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生辰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1      字数:8886
  洛风华睁开眼睛的时候,正是白天,天色发白,外头可见是到了冬天,即使是一些耐寒长青的树,都显出些霜冻的冷来,而枯萎了的秋菊冻得,或者干得皱巴巴的,在墙角蜷缩在一起,有些破损的感觉。

  洛风华重新闭起眼睛,试图重新唤起刚才关于梦中,关于印象的记忆。

  可是目力所及的冷仿佛把她的思想都冻结起来了一般,依然的,空荡荡的一切,绿的叶,黄的花,白的霜,冷的空气,没有一处的重叠相似,不是,不是这样的。

  黑而大的眼睛空空地转着,找不到任何可以着落的地方。

  晴心换了热水进来,看见洛风华坐了起来,欣喜道:“小姐你醒了吗?”

  醒了?

  洛风华眨眨眼睛,算是想了起来,是的,在她母亲不知道被她哪个字眼刺激到真的疯病犯了,继而火烧了自己以后,她就感觉到了一阵晕眩般的感觉,然后,好像就晕过去了。

  可是当她回想起这既已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曾经梦中的一切就不复可见。

  一无所有的遗忘空白。

  晴心看洛风华的样子,先倒了杯水给她。

  洛风华接过那杯水润了润嗓子,不再思考前面的问题,嗓音尚带着几分干涩道:“她呢?”

  晴心没想到洛风华刚一醒来问的就是这个,沉默了一下,也知道她问的是谁,低声道:“相爷直接别让人进去,把那儿从今后就封了,还有,火势并没有烧得怎么大,周围的物件都已经开始修了。”

  洛风华点点头,稍微咳嗽了一声道:“服侍过她的嬷嬷,都把卖身契发了,给些银子,打发出去。”

  晴心应道:“是。”

  洛风华接过晴心递过来的枕头放在背后靠着,倚着床头坐,道:“小少爷呢?应该没事吧。”

  说起这个,晴心的声音就更低了:“小少爷……好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受了不少的罪,大夫看了,所幸没有大碍,如今在歇着,老太太暂时把他的功课停了。”

  洛风华听着这话,淡淡笑道:“他怕是吓着了吧。”

  晴心点头道:“据说有些,小少爷后来旁人端过去的汤药都不敢喝了,还是老太太亲自在旁边看着,这才勉强喝下了。”

  洛风华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道:“既然我把他身边的人打发了出去,还是请着老太太再给他挑着吧。”

  洛风华话音才落,就有小丫头进来通报道:“姑娘,老太太来看您了。”

  既然老太太来了,洛风华自然不能还坐着,扶着晴心的手就要起来,还没起来,洛老夫人就进来了,看见她道:“醒了?先躺着吧。”

  洛风华笑道:“那可不是折煞了孙女,巴巴地让老太太跑了一趟,连个安都不请。”

  她挽着晴心的手,半推半让地在地上行了礼,这才重新回床上,也不是躺着,只是挨着床榻边坐着。

  洛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夸道:“果然的是三小姐,这礼数儿再不差了一丝的,”继而看着洛老夫人的脸色,道:“只是这一家子骨肉的,却也不必这般拘礼,白白地倒显出生分来。”

  洛风华的头发散着,穿着薄衣裳,脸色还有些发白,脸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微微抿了唇,却是不说话。

  她不是非要拘这个礼,只是有些事实在有些意难平。

  老太太看了看洛风华,脸色微沉,道:“晴心,去给你家小姐找件衣裳来。”

  晴心看出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却没有去找衣服,转头拿了针线做东西。

  晴宛走了,洛风华身边除了她竟没有半个会的,可是洛风华身上的一些东西又不全能假手于人,只有她自己挑着空子慢慢地做出来。

  晴音才拿了药回来,看见晴心在那儿坐着,奇怪道:“好端端地怎么不去伺候小姐?不差你做这些针线活的时间,没的误了事情。”

  晴心摆摆手:“小姐醒过来了。”

  晴音且惊且喜:“小姐醒了?”说着就要进去,随即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晴心:“小姐虽然不喜欢人在跟前晃悠,却没道理身边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这是小姐歇着了你让我当着枪使呢?”

  晴心抿嘴一笑:“小姐没歇着,只是老太太来了,把我打发了出来,可是我也有些忧心,可不是等着好姐姐你进去吗?”

