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幼弟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1      字数:6732
  皇帝的宴会进行到一半,忽然听见一声通报传来:“西延使节求见。”

  原本皇帝对上西延还有些心里发虚,但是上官继的这次胜利无疑是给了他极大的信心,皇帝颇为愉悦地道:“宣。”

  都说他辰国无帅才,如今倒是要那西延看看他辰国也不是好欺辱的!

  一身深紫华贵,有潜龙暗藏,大丽紫罗生香,他如鸦羽般的墨色长发束在了紫金的王冠之中,不见俗气,而是雍容,但是又或许在他出现的一瞬间,无论他周身是何种模样总是容易让人忽略,只为了那双紫瞳的倾世无双。

  黑到深处的紫便是紫到深处的黑,他的瞳色并不如何显眼,却是一眼看进去就无法摆脱的深邃旋涡,漫天夜幕的重叠之下,深深的紫意铺陈,于是便被他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风流妖娆。

  他拱手,对着辰国皇帝行了个半礼,神情不见如何,但是显然没有多少恭敬。

  皇帝原本志得意满的心情顿时有些不佳了,他给旁边的礼部尚书使了个眼色,想要他发难那么一二句,礼部尚书却仿佛吃酒吃昏了头似的,那圆脸圆脑袋不住地晃悠,小眼睛迷离得很,很让人担心他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皇帝再看向洛平甫,洛平甫垂着眼睛在那儿吃茶,他不喝酒,可是他显然不能明晰皇帝的心意,对于他的眼神视而不见,皇帝多看了自家宰相几眼,自己反而心里发虚。

  为了掩饰这种发虚,他对着身边的人问道:“杜明衡呢?”

  太监低声答道:“杜大人好像先前又闹肚子了,如今还不曾来呢。”

  真的是岂有此理!

  皇帝一拍桌子,正打算自己亲自上阵手撕这个目中无人的西延成王的时候,忽然看见座中一人站了以来,朗声质问道:“成王殿下何故只对着吾皇行半礼?”

  皇帝心里直点头,嗯嗯,就是这样,太过分了,谁这么说出来了?

  一抬头,上官继。

  皇帝的那颗心脏哟,晃晃悠悠地就沉了下去。

  吃酒吃昏了头的礼部尚书似乎清醒了不少,对着上官继就开始飞眼刀子。

  周围凡事长点心的人,都在好奇洛平甫挑女婿的眼光,洛平甫这么精明的人,如何挑了个这么一听他说话就极为没脑子的女婿?

  再一看晴宛,似乎又有点了然了,左右这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儿,推出去好像也是无妨的。

  上官继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接着道:“曾经辰国和西延同属于天辰国,天辰国一分为二,依旧以我辰国为尊,是为上国,成王殿下并不是西延皇帝,见我辰国皇帝为何不大礼相见?”

  辰国众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西延的几个使节听完上官继的话以后齐齐一愣,继而都面露笑意,宁叶直接笑出了声来。

  上官继看着众人的脸色,觉得莫名且难堪,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成了那戏台上的丑角,可是他并不能意识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斐休紫瞳斜视着上官继,艳丽妖娆得过分,笑道:“阁下是辰国新晋的兵部尚书?”

  上官继心中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是道:“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斐休笑得别有意味:“既然是兵部尚书,那阁下代表的肯定就是贵国……”

  皇帝赶紧打断道:“上官爱卿!你且先坐下!”

  声音带了明显的警告意味。

  垂死病中惊坐起的礼部尚书,咳嗽了一声道:“成王殿下,这虽然是新晋尚书郎,但是毕竟年轻,尚未掌握兵权。”

  所以说的话是没有分量的,做不得准的。

  斐休身后的宁叶就冷笑了:“想不到辰国竟然有这样的官职体制,堂堂一国尚书,说的话竟然做不得准了?竟然代表不了辰国的态度了?还是说辰国的官,都是空置其职,不具其权?”

  另一个西延使节看着礼部尚书的那张脸色变化的脸,慢悠悠地道:“方才那位是礼部尚书,想来是对礼数礼仪,官职体制深有研究的,不然何至于说出那样的话来?”他用嘲笑的目光看着上官继道:“新晋兵部尚书郎,不掌任何兵权,不能对辰国的军队做出任何表率作用,吾等偏远西延,对辰国这样的国家当真是知之甚少,受~教~了。”

  他字儿咬得极清,含讥带讽,说得皇帝的脸上都是青一阵白一阵的。

  上官继颇为不服,斐休的态度令他十分看不过眼,又见皇帝明显不喜,无人出头他才出声,结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不想想,众人为什么不吭声?

