让药铺的伙计给上官绣送药去,可是上官绣那里能出什么事?该不是真的干出了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刚好被伙计撞见了?

  真是败坏家风。

  上官继心中嫌恶,又想,这些年来都是他在照顾着上官绣,如他这般的哥哥实在是少见了,上官绣为什么不能懂事一点,不给他找麻烦呢?想来他还是要赶紧给她找户人家嫁了,也免得她天天待在家中,做的勾当闻名了,到时候牵扯到他身上,玷污了他的名声。

  伙计在外头灌了半日的秋天里头的凉风,一进来被暖得反而打了哆嗦,却也不敢怠慢,跪的干脆利落:“拜见上官大人。”

  上官继不耐烦道:“什么事情?”

  伙计爬起来,心里敲着鼓,口上道:“禀告大人,小的遵大人的意思,去给上官小姐送药,只是看上官小姐的样子,却是……有些不好。”

  冷不防听见这个消息,上官继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伙计咬牙道:“听大夫的意思,大约是上官小姐久病难医,现在请大人赶紧回去一趟吧。”

  原本的嫌恶一下子像失去了支撑似的,上官继内心复杂,这些年相依为命,若说没有难过,那怕是假的,若说全然难过,那就着实违心了,第一反应,就是释然。

  终于不用再管这个病歪歪的妹妹了,终于摆脱这个拖累了,终于没有人知道,他那比说出来实际更加不堪的出身了。

  他不用将她介绍给他未来的妻子,而是可以将她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在未来可能有的家族牌坊里,干净,整洁,全然没有污垢,没有单薄发白的被子和病歪歪的少女构成的萎靡意象,死人比活人更加省事的一切。

  可是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里是这样想的。

  他要是一个好哥哥,包容了妹妹犯下的一切错误,不然,就上官绣那已经不干净的身子,如何能进的了族谱牌坊?

  伙计原本看见屋子里寒酸可怜的景象,还在犹豫要不要过来告诉上官继,恐怕这个高官哥哥对那个妹妹早就存了不想管的意思,要不是那个大夫催得紧,又给了他不少银子,他如何会过来吹这半日的凉风?

  可是没想到,上官继在听见他说的这个消息后,先是愕然,不敢置信的模样,随即微微偏过脸去,竟是一副要流泪的模样,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上官继几步走了出去:“我立刻过去,我妹妹现在的情况如何?可是你请的大夫?”

  伙计答道:“小的过去的时候大夫就已经在了,也是他让小的来请大人。”

  上官继脚步顿了顿,狐疑道:“非亲非故的,怎么会有人给请了大夫?”

  伙计低估了上官继心里阴暗的程度,坦然地道:“或许是附近的邻居看见上官小姐的模样不对,好心请的大夫过来的吧,人命关天的事儿,这也不算什么。”

  上官继道:“附近左右就那么几个大夫,你可曾见过他?”

  提起这个,伙计才觉得有些疑惑:“这倒是不曾,那位年轻得很,不像个积年行医的大夫。”

  上官继冷笑道:“所以你就让他和我妹妹孤男寡女地待在了一间屋子里?”

  伙计被他诡异的脑回路带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上官继的注意点似乎放在了其他的,有些奇怪的地方?可能只是关心上官绣的安危吧,道:“大人不必担心,那位大夫看样子是真的着急的模样,断然不会对上官小姐做出什么事,而且,上官小姐的样子,也着实是……”

  伙计没接着说下去,就上官绣那副形容枯槁,脸如金纸的模样,能下得去手的,不仅要是色中饿鬼,还要是良心被狗吃的畜生。

  上官继却颇不以为然的样子,冷哼了一声,随便吩咐了一个人准备马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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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思放下了搭在上官绣脉上的手,沉了沉脸色,取出身上的银针,往她的几处大穴上扎了几下,随即放下。

  上官绣悠悠转醒,看见夏思,眼中闪过惊讶,继而了然,目光里带着愧疚,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她一捂住了口,指缝间就渗出血来。

  夏思道:“先不要说话了。”

  “不,咳咳,”上官绣颤着嗓音道:“夏大夫你知道我的病的,求你,求你……”

  夏思生性跳脱乐观,对于这样病歪歪而带着忧愁气息的女子实在是无法理解和欣赏,但是一个这样的女子向他说什么,他也实在是不能拒绝:“你说吧。”

  不说,她估计也活不长了。

  每天有多少人死,多少人是因为没有大夫救治而死?

