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往事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1      字数:4326
  洛平甫正在书房看着公务,忽然听见有人略带小心地禀告道:“相爷,夫人求见。”

  夫人?

  这称呼实在有些陌生而扎耳,洛平甫想了想,把自己的小厮叫了进来,道:“拿一块出府的牌子给夫人,其余的就不必管了,要是夫人有事,就说我在处理公务,不便相见。”

  这话说的实在是客气,至少洛平甫觉得自己这样的语气,实在是他的性子好,也是因为时间久了也不想跟她计较了。

  小厮出去传话了,洛平甫看了两页手中的东西,又放了下来。

  他不是一个容易分心的人,想也知道许仪如过来找他是为着什么事,但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过来,都说男子会长久念着最初喜欢的姑娘的好,而女子绝情起来却会把最初喜欢的少年在心里贬得一文不值。

  可是在他们这里,情形却似乎颠倒了过来。

  忍不住地就想起一些事情来,早上束发看见自己鬓边已经有些发白,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想起曾经的事情,才能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

  当年是个什么事呢?

  一个老套而俗气,不见特别的故事。

  几年间的大日子,在帝都甚至天下来看,放榜绝对算一个,毕竟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天下都瞩目谁能占那上上等独一份的位置,路的两边从平明起就挤满了人群,看热闹的,做生意的,甚至有来看是否符合自己心中夫婿人选的少女。

  气质偏冷的少女被手帕交拉了去看新科进士行游,当中最有名的就是洛家的公子探花郎了,一身气质出类拔萃,相貌更是温雅非常,把他前头那两个状元榜眼比得什么都不剩,手帕交隔着帘子,看得兴奋异常,她却兴致缺缺,垂着眼睛看茶杯上的花纹。

  她不关心这些,左右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两情相悦,感情不错,麻烦的却是嫁娶的事情,她家书香清贵,她也是嫡出,但是家里的官位不高,又和他所属的武将不是一个派系,他要娶她,恐怕两边家里都会有反对的意见。

  着实有些愁人。

  一阵风起,手帕交的手帕从楼上晃晃悠悠地落下,新科探花郎一张开手,那方绣着蝴蝶双飞图案的锦缎帕子就落到了他的手中,温润如玉,气质柔和,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朝上面的方向看去,少女一愣之后就羞红了脸颊,飞快地退回了帘幕后。

  窈窕佳人,翩翩公子,一方手帕结缘,堪称是一段佳话。

  她看着一边羞臊得不要不要的手帕交,抬眼却对上了少年含笑的眼睛。

  造化弄人,缘分更是弄人。

  被拾了帕子的少女没有等来良缘,想着情郎的少女却迎来了上门提亲的探花郎。

  帕子落下,他抬头的瞬间,没有看见羞涩少女局促不安的如花面容,却看到了另一个少女,气质淡淡,螓首蛾眉,一截白得宛若凝脂的脖子曲线优美地弯着,鬓边的一绺发落在肩膀上,翦水般的眸子低垂,算不得绝色,却有一种特殊的韵味。

  文人历来都有的那么一点情怀微微一动,就让他有了想娶她的念头。

  洛家的公子,人长得好,文采也好,对于他的提亲,她的家中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沉默。

  她也知道洛家的势力。

  可是她已经有了情郎,情郎容貌也好,对着她更是千依百顺,忠贞不二,曾经一个那么风流的公子哥儿,却对她承诺了再不会纳妾。

  单凭了这一份心意,她约了他见面。

  虽然对于这种未婚男女间私下见面的事情颇为诧异,但他还是答应了。

  她想好了,一见面就告诉他,她已经有了心上人,把亲事退了吧。

  她想借着他的口退亲,一来这样需要解释原因的就是他,二来她没有完全的胆量去向父母表达想退亲的意愿,三来本来也是他冒昧来提亲的,他该承担责任的。

  她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可是她没有说。

  因为他比她想象得更加优秀。

  甫一见面,他就说,姑娘,虽然我倾慕你,但是两家的婚事毕竟还没有定下,就是定下了也尚未嫁娶,请坐在那边的帘幕后面,在下就在这里,以免对姑娘的清白有损。

  就是这么一句话,瞬间让她觉得眼前这个男子是对她上了心的。

  因为只有足够尊重喜欢一个女子,才会为她考虑得这般周全。

  她犹豫了,话在口边打了个转儿,只是这么犹豫一下,她就已经坐了下来。

  她原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了,他却也没有教她难堪,挑着一些话就开始说了,说得不急不缓,足够让她听得清楚。

  她坐在那儿,用一种尽量客观的目光打量着他。

  不得不说,坐得这样近,就让她更加清晰而直白地感受到了他的相貌之好当真不是虚言,现下很多男子爱美之心比女子还热切些,但是洛平甫的好容貌却是那种不需要半点修饰,近乎无可挑剔的好,但是却没有情郎那种对于自己相貌骄矜自负的张扬,尽管她也是喜欢他骄傲的性格的,他才华很高,说话文质彬彬,做事分寸拿捏得无可挑剔,不会像情郎那样有时得意了就忽略了她的感受。

  她对情郎的情意不是假的,洛平甫的好和情郎的好是两种不同类型的,洛平甫在这些方面比情郎强,可是并不意味着情郎不好,比如眼前这位探花郎,叫着他说什么软话体贴估计是万万不能的。

  平分秋色,各有好处,她自然还是更喜欢情郎的,但这不能阻止她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年轻的探花郎,未来一定会比自己的情郎更有前途。

  如果一个人能对着刚刚认识的姑娘就如此思虑周全,分寸得当,那何况于其他事情。

  情郎性子跳脱放纵些,虽是武将出身,但是比着眼前的这个探花郎,还更有名士气息些,听起来是好,但一群武将中出了个书生名士,未来哪里去铺路,其他文官世家把持,又哪里来的前途?