  因为辰国不如西延。

  西延的军队虎视眈眈,即使是在国内打了一两场胜仗,自己人打自己人,赢了还开心得很,难道赢了就能天下无敌了吗?

  若说一开始辰国还真的自诩正统,那么在仁敏陛下把国都迁到千丈江畔的时候,就已经是辰国的后退和示弱,十几年那场边境三州的失去,更是一个狠狠的打脸,现在说自己是上国,那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

  要求斐休行全礼本身没有大的错处,一国王爷见了另一国的皇帝,用对待自己国家的礼节去行礼,这是正当的,这一点礼部尚书也知道,他为什么不说?

  一来还是那个原因,辰国不如西延,弱国也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自家皇帝的腰杆子也不敢挺起来,他要是说了,皇帝自然开心,斐休要是也答应了,那自然皆大欢喜,可是斐休要是不答应了,反而觉得这样让他十分不爽,回国后找个理由,折腾出妖蛾子来,皇帝一定会把他推出去,什么罪责可都是他担着了。

  他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一年到头都看不见什么油水,还犯不着以这样的方式流传青史供人唾骂。

  二来,他要成王全礼见皇帝,可是人家成王在西延的时候,就已经是半礼对皇帝了啊,要他拿什么理由来?是啊,斐休在西延特殊并不意味着可以在辰国特殊,可是想想后果什么的……果断还是算了。

  他又不是蔺相如,又没人家的才,又没人家的势,君主也没人家的贤明,何苦来着?

  而以满座人的身份来说,顶顶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就是武官。

  武官身后代表的是辰国军队的态度,你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不行礼就要两国开战的意思吗?

  脊梁骨一时硬,以后有打断你的时候。

  岳飞那样的有将才,一路收复了那许多失地,直捣黄龙之势,朝廷尚且挺不直腰杆子,何况你只是一个借势而起的小官儿,哪里来的底气给朝廷做你大言不惭的后盾?

  真正令西延诸人发笑的是,上官继竟然敢说西延辰国古来就是一体。

  斐休闲闲道:“我倒是觉得这位兵部尚书郎年纪轻轻,虽然没有掌权,但是话说得还是极对的。”

  “自古辰国西延就是一体,那么就也就不必区分彼此了。”

  户部尚书赶紧接道:“成王殿下这话说得就有偏颇之处了,辰国和西延如果一体,那岂不是今年春季辰国向西延借的那数百万两的银子岂不是都不需要还了?”

  这是公然无耻的赖账。

  西延使节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户部尚书看着斐休,口中连声推脱道:“这可怎么能这样呢?成王殿下你纵使在西延一手遮天,如此也是万万不可啊,平白无故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在下实在于心不安啊。”

  斐休深紫的目光幽幽地看着他,继而仿佛没听见他话中的讽刺似的,忽然大笑道:“若是两国当真结束这百年分裂,天下统一,不要说是百万两银子,就是百万两黄金又如何?”

  这是明确的承诺,也是一个相当诱人的承诺。

  可是这也是无人应答下来的承诺。

  户部尚书意识到了自己陷入了斐休的语言陷阱里,他揪着那百万两银子想让斐休知难而退,却被斐休饶了个弯子,把那百万两银子和辰国对等起来,不还钱?可以呀,直接成为我们西延的一部分吧,我不要你还钱了。

  六部尚书中三部的都无奈地败下阵来,终于还是洛平甫出来打了个圆场。

  洛平甫道:“辰国与西延如今是两个国家,各自为政,这一点从很久以前就已经确定了,天下人都是知道的,若是天下一家,那成王殿下打算置北夷于何地?”

  非得说天下一家,那么就把天下的范围就再扩大一点吧,别的不说,你西延能把北夷纳入囊中吗?如果不能,那也别打辰国的主意。

  北夷民风彪悍,游牧为主,和西延与辰国的生活习惯简直毫无干系,想要收服北夷,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从生活环境,到民俗习惯,甚至宗教信仰,这都是通通不一样的,强行收服了也只是一片动荡局面,不划算的生意。

  斐休敢说他用百万两银子换来一个辰国,西延举国上下都不敢说一句话,可要是他放出话说收服北夷,那绝对会有反对的声音,他也没那么想不开。

  辰国短暂地找到了面子,洛平甫也没有咄咄逼人,道:“不知成王殿下前来有何贵干?”