  但是上官绣不得不说有一半多的原因是自己作死的,夏思医治她已经尽心尽力,本来也是可以好的,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让她不要命似的作践自己的身子,对于这个,夏思知道她也肯定是有无奈的,可是这样不配合也让他这个无偿帮助人的大夫很是挫败无力。

  上官绣指了指屋子里唯一的一个破烂柜子,口中已经要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夏思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拉开了,里面放着一件崭新暗蓝色的水波绸衣裳,这样破败的屋子里竟然能有这样价值的衣服,令夏思忍不住惊讶了一下。

  夏思看着上官绣,上官绣微微点点头,于是夏思把衣裳拿了过去。

  上官绣一碰到这件衣裳就紧紧地攥在手里,眼睛一闭,泪珠子就成串地滚了下来,接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剪子,苍白的手颤抖着,却最终无力地放下。

  夏思看着倒是有些触动了,这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性格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但是能让他一直帮她到现在,一部分是因为同为邻居的情分,另一部分就是这个女子在柔弱之间所展现的坚韧。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带着失望和绝望。

  上官绣即使是夏思帮着她,也很少看见她表现出明显的感激,喜悦什么的就更是难见了,总让人感觉淡淡的,有点疏离,弄得夏思面对她的时候都有些讪讪地,除了看病很少和她怎么接触。

  一个这样的女孩子,突然的哭泣,是很能打动人的。

  上官绣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原先夏思给她治病所养出来的那点红色在她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灰白的颜色笼罩了她,让她本来的容貌几乎辨认不出来,显得衰老如枯叶,近乎丑陋。

  上官绣抚着衣裳,低低地问道:“夏大夫,你说,什么算是对一个人好?”

  夏思没想到她问这个问题,一时有些怔愣,再看她手中拿着的明显是男子样式的衣服,不是她那个哥哥的,就是什么情郎的,两方面都不是他可以轻易开口评论的,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呃,这个……”

  所幸上官绣也不要他什么回答,只是伸出自己苍白的手,她用这双手,穿了无数的针线,扎了无数的血泡,甚至,彻夜干了无数的粗活。

  所有的抱怨与委屈含在口中,却终于无法诉诸口端。

  上官绣久久地盯着这件衣裳,眼神中的复杂让夏思不自在地偏过头,这些事情,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置喙的。

  她所有认为的好就是拼了命去给他钱,给他做针线,当这些都成为多余,当她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多余和污点,是不是,死了,才是对他最大的好?

  她知道他已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从他不再回家这一点就已经很明显,她知道他身边已经有红袖添香,明媚如花,因为她就在那间屋外,听他和晓风颠倒缠绵,在他们事后,烧水,端水。

  很少有清白人家的女子愿意去那里干活,于是她去了,为了给他赚那些对于他而言已经无关痛痒的小钱。

  她什么可怨恨上官继的,毕竟这些都是她自愿的。

  可是眼泪这种东西,还是不能自已地流下,不知道是出于什么。

  与眼泪一同流下的,是她口中艳红色的血。

  夏思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只是那么一搭,就已经知道无力回天了。

  上官绣松开了攥着衣服的手,用最后的力气推向夏思,夏思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了然:“你想让我把这衣服交给谁?”

  “不,”上官绣一边说一边吐血:“夏大夫,你,你收起它,不要,不要……”

  她的话断断续续地,眼神里透出浅浅的悲伤和哀恸。

  夏思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的她的脸色,上官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红光似的东西,这就是回光返照了,道:“好吧,这件衣裳我一定为你收好。”

  上官绣的眼里闪烁着最后的光彩,略略一点头,眼睛似乎是最后般希望似的投向门口,手指却缓缓放松了。

  人死如灯灭,手指一松便再无什么可以抓住的了,却最终心意难平,死不瞑目。

  夏思见惯生死,一时间也有些黯然,伸出手就要合上上官绣的眼睛,却猛然间听得一声怒喝:“你在做什么?”