  而且看情郎的意思,也是无意于仕途的。

  她一路回了家,到了母亲的房中请安,却被母亲屏退下人,猛地打了一巴掌,扇得她半边脸都麻了,母亲指着她骂道:不知羞耻!

  于是,她知道,这一巴掌,不是为了她和洛平甫见面,而是为了她和情郎间的暗通款曲。

  ——

  洛平甫把笔搁下,这故事到后头就越发无味了,彼时他到底是个少年,虽然把事情尽量做得平稳到不出差错,但那是公务上的,遇上个人私事,到底不能全然冷静,既然不能正确处理,那就肯定存在错处。

  门被推开,一身素净的许仪如目光冷然地看着他,他却仿佛在一瞬间看见了洞房花烛时那红衣艳艳的少女,分明地有艳色,又隐带冰雪。

  彼时的他不重情,对她的欢喜只是那抬头瞬间的惊艳,又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自然就想娶了她,也不重欲,成亲生子,传宗接代,仅此而已,所以即使看着她一身嫁衣,觉得还好看,但内心没有多少波动。

  时过境迁,多年后他再度想起,竟然觉得当初的少女其实已经是极美了。

  或许是因为洛风华毕竟眉宇间和她有那么一两分相似,爱屋及乌,或许是因为她如今面目模糊可悲的反衬,竟还是当年好些。

  许仪如把那枚出府的令牌摔在他的面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洛平甫眼皮子都不抬,冷静道:“若是以前的许家大小姐,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等泼妇般的举动。”

  许仪如的脸上一僵,随即冷笑道:“泼妇,我自然是泼妇,只是不知道,是谁把我逼成这般泼妇般的模样!”

  洛平甫顿了一下,才道:“当年……”

  “休要跟我提当年!”许仪如的声音尖锐起来,令洛平甫颇有些头痛的分贝:“当年你让我待在这丞相府内才肯放过我家中,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我在这儿整整待了十六年!十六年!为你生儿育女,凭什么你现在还不救仲平!”

  洛平甫在官场了这多年,无耻的事情见了不少,令人气愤的事情也遇上了不少,可是在面对自己当年明媒正娶的夫人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无力。

  到底是他当初的眼神不好,还是她已经改变,又或者,她其实从没有改变,改变是他?

  如此纠结下来,好像也没有意义。

  洛平甫道:“既然你说不提当年事情,那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我说放过你家中,可是却从未说过要帮高家吧?”

  许仪如目光看着他,道:“你就是嫉妒,就是在意当年的事情!”

  好气哦,可还是要保持微笑。

  洛平甫起身。

  许仪如警觉地看着他。

  “不,”洛平甫的手放在许仪如的肩膀上,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唇角略带笑容:“我不是在嫉妒,我是在报复啊,仪如。”

  突然逼近了的脸让许仪如全身不自在,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更是她周身发冷。

  嫉妒,是一种在乎,报复,同样是一种在乎。

  区别在于,后者的恨一定比前者深。

  她好像低估了他的骄傲。

  ——

  母亲说,你要是认我这个母亲,你要是心中还有这个家族半分,那就去嫁给洛原川。

  妹妹讥讽她说,我的好姐姐,抢了自己手帕交的心上人,你可算攀到高枝了呀。

  父亲不说话,只是叹气得愈发频繁,吟诵出来的诗句愈发地郁郁不得志。

  有人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古今所有文人的哀愁别怨,就在于时代欠了他们一个宰相。

  这话乍一听幽默,仔细一想却十分有道理,那些看似超脱的文人,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总是在感叹时代的沉沦,人民的水深火热,归根究底,就是因为自己没有当宰相,总觉得自己当了高官,就能实现志向,大展宏图,救万民于水火之间。

  但实际上,这么说的文人文学上的成就或许有的,但是实际的政治成就却十分惨淡,不仅是因为时代的压迫,更是因为自己实在没称好自身的斤两。

  许仪如的父亲就属于这众多文人中的一个。

  她去问洛平甫,要是我嫁给你了,你能帮我父亲拿到翰林院学士承旨的官衔吗?

  翰林院从出现发展到现在,在朝廷中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大,翰林院学士承旨再向前一步,就是宰相了。

  洛平甫就看着她,良久才笑道,我尚没有到能决定他人官职如何的地步,这是陛下才有的权力,不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若是有可能,自当为卿举荐。

  她听不太懂,却不能阻止她父亲听出这当中的弦外之音,她父亲当时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她母亲却是闹得更凶了,就差以死相逼。

  她性子有些凉薄且古怪,但是家族观念作为一种根深蒂固了上千年的观念,牢牢地存在于她的头脑里,让她无法拒绝父母的意愿,也有让她不愿意承认的一点就是洛平甫以他的相貌才能,未来的前途风光深深地打动了她,既然她不愿意承认,那只能全数推给了父母之命。

  不管怎么样,半推半就地,她还是同意嫁给了洛平甫,在没有告诉情郎的情况下。

  见异思迁,这种品格不太好,但既然如此了,木已成舟了,那么也就该消停了。

  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

  嫁给洛平甫以后,她发现自己当初果然没有看错这个男人,他用温和有礼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野心,逐渐地上升着自己的地位。

  但是,他的另外一种性格同样暴露了,那就是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