  斐休沉吟了一下,决定给自家岳父点面子,道:“当初本王来到辰国之时尚是春季,如今已经是秋季,大半年过去,叶落归根,北雁南飞,难免为时令所感,起归国思乡之念。”

  听闻这话,皇帝顿时觉得如释重负,自己卧榻之畔的猛虎离开了,他能不觉得放松吗?当下道:“如此,当为成王践行。”

  斐休道:“多谢陛下了,只是另外有一件事,休念念难忘,恐有负吾皇所托,若是不能完成,恐怕不能冒然离开。”

  皇帝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生怕斐休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斐休微微一笑:“当初宴会上,本王曾经说过出使为两件事,一是通商,如今业已达成,二是,听闻辰国女子贤淑大方,想为我朝求娶佳人。”

  成王殿下你一下子变得这么正经,我们都要不习惯了呢!

  礼部尚书道:“此乃好事,当为殿下达成,成两国之好。”

  这件事他和皇帝之间已经商量过了,就等着西延提出来,如今也不算什么。

  人选呢?

  一个是凉妃,一个是王飞燕。

  一个是一朝皇妃,一个是大将军的嫡女,再封一个郡主的身份也就很够了,至于为什么是这两个,前面的那个是因为皇帝嫌弃,但是又不能直接打入冷宫,送出去再好不过,另外一个,却是因为恐怕王家太过势大,王家主动提出的。

  再过两天,就可以把这个结果告诉斐休了,凉妃最有可能嫁给西延皇帝,而王飞燕,他们不知道斐休的态度,可是非常希望她能成为成王妃,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不管斐休背负着什么紫瞳妖孽的流言蜚语,都不能阻止他成为西延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

  对,之一。

  斐休站在那儿,脸上神色带笑,可是却紫瞳之下,却有些心不在焉。

  ——叫我分割线——

  洛风华听到许仪如疯了的时候,沉默了一下,却最终放弃去看她的想法。

  因为没有必要了。

  她一点都不记得这个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如今也不需要去补全这个轮廓,就让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个,淡淡的,模糊的影子上吧。

  她母亲的故事,她也隐约听过一点,懂得一些。

  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事情而已。

  可是如果她都能在掌家以前和以后都隐约知道,那就更没有理由一开始就能瞒得过她的父亲。

  如果说能变成后来的那副景象,她母亲自身的缘故是主要原因,那么她父亲的处心积虑也一定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推波助澜。

  子女不言父母之过,她以前不说以后也不会说,却不能阻止她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极为洁癖而爱好干净的人,如果他的女人敢对着他做出什么让他难堪的事情来,那么他的手段之残酷,绝不限于浸猪笼这么简单残暴。

  那个故意在洛平甫酒中下药,生下她庶弟的女人,反正生下孩子来以后就“死”了。

  估计是因为当年父亲当真对着她的母亲有另眼相看的意味在,所以,母亲活到了高仲平死后,才能真正地“疯”掉,才会有现在都解脱不得的痛苦,不过洛平甫直到如今,还是会让她活的好好的,衣食不愁,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的痛苦。

  她的父亲在外人看来无可挑剔的君子风度之下,实则是一颗苛刻到不能忍受任何瑕疵的心。

  残忍又毒辣。

  那么她呢?

  她是一样的,她同样玩弄着上官继的人生,操纵他被眼前的景象迷惑,最终在回过神来的时候,狠狠地跌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而那一天的到来,随着她的计划的完成,正在越来越靠近。

  而上官继,还在为自己眼前富贵荣华,怀拥娇妻美妾的生活而欣喜不已。

  愿你手握天下大权,怀拥娇妻美妾,坐享万里河山,死无葬身之所!

  一字一句,念一句就心动一句的话语啊。

  别跟她说这一世的上官继有多无辜,只是凭着庄子卿的那颗美人头颅,她就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幼弟蹬蹬得跑了进来,睁了一双稚拙的眼睛,拽着她的衣角,嫩声道:“三姐姐,三姊姊。”

  他今年十岁,教养在老太太的膝下,不大不小的年纪,偏偏喜欢卖萌的很,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了不少,口齿也因为受着老太太的影响,有些不清楚,“姐”和“姊”咬得含糊。

  洛风华回过神来,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和洛平甫并不相像,所以,那是母亲的眼睛吗?

