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匪石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1      字数:5981
  按辰国律法,妻子死了,儿女服丧三年,夫君一年,不等西延使节走干净,洛平甫稍微交代了一下事情,立刻把奏折递了上去,皇帝几番推脱,抵不住洛平甫一再恳求,只能答应了。

  洛平甫另外求了一件事,他的二女儿年纪不小了,请求皇帝准许他们在母亲去世百日内与上官继完婚。

  皇帝也答应了,甚至提出要给去世的许仪如追封诰命,不过被洛平甫很是坚决地推拒了。

  于是,虽然马上要成亲的晴宛,还是不得不一边准备着婚事,一边在大冬天里给母亲服斩衰,洛风华自然也要,但是架不住她已经病得下不来床,无法执行。

  晴舒看着洛风华躺在床上的样子就想说些什么,可是架不住晴音晴心的阻拦。

  你只是个丫头,你若是她的姊妹长辈,说她两句未必有什么,但是也不能天天说,何况你还没有那个立场身份,一两句的是关心,说多了就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更何况洛风华自己心里一向有主意,不管做了什么决定,导致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都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洛平甫和洛老夫人都一句话没问,其他人还是闭嘴吧。

  洛风华的内力被掏空,又在雪天里受了冻,被暗卫带回来的时候更是神思恍惚倦怠,回来一躺在床上,就立刻发热病倒了。

  全身都在发热,明明皮肤那么烫,可是洛风华还是感到了身体因为寒冷在打着颤。

  她只是在外面待了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这样了,如果待了一夜呢?

  虽然有内力,可是那感觉,肯定不会好受多少。

  毕竟那么冷,那么冷。

  洛风华被子底下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张纸条,上面的“珞”字被反复摩擦得字迹模糊。

  “小姐。”晴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洛风华闭了眼睛不说话。

  晴舒把素白的盘子放在她的床头,因为府里在办许仪如的丧事,所以一切用度都是偏素的,晴舒低声道:“这盘子里头是夏大夫开的药,小姐最好趁热喝了,若是想喝的时候不热了,吩咐奴婢一声,奴婢去给您热了。”

  “还有,”晴舒道:“老爷说了,虽然夫人过世,小姐也病了,但是今日毕竟是小姐的生辰,老爷吩咐着至少不能委屈了小姐,后面拿过来的东西,小姐先看了,奴婢再拿走。”

  晴舒说完了,就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了。

  是了,今日是她的生辰。

  她十六岁了。

  于是掐指一算,又是一个十一年。

  距离她五岁的十一年。

  五岁那年,她跟着她母亲去宫里,住在了温明宫中。

  被王飞燕一声不吭地推下了水。

  她为自己曾经的懦弱无能和无助耿耿于怀,更为曾经看到的女孩嘴边的那一抹释然狡黠的笑,而觉得当年的自己好像有病。

  现在知道了,是她有病。

  是她忘记了一切。

  初见,他举杯齐眉,说,喝茶吗?

  他说,我对你心慕久矣。

  他说,乖,叫哥哥。

  他曾经那么执着地把我心慕你久矣挂在嘴边,他曾经那么忐忑地说,叫哥哥,他曾经那么真诚地说,我如果娶妻,一定只娶你。

  她给他下了什么判词?

  轻薄放荡,别有用心,心机深沉,非奸即盗。

  洛风华窝在被子里,肩膀微微耸动着,大笑无声,眼中却最终有了泪。

  她到底负了他。

  ——

  小小的女孩儿就坐在台阶上,明珠带子垂在她的耳畔,让她本来就又圆又大的黑眼睛显得格外的亮,精致的小脸蛋,大大的袖子的衣衫,一瞬间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宫女走过,看着她,想起自己刚进宫时的样子,悄悄道:“这是新来的小宫女吗?怎么如此清闲?”

  另一个宫女“呸”了一口道:“亏你进宫这么久了,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小宫女哪里来的这样的富贵气象?”

  那个宫女吃惊道:“那她是哪个大人家的女儿?”

  内宫也不是可以随便入的地方,哪怕就是那些大家小姐进来了,那都是跟着母亲,不敢多走一步,多说一句,生怕犯了宫规的,哪里有如她一般的自在?

  宫女悄声道:“这是洛相家的嫡女,咱们凉嫔娘娘的亲外甥女。”

  那个宫女就恍然了:“怪不得呢。”

  说到最后也有一丝羡慕,她们这些宫女有些也是大家出身,但是身份都不怎么高,进了宫,全是零零碎碎的宫规,做不好就要被嬷嬷打手心,而这些真正出身高贵的女子,在家自由,在宫中竟然也能如此自在。