  晴音啐了她一口:“小蹄子可见的是个坏心的。”

  说着也拿了个凳子和她坐一处,看着她做东西:“你先前不是有些头脑不清吗,怎么一下子却就好了?”

  晴心手上绣着半边花,口上漫不经心地答道:“或许是承了小姐的恩典,有一天一下子就觉着清醒了,什么都好了。”

  晴音听出她不愿意多说的意思,也不勉强,过了好半天,才有些支支吾吾地拉着她道:“晴心,你虽然来得最晚,可是谁都看得出来小姐对你最信任,你说,”她深吸一口气道:“小姐是不是有心上人啦?”

  正如洛风华所说,晴音觉得自己和晴心挺能合得来,所以这种事情才在背后悄悄地和她商量着。

  晴心手上猛地一扎,把自己下面垫着的手指扎出个圆圆的血珠子来,随手扯了旁边的一块零角布料包了,眉头都不皱,继续做着活计道:“好端端的怎么嚼起小姐的舌根子了?”

  不是有没有心上人,而是是不是有心上人,后者的语气可是比前者要肯定了不少。

  晴音皱了皱眉道:“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左右我似乎觉着小姐有些反常。”

  晴心对晴音道:“我最近也不怎么正常,你看出来了吗?”

  晴音惊奇道:“你也有心上人了吗?”

  晴心起身,把手上绣了一半的东西丢给她,微微一笑:“不,我来月事了。”

  晴音拿着那件半成品,一脸懵。

  洛老夫人看着洛风华:“姑娘大了,拿着自己的身子作践着跟我一个老婆子置气?”

  洛风华坐在床榻边的身子不动,良久才开口道:“不是她。”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的,却笃定洛老夫人能听得懂,于是话音里不由就带了几分强调,甚至是委屈。

  不是她,不是许仪如给洛继安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许仪如虽然见了洛继安,可是她没有给他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她现在拿出证据,那是没有的,可是真要查,那也是不可能的,洛继安一开始还是好好的,后来才肚子痛,仔细一想,大约是洛老夫人为了给洛继安一个教训,才故意做出来的事情。

  这种想法很阴暗,可是深宅内院的地方,本来就是少见阳光的。

  只是凭着那双眼睛,许仪如估计就不可能对着洛继安下手,可是洛老夫人,这个让洛继安深信不疑的祖母,才最终给他下了折腾许久的药的人。

  本来洛风华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因为最是不可能害她和她弟弟的人,就是洛老夫人和洛平甫,可是却忽略了一个问题,为你好,并不意味着不会给你长点教训,帮你成长得快点。

  这个念头从看见许仪如那双眼睛开始,就不可抑制地在她脑中产生了,于是她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踪迹证明了这一点,可是因为离得她太近,她怨过怪过其他人,却竟然从来没有细想过一直维护自己的家人。

  洛老夫人笑道:“我又从未说过是她,只是让玟儿多提防着些人罢了,”玟儿是洛继安的小名,从的是她们姊妹这一辈的玉,有假托女子教养的意思,洛夫人随即看着她:“从前我和你父亲说的时候,总觉得你聪慧非常,可是识人能力有些不足,心肠又太软了些,这性子若不纠正了,迟早要吃大亏的。”

  洛风华心中一颤,洛老夫人说的一个字都不差,曾经的她就是这样的,她若不是吃了大亏,把自己作死了,如何会这般再重生再来一遍?

  可是为了让洛继安学会不能尽信他人,所以就用这种手段吗?

  洛老夫人看向洛风华的目光带着满意,笑道:“如今看你这般模样,我也就可以放心了,只是你弟弟和你以前一般儿的性子,你把他身边我安排磋磨他的人打发走了,如今可是让我从哪里再找来?”

  果然。

  不管是晴宛,还是她弟弟身边那两个圆滑狡诈的小厮,都是特意被安排的。

  所以,她被晴宛欺骗、欺侮的时候,洛老夫人心知肚明,只是偶尔稍微拉她一把,不至于让她真的被弄死了,其他的希望着让她自己收拾处理了,所以她被四夫人克扣分例到几乎不能饱腹,甚至是被诬赖的时候,她的祖母还是知道的,但还是装着病弱看着这一出戏,由着她的难堪。

  洛风华身上的衣裳单薄,有点冷,但是比不过内心感觉的复杂。

  她该怨恨吗?