  夏思一回头,上官继横眉怒目地看着他,目光里不仅有愤怒,更加有嫌恶猜疑。

  夏思整出个端肃的表情,想要皱眉,看看身子还没凉透的上官绣却也有些不忍,道:“你是谁?”

  上官继上前一步,看见睁着眼睛的上官绣,显然是已经死了,一时间仿佛被重锤愣头敲了一下,愕然不已,想过她的死已经不少次了,却没想过就这样展示在了他的面前。

  夏思看着上官继的反应,约摸已经能够猜出这就是上官绣为之心心念念的哥哥了,一时间隐约有些不齿。

  以他这个年纪就所达到的医术造诣,能在斐休身边拥有那般的地位,称一句天才并不过分,他也不是那等死心眼的读死书的人,眼睛脑子都是极为好使的,如何看不出上官继虽是错愕惊慌,但是几乎看不出哀伤,甚至有一分释然。

  估计是嫌弃这个妹妹已久了吧。

  他原来看上官绣的家境,只以为她的哥哥该是穷得要乞讨了,才让妹妹过成如此模样,没想到人家光光亮亮地往这小破屋子前一站,官老爷的气派都要出来了,上官绣临终以前,他摸着她的脉一看,就知道是即将将养好之时骤然亏损心力,加上时令所感,本来就是最虚弱之际,一下子来势汹汹,令他也回天无力。

  上官绣的死,跟她的哥哥绝对存在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上官继一下子拉住夏思的衣领:“你是谁?和我妹妹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夏思惊异地看着这人非同寻常的脑回路,他一个大夫,手上的力气非常有限,自然不能上官继相比,倒是跟着上官继过来的伙计道:“大人,这是给上官小姐医治的大夫。”

  夏思费力地挣脱上官继的桎梏,咳嗽了两声,听着伙计的话,两个人的神色同时不好起来。

  夏思想,你能被称为什么“大人”,却如此对待自己的妹妹,这可实在有些混账了。

  而上官继则以为,你虽然是大夫,却和上官绣关系不清不楚地待了这许久,更加上上官绣竟然死了,谁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庸医害人?

  上官继冷笑地看着夏思,口中对着伙计道:“去报官去,我倒是要看看,这青天白日,天子脚下,我妹妹如何能不明不白地惨死家中。”又对着夏思道:“这当中的事情,我定要弄个分明。”

  分明?夏思愣了一下,被这个人的脸皮简直要惊呆了,他一片好心,上官绣自己作践自己的身子,活脱脱地把自己的身子作践死了,这可怎么能够更分明?

  夏思怒极反笑,指着这间破屋子道:“你跟我讲什么分明不分明?这样的屋子,这样的条件,你一个上官大人,硬逼了自己妹妹不爱惜身体地劳累,还问我如何分明?”

  上官继已然很久不曾被这样戳着脊梁骨骂了,脸色骤然就沉了:“放肆!你如何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只这样说,如何证明你不是觊觎我妹妹,我妹妹不从,才至于你痛下狠手杀了她?”上官继的目光略带鄙薄地看着夏思:“你这样的年纪,就是当个学徒的年纪都不够,如何枉称自己是大夫?”

  夏思可算是看透了这是什么人了,要他是一般的大夫,第一次给上官绣看病,上官绣死了,上官继这反应,估计只能以为这是个好哥哥,对于妹妹的死过分激动而口不择言了些,可是夏思认识上官绣也是有些日子了,对于她的病情是非常了解,而对于上官继的人品由此也可见一斑,当下心中更是鄙弃,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拿起上官绣交付给她的衣裳,嘲讽道:“什么人眼里看见什么事情,你妹妹是不是处子你竟然都不知?不过在下愚昧,倒的是不知辰国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权倾朝野的‘上官大人’,要处置我,恐怕上官大人你还没那个本事。”

  他挂着斐休府中客卿的身份,在朝中也有一个闲职,本身还是西延人,以辰国如今的现状,就差一纸契约成为西延属国了,辰国普通官府想要处置他,不存在的!