  不过洛相呀,那可是顶顶温和的人,长得好,人更好,光是为着他的妻子从不纳妾这一点,就不知道让多少女子羡慕了。

  两人说到最后,竟是一致地开始憧憬起洛平甫那张文秀温和的脸来了。

  洛珞百无聊赖地晃着自己的一双小短腿,看着鞋子上的绣花样子发呆。

  母亲和姨母一见面的神色就不怎么好看,虽然她听不懂那些话,可是也察觉到她们之间的气氛并不愉快,而且有的时候,母亲朝着她看过来的目光真令她觉得害怕。

  她不喜欢笑,偶尔会哭,比如晴宛逼着她吃药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空荡荡的。

  母亲和姨母都不喜欢她,她又不喜欢跟那些陌生的姐姐说话,只能坐到了这里。

  坐了一会儿,两个穿着一样的姐姐路过,其中一个似乎看了看她,随后另一个又说了些什么,洛珞就低下了头,虽然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可是她直觉她们说的是她。

  洛珞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们走了,就坐了起来,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走,开着牡丹花的正殿雍容,最美的却是蔷薇盛放的偏殿,粉白重瓣,娇美得很,洛珞一边看着,一路走到了偏殿后面,一丛灌木堪堪地把墙面挡住了。

  洛珞看着,忽然觉得有个地方似乎有些空,难得起了好奇心,用手一拨,就见灌木之后的墙上竟然有个破损的地方,透出光来。

  她钻了进去,竟然是另外一座废弃的院子。

  宫中废弃的地方众多,这不过是温明宫中的一处,宫中的一处。

  然而洛珞却呆了。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头顶。

  极为苍白的手,纤长而不单薄,他揉了揉她的发,微微笑了:“是陌生人吗,你怎么来这儿了?”

  洛珞抬起头,他的五官怎么形容呢?

  她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就是自家爹爹都比不上他,乌黑的发,纤长的睫毛垂下,白色的衣裳纤尘不染,显出一种格外的温柔,好看,她从未见过有他这样好看的人。

  似乎是因为他的外貌,又似乎不仅是因为这个。

  他的眼睛紧闭着,没有睁开。

  洛珞踮起脚,出于一种莫名的亲近,伸手摸上他的眼睛:“哥哥你看不见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她放下手,有些失落道:“所以你待在这院子里,也是因为你的娘亲不要你了吗?”

  这话说得可真失礼啊。

  他微笑地叹气道:“我的娘亲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她沉默了许久,想说:“那以后我可以找你玩吗?”却还是没有说话,反正谁都不要她,他长得这样好看,又怎么会要她呢?大家都不喜欢她,肯定不止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

  他的娘亲只是不在了,不是不要他了。

  洛珞忽然觉得委屈,但是也不喜欢经常哭,就面无表情地待在旁边,这里有一眼泉水,旁边写了三个她看不懂的字——温慧泉。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偏着头,静静地感受着她的位置。

  一个小小的,稚气的孩子,抱着膝盖坐在湖畔。

  天色有些晚了,她看了看他,见他毫无反应,就自己重新回去了。

  很安静,除了最开始的失礼,他这样想着,也进了屋子,他喜欢这样性格的小姑娘,很可爱,以后或许可以有这样的孩子吧。

  继而有些自嘲地笑笑,他哪里来的以后呢?

  就连在辰国宫廷,还是因为被追杀得走投无路了,要不是她实在是个孩子,他估计会在刚见面的时候就立刻杀了她的,就连此刻放了她走,都不知道可能招来什么祸患。

  半夜,他赫然警醒。

  他失去视力之后,听力就越发敏锐了。

  细细碎碎的声响,这次的杀手似乎有些不敬业。

  她捧了一颗小小的明珠,柔和的光晕照亮了一片小小的范围,继而,她看见他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被稍微吓了一下,就小声道:“你能看见我吗?现在也没有睡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的缘故,他的声音有点清冷的味道,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她:“你来干什么?”

  她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把手心里捂得温热的明珠放在他的掌中:“喏,给你。”

  这是什么?珠子?夜明珠?

  他一个失明的男子,拿着这珠子是能照明呢还是能当装饰呢?

  他正要问她几句,她却仿佛受了惊似的,一下子又逃了。

  倒是让他把话噎在嗓子里,说不出了。

  她是宫中的小宫女?

  不像,宫女是不可能有清闲在水边坐上一下午的,更不可能一下子拿出一颗夜明珠来。

  不受宠的公主?

  这倒是有些像了,不然也不会这样沉默安静。

  第二天,洛珞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照样地去那个地方。

  反正她只是去那个地方转转而已。

  看那个好看的哥哥,只是顺便而已。

  “你为什么给我夜明珠呀?”

  洛珞想不到他还会问这个问题,还会主动跟她说话,纠结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道:“我怕黑的时候,就喜欢把发带上的珠子拿在手中,就不会怕了。”

  他的笑容淡了些:“我看不见。”

  洛珞笃定道:“但是摸得着的,有些暖暖的,娘亲的手……大概就是那样吧。”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淡淡的失落:“这样就真的不怕了。”

  因为他失明了,所以就觉得他一定格外怕黑吗?

  可是听她话中的意思,她的娘亲好像并不喜欢她呀。

  他的手摸上她的头,细细软软的发,笑容里带了一丝怜惜:“是这样吗?”