  不该的,她的祖母没有说错一个字,她以前就是那样的性子吃了大亏。

  可是同样的,如果说外人帮不帮你都是应该的,可是认定的亲人都能在背后为你的不幸推波助澜,这一点,明知是为你好,可是接受起来还是带了几分困难。

  她的父亲清楚地知道把晴宛是个什么人,放在她身边将给她带来多大的危险,可是他还是不说,不管,让晴宛的折磨和背叛构成她人生中最撕心裂肺,不可弥补的创伤之一。

  洛风华对人性的质疑和不信任,就是从晴宛开始。

  可是她的成熟与成长,也是在这背叛中开始,如果她还不能心狠手辣起来,那么她上辈子的悲剧注定会以另外一种方式降临,重生能改变的只是对一些人,一些事提前的看法,却不能对所有以前未知的事情盖棺定论。

  如果改变的不是自己,那么被改变的未来将以其他的形式殊途同归,重生一百次,都是一样的性格,一样的未来。

  所以,她的弟弟会开始对所有陌生人的陌生好意怀疑不定,对身边人的疏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最终让他褪掉所有青涩,然后用一些若有若无的手段,除掉他过继来的大哥和庶出的二哥,顺利登上洛家家主的地位。

  何其有幸,何其不幸。

  想起那个带了点迂腐傻气的洛继平,洛风华不知道该不该羡慕他了,至少,没有至亲之人会对着他做出这等磋磨的事情,但是同样的,他要承受不少洛平甫亲生的流言蜚语,而且除非自己足够优秀努力,不然一生没机会大富大贵。

  人生的重量降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显得如此艰难。

  世家高门里,带了血腥和残忍的爱与折磨。

  所以,曾经她身上和洛继安如出一辙的纯良呆傻,继承的是谁的性格?

  是最终疯魔的许仪如,还是曾经温和的洛平甫?

  都是要走过来的。

  走不过来的投身火焰寻求解脱,走得过来一身落寞,手握大权,无可信任。

  送走了洛老夫人,洛风华就坐在床边。

  晴心走了过来,看着洛风华好像很是失落的样子,忍不住道:“小姐若是有什么事,奴婢愿意为小姐效劳。”

  洛风华抬起眼睛看着她:“我……”

  晴心等着她说下去。

  洛风华伸手:“说好我的衣服呢?一直不进来,不知道你家小姐我快被冻死了吗?”

  晴心:“……”

  我家小姐总是这样我也很绝望啊ヽ(ー_ー)ノ

  洛风华看着窗外,从刚醒到现在,她问的都是别人的事情:“晴心,我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吗?”

  她晕过去的时候是白天,现在醒来竟然还是白日。

  晴心无奈道:“哪里是一天,已经接近两天了,如今是上午的时辰。”

  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如果是在做梦,那么那个梦可以多长呢?

  洛风华摸着肚子:“怪不得我这样饿了。”

  晴心:“……”

  说什么来什么,晴舒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放下来,是一碗细米粥并着两三个素菜。

  晴心看了一眼:“怎么这样少?”

  晴舒也抱怨道:“可不是嘛,厨房里说是过了饭点了,所以只剩了这些东西,还有一些油腻腻的荤菜我也没要,”说着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来:“幸亏说了是咱们的东西,厨房的人才没敢懈怠,小姐且吃着垫垫肚子,剩下的厨房在做呢。”

  晴心听她这样说,倒是笑道:“你也别怪他们了,如今的帝都这样热闹,他们想来也是要分心的,没偷懒去看热闹也算是好的了。”

  晴舒手上的碟子一重:“说的好像关他们的事儿似的!眼巴巴去瞅什么热闹。”

  晴舒才说完,就看见洛风华的脸色有些愣住了,隐约有些冷的感觉,以为是自己摔碟子惹了她生气,登时道:“小姐,我只是一时气着了,下次不会了。”

  洛风华不说话,半晌忽然问道:“西延使节什么时候走?”

  晴舒不怎么关心这些事情,可是架不住外面和亲的那种热闹,道:“从昨天就开始了断断续续地离京了,今日好像是和亲的两位要走,真正走干净怕是要三四天的样子呢;不过也说不准。”

  如果和亲的人今天走,那么西延主要的使节,应该都会趁着这个时候走,大约算是一种保护,又或者,主要使节会在昨日离开,为后面的部队指路。

  晴音还在说:“小姐你是不知道,就这么两天的功夫,这帝都可是热闹了,都争着看什么和亲,什么西延使节呢,别说那帮厨房里的人,就是其他下人都懒了不少,相爷昨日里头出了门,如今还没回来,小姐又晕倒了,更是把这些人得意坏了,可是没主子压着了……”

  晴心一把扶住洛风华:“小姐,你怎么了?”