  上官继乍然听见夏思这话,上官绣竟然还是处子?免不了就是一惊,再听见后面的话,眼见的夏思明显拿了上官绣的衣裳,明显是一个男子样式的,心里又惊又疑。

  夏思当然不知道上官绣是不是处子,他一个大夫,管也管不到人家的姑娘贞洁不贞洁的,只是从他给她看病以后,就一再叮嘱过以她的身子虚弱程度,绝对不能行房,不然他把脉都能把得出来,最近可见的是没有,至于以前他自然不知,所以也没有把话说死,只是不管别人的贞洁,他可是不能平白担了这个名声。

  萍水相逢,他一个陌生人就看着那点邻居的情分,做到这个程度已然是仁至义尽,剩下的事情还是他们自个儿看着办吧。

  伙计在一边看得分明,看见夏思走了,支支吾吾道:“大人……”

  上官继眼底露出一抹神思:“这人是什么来历?”

  伙计道:“好像是附近的大夫。”

  上官继登时就微微冷笑了,附近的?这就是跑不了了,等他弄清楚了,要是这人只是虚张声势,有的是他磋磨他的时候。

  上官继道:“拿着我的名帖,找个僻静地方的仵作来验尸,只交给我便可,至于……”上官继目光最后看了一眼上官绣,继而不愿意再看:“找人找个好地方,埋了。”

  伙计有些犹犹豫豫地,上官继看出了他的心思:“所有的银子都从我府里支出,务必办得私密些。”

  上官继丢出最后一个条件:“办得好了,便来我府中做事吧。”

  伙计当即眉开眼笑:“多谢大人。”

  上官继狠心?虽不至于太透,但他也是瞅出了两分,可是在一个大人的府中当差,到底可比在药铺子里不见天日地做上一辈子要好了许多,再有一点计较,哪个成大事的人不是心狠手黑的?尤其上官继先前气势汹汹,在夏思撂下话以后却没有贸然得罪,看上去像孙子似的熊,可是能忍得这样的,那才更是有脑子的。

  来日方长,以后谁晓得谁栽在谁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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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风华看着暗卫递上来的纸条,指上一抖,纸条就碎成一片一片的,雪花似的飘下,最近她的内力增进了不少,比前世固然还差得远,不过这等事情慢慢来,她不算十分着急。

  怎么说呢?夏思给上官绣治病这件事她还是知道的,前世上官绣她接触的不算多,印象却还是有的,如今回想起来,就是那张苍白的脸儿,忧郁的眼睛,还有她对她那哥哥几乎带了病态的无条件付出,不过要说这姑娘能有多好,那也未必,她的身体限制了她的大部分行为,不然的话,恐怕也是个心机不少的主。

  洛风华重生归来,安排了棋子,却也不会特特地要她死,夏思要治,那就让他治,这半分情面是给斐休的,却没想到,到底差不多的日子,上官绣还是死了。

  洛风华手指抵着下巴,想,上官继该是个什么反应呢?

  第一反应估计是庆幸,终于没有这个妹妹给他风光无限的仕途上丢人,但剩下的就不好说了,他会在人死后想起上官绣的好处,长久地悲痛,死人会抽象化成为一个完美的符号,让他感觉哀伤,这哀伤却也不是对逝者的,而是让他觉得自己还有良心这种东西的存在,并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好哥哥。

  说白了,就是做戏给别人和自己看的虚伪,并最终能成功打动安慰自己的行为。

  看,即使这么久了没想起他,她依然如此了解他,不过为了给自己推脱罪责,一片好心的夏思夏大夫就要免不了被记恨上了,真是一片好心给自己找罪受。

  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夏思救她,洛风华该承的是斐休的情,没有斐休,即使是看上去挺热心的夏大夫也未必会救她一个敌国丞相之女,这一点她很清楚,不过看在夏思为着她也算奔波的份上,她顺手给他解决点小麻烦也是无妨。

  洛风华想了想,蘸了墨汁,抬笔又随即放下,吩咐道:“取个帖子来,雅致点的。”

  看着寥寥几节墨竹印在淡黄色的底子上,疏密得当,别有意趣,再一翻开,同色淡黄的边框,雪白的里子,洛风勉强满意了,蘸饱了墨汁,写了字,道:“给庄子卿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