  洛珞低了头,脸上有些红,仿佛因着他的抚摸,勾起了所有的委屈,忍不住就道:“娘亲不喜欢我,我知道,可是娘亲为什么不能喜欢珞珞,珞珞很乖的。”

  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稚气的话,他又笑了。

  洛珞期待地看向他,轻轻地靠近,用可小可小的声音,附在他的耳边道:“你能喜欢我吗?”

  他被这突然表白的话,尤其是出自一个五岁小女孩口中的话,惊得乍然耳朵发红,随即退开了些,心情也更淡了些,笑道:“可是我看不见呀。”

  洛珞不理解道:“那又怎么了?”

  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他笑道:“那样没办法看见你的模样,甚至没办法保护你。”

  洛珞听不懂,只能重复道:“你能喜欢我吗?”

  他试图看见眼前一片黑暗的女孩,却发现最终没办法做到,于是问道:“我或许有可能恢复视力,只是到时候可能有些吓人,你会怕吗?”

  洛珞拽着他的衣袖:“有哥哥在,我就不怕,哥哥会保护我的。”

  她刚刚从他那里听来了“保护”这个词。

  所以,“你能喜欢珞珞吗?”

  他握住她小小的爪子,笑道:“能。”

  洛珞就抱住他的胳膊,欢喜地小小声道:“最喜欢你了!你长得真好看,比爹爹还好看,我长大以后要像你一样好看。”

  他摸摸她的头:“你长大以后一定比我好看。”

  “在我面前,说话不用这么小声。”

  ——

  “喂,”一个小姑娘堵住了洛珞,脱下自己的绣花鞋高高地抛到了水中,绣花鞋落入水中,她轻蔑冷笑道:“都说你是娇生惯养的,我看你跟我的丫头也差不多,难道不能下去帮我把绣花鞋捡起来吗?”

  洛珞隐约记得她好像是随着太后寿筵上,站在自己旁边的武将家的小女孩。

  她对她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眼前这个女孩却显然对她有着什么极深的恶意。

  她再一次感到了不自信。

  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不喜欢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随即洛珞看了看周围,感到一阵惊慌,这不是别的地方,是温慧泉边,是他在的地方,虽然哥哥没有说,可是她能感觉到他并不想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如果她发出声音了,别人要是知道了,他该怎么办?

  所以她不能说话。

  这样他就不知道她来了,也就不会出来了。

  他对她很好很好,她也想对他很好很好。

  所以她只是不言不语地看着王飞燕。

  王飞燕越靠越近,她被她眼中深深的恶意有些吓着了,可是咬紧着牙关,就是不吭声。

  继而,她的身子一轻,直接被推到了水中。

  水给她带了巨大的惊吓,蔓延全身的无处着力的恐惧,每一秒水对她身体的侵占都显得那么可怕,让她瑟瑟发抖,等她被捞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脸色发白得不能言语,可是看着那扇门,她忽然就笑了。

  真好,他没有出来,他没有被发现。

  却不知道,门内的他紧闭着眼睛,无限惊慌,却感受到了彻骨的无力。

  这种无力,在他父王母妃双亡,他失明,被追杀至今以来,都从未感受到过的深刻。

  原来,他竟然无能到需要一个小姑娘保护的地步。

  原来,没有权力,他竟然可以卑微这个地步。

  一墙之隔,他紧闭的双眼里,暗沉紫色的瞳孔开始逐渐褪去上面的阴霾。

  ——

  磨磨蹭蹭地,她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门却一下从内被推开了,他的长发垂落:“你要走了?”

  她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来,继而道:“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或者我跟你走好不好?”

  不好,一个都不好。

  他摸着她的头,一如的软软的发:“等我找你。”

  她大大的眼睛有些哀愁地看着他,他的神色不变,她相信他的,她会等他的:“哥哥,我叫洛珞。”

  他点头:“待你长大,我娶你为我的正妃。”

  她不懂:“正妃是什么?有正的会有反的吗?”

  他犹豫了一下,他的父王,包括他身边认识的男子,几乎除了正妃之外,都会娶其他女子,为侍妾或者侧妃,可是既然是她,他还是很坚决地回答道:“好吧,没有正反妃子,我若娶妻,只娶你一个。”

  他等她长大,如果长大了她还能认出他,如果她还喜欢他,他也喜欢她,那么他就娶她。

  他最后看着她,虽然看不见:“记住我,千万别忘了,等我娶你为妻。”

  洛珞也很坚决地点点头。

  他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回响:“待我归来,待我归来……”

  她走以后的第二天,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紫瞳潋滟如水波,融化万里河山,折叠夜幕的深沉,眸光过转,时光开遍了大丽紫罗花的妖娆风华,却最终,落在了一片空荡荡处,无人得见。

  只是一天,他永远地错过了见她年少稚嫩模样的机会。

  然而,万幸他有幸伴她余生。

  若他能归来。

  他当归来。

  十年后,就在西延使节进入辰国皇宫的前一天,就在他打算向辰国丞相提亲前一天。

  目光明亮的少年对着她说:“若是你跟了我,我一定只娶你一个。”

  她心中一动,莫名的熟悉和心悸,只是一念,就随了他私奔。

  从今一去十一年,红颜白骨,转眼掩埋,高楼之上,不见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