  晴音被晴心这一声叫得一惊,一看洛风华脸色发白,赶忙端起粥,用勺子搅拌晾凉些:“都是奴婢多嘴了,小姐且先吃些粥。”

  洛风华挣脱开晴心的手,也不去接粥,只问道:“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晴心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奴婢可是不知,好像听相爷身边的小厮回来说,怕是要等西延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能走呢,不过明日肯定回来一趟,毕竟明天……”

  洛风华闭了一下眼睛,勉强道:“出去。”

  她很少使用这么强制性的口气,两个丫头都是一愣,可是看洛风华一副不想再说什么的样子,晴心拉了一把晴舒,晴舒欲言又止,还想嘱咐着洛风华别忘了吃东西,就被晴心拦了出去了。

  洛风华道:“暗影。”

  暗影在暗中打了个哆嗦,被众人齐齐地推了出去。

  你是咱们的头儿,此刻你不出去谁出去!

  暗影开口道:“到。”

  洛风华盯着他了半晌,幽深发黑的瞳孔直盯得暗影背脊发凉,几乎想自己直接开口报告一切了,才听见洛风华淡淡道:“从今你们是都跟了我吗?”

  暗影站得笔直,道:“是,从今以后我们只有主子一个主子,主子吩咐什么就做什么,绝对忠诚,没有二话!”

  洛风华看着黑暗中,神色的黑暗融为一体:“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如果不是那么现在就自己离开。”

  隐藏在黑暗的众人齐齐出现,当中甚至有暗佩,却是一致道:“是!”

  身为一个合格的主子,不管怎么样,此刻都应该安抚一二,对他们这种高涨而一致的热情做出一些回应,又能增加团结,以后还能省事,别的暗卫或许不需要,可是像他们这样挺有“个性”的“暗卫”,这种工作却是必要的。

  洛风华意识到了这一点,却觉得自己疲乏得不想开口:“下去吧。”

  众暗卫面面相觑了一下,还是随即消失了。

  暗信最后走慢了一步,把一张纸条一样的东西放在洛风华的身边。

  暗佩瞅见了,低声问他:“王上最后一个命令就是不让咱们多说什么,你干什么了?”

  暗信略带狡黠和傲娇地答道:“我可是守信的人,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他笑道:“把王上那颗骚动而闷骚的心展示出来了而已。”

  虽然有些逾越,虽然还是未必能完全信服洛风华,可是他们,毕竟还是认了她这个主子,也敬重王上那个旧主子。

  其他人听见了就笑。

  暗影闷着头,反正他什么都没听见。

  洛风华手指顿了顿,还是打开了。

  只是那么一眼,洛风华就折了起来,她有时候有习惯闭上眼睛,那时候是怕别人看出她的情绪,算是欲盖弥彰了,可是现在,她还是想闭上眼睛,自己都不想意识到自己现在该是个什么模样。

  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的她一定让她陌生。

  什么由着她控制呢?

  人心?命运?

  不,她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

  她就像做着一场梦一样,不是重生后那一场浮生大梦,而是从未有过的,癫狂的,脱离她控制的梦。

  她起身,不顾身上单薄的衣裳,不受控制地往外走去。

  她运起自己丹田那点薄薄的内力,一路用轻功,几个起落就飞出了丞相府,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用轻功,有些从高处往下看的恍惚,而且,刚练不久的武功当真也是内力单薄,才刚刚出了丞相府不到三里路,凉风一个劲儿地往她的袖子里灌,就令她觉得相当不适。

  她应该多穿件衣裳再出来的,或许还应该把那口粥给喝了。

  为什么在梦中都任由着他去,没有任何挽留,为什么在那个彻夜难眠的早上,她还是没有说半个字,为什么现在,她还是追着出来了?

  这些所有的念头短暂地出现,又迅速地消失,就像身边的风和云一样,匆匆拉扯过她的衣角,又随即飘然离开。

  他于她,不也该是同样的存在吗?

  可是……凭什么呀,凭什么他要来就来,说走就走?