  洛风华蹲下身子,从桌子上拿了块桂花糯米糕给他,他晃着手道:“挂花糖,挂花糖。”

  默默地扶了额头,老太太和身边服侍的老人都有口音,这孩子竟然也学来了,洛风华把糕递给他:“马上到饭点了,少吃点。”

  他很乖巧地点头道:“姊姐最好了。”

  洛风华觉得自己要抢救一下这孩子:“要么叫姐姐,要么叫姊姊,姐,姊,听清楚了吗?还有,这是桂花糕,不是挂花糖。”

  洛继安两下吃完了糕点,洛风华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渣子,就听他口中塞了糕点,模模糊糊地说道:“姊姊,有个姨姨找你。”

  洛风华顿时皱起了眉头,心中警惕:“姨姨,什么姨姨?”

  洛继安口中塞满了点心,她也不好问得太急,只能道:“看你吃得这样急,老太太看见了可是要骂的。”

  这也是,老太太出身挺高,祖上好像还出过皇后贵妃,家教严得很,吃相不好绝对要被打的,这孩子把老太太那口口音继承了下来,可是竟然没学到老太太的仪态。

  洛继安就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承认错误态度良好:“姐姐,我错了。”

  洛风华忍不住上手捏了一把他可爱的脸颊,这个孩子还没长大呢,可是未来这么大的洛家,全是要靠他继承的呀:“说清楚,哪个姨姨叫你找我?”

  平常亲戚就是要找她也没道理使唤她弟弟的道理,没道理这样失了分寸。

  洛继安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声道:“长得挺好看的一个姨姨,很亲切的样子,和姊姊你有些像呢。”

  洛风华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洛继安被她的脸色吓到了,拽着她的衣袖摇晃:“姐姐不生气,不生气,生气了就不好看了,那个姨姨挺好的,”他眼见的洛风华的神色好了不少,小声道:“姨姨还给我糖吃呢。”

  洛风华原本有些放松的心顿时心惊肉跳的,又气又怒,扬声道:“她给你糖你就吃了?!”

  洛继安从未洛风华这样凶的样子,被吓住了,嘴巴一撇,大颗的眼泪就含在眼中摇摇欲坠。

  洛风华生气,生的主要不是他的气,这么跟一个小孩子计较着更是不成样子,勉强深吸了一口气,道:“伺候少爷的人呢!”

  话音才落,贴身伺候的两个小厮才慌慌张张的过来,看见洛继安,才放松道:“少爷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三小姐这里来了呢?吓死小的们了。”

  又对着洛风华道:“见过三小姐。”

  洛风华听出前面的话是辩解给她听的,登时冷笑了:“自己看顾不好主子,还敢这样找理由,果然是欺负着少爷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吗?”

  两个小厮和她接触的少,不知道怎么一会儿功夫她如何这样生气,但还是看她年纪轻,颇有些不屑,纵使她掌着家,难不成还能管到老太太的头上吗?

  小厮道:“奴才们都是老太太的人,如今有了错处,自然要去向老太太领罚的。”

  至于你,你这个三小姐,还是一边待着去吧。

  洛风华懒得跟这些人置气,直接叫来了晴心:“晴心,把这两个看顾不好的奴才交给管事娘子,发卖了出去,其他跟着少爷的人一律十个板子,三个月月钱。”

  她不理会那两个小厮诧异的目光和辩解,直接道:“吩咐下去,谁还有敢不尽心的,欺负主子年幼的,老太太照顾不到的地方,被我拿住了,只管打死了做算!”

  两个小厮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大概做了触犯到了洛风华的事情,却看她的态度,不敢向她求情了,只向着洛继安道:“少爷,少爷,小的们是无辜的呀……”

  “无辜?”洛风华气得直冷笑:“万一少爷出了意外,你们还敢跟我说无辜?这舌头颠倒黑白的倒是厉害,那可是拔了吧。”

  随即对着外头道:“晴心,带出去!”

  洛继安不知道洛风华这样的怒气从何而来,看见那两个人也有些怜悯,被洛风华一个严厉的目光过来,到底不敢说什么了。

  他好像……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

  姐姐,好生气好生气的样子呀。

  洛风华对于洛继安到底没有开口不分好歹地开口求情而心情稍微好了点,这孩子放在老太太那边,心性纯良是有的,文章学问有洛平甫盯着自然也是有的。

  只是这等没防人之心,却有些不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