  被洛风华遗落的纸,张开了它的一角,棱角不平的,似乎是被撕下来的一角,上面空荡荡,只有一个字——珞。

  一个字反反复复地纠缠在纸上,纠缠着他所有的无奈相思,被人悄悄地撕下一角,于是他的心事就勾连上她的,成了印在心上的隐痛。

  洛风华断断续续地吊着那口气,一路到了宫内。

  宫内却有些空荡荡地寥落,洛风华零星地听了几个人的话,大约是知道了,今日西延成王出行,皇帝一路要去送到城外,连着带去了不少宫人,他们这些剩下来的就清闲了,可是也在抱怨没有赏赐可以拿。

  冷冰冰的风似乎刮得有些生疼。

  洛风华觉得嗓子干得厉害,忍不住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怪不得宫内的暗卫这样少,怪不得她来得如此轻松。

  随即有个宫人问道:走了吗?

  另一个答道:走了呀,宫人先行一部分,然后是贵人们,再然后还是宫人,如今贵人们也快要出了宫门口吧。

  一阵风过,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裹紧了衣服,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天气真冷,宫里要发棉衣了吧。”

  “是呀,听说温明宫的早发了,不过咱们也比不得,主子都和亲了还有皇上这份厚待。”

  “说不得就是因为和了亲才有呢,第一次,也是……”

  “咳咳,你少说两句,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

  “嗯嗯……”

  洛风华猛然间觉得自己的脖子一凉,抬起头,什么都没看见,用手一抹,似乎是水一样。

  这是……下雨了?

  不,是下雪了。

  第二片雪花,第三片,漫天的雪花不知不觉地就飞满了眼前,用个俗烂的比喻,大约就是撒盐空中,柳絮飞舞?

  不,是柔和的,但是冷冷的感觉。

  明明看上去那么柔软得像棉花一样,却拒绝了所有温暖的靠近,一旦靠近了,再怎么晶莹美丽的六角形冰晶,都就只剩下一滩水的凉。

  丹田里的内力早就没了,再多用一点,都跟在压榨丹田似的疼,洛风华有时候直接仗着自己有几分身形在屋檐上行走几步,险些被屋顶的风吹得掉下去。

  浩浩荡荡的仪仗,浩浩荡荡的人群。

  那么长的队伍,几乎是能让人感到绝望的长度。

  从哪里,在哪里她能找到他?

  洛风华冷静思考着自己要是大喊一声,他能听见她声音的可能性。

  就在下一刻,她看见了他。

  一模一样的场景。

  洛风华很怀疑自己的梦不仅能知道前世,还有预知未来的功能。

  斐休背对着她,一身深紫王爷规制的服饰,行动间是西延特有的明暗针脚,仿佛他的身上真有那么一条潜龙在等待龙啸九天,他的脸上带了近乎于放松的笑,含笑地跟他身边的女子说着话。

  无一处不美的女子抬头,同样跟着他笑着说些什么,继而两个人一起笑了。

  容貌妖孽,瞳孔深紫的男子,绝色倾城,气质高贵的女子,站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说,甚至都不用微笑,都堪称是一副完美无瑕的画。

  梦中,她看着他跟她离开,她不能说什么。

  原来,在梦外,她同样……不知道说什么呀。

  即使她试图说什么,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立场,任何言辞,甚至,找不到自己存在出现的理由。

  一步一步,她让他退出她的视野,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她看见他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伞,亲自给她撑了,她偏头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模糊了的视线,他扶着她登上车,继而,马车走了。

  没有任何的回头。

  如果他回头,就能看见她的目光。

  可是他不回头。

  一往而前。

  斐休一进了马车,脸立刻就沉了下来,连锦立刻叫了起来:“休休你太过分了,刚才还对人家那么好,现在就摆出这张晚娘来,难道你已经不爱我了吗?”

  斐休头抵着马车,一声不吭,全身都在克制着。

  他不能回头。

  只要回头的那一眼,他就怕他自己会失控,变成她所厌恶的,那种恬不知耻,死缠烂打的人。

  其实变成那样也无妨,但是他现在却连那样的资本都没有。

  不登基,不称帝。

  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包括最基本的安全。

  他走了一条路,不能回头。

  连锦安静了下来,眼巴巴地瞅了他一眼,继而把爪子递到他手中,斐休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连锦,若我回去,若我还能归来……”

  连锦笃定道:“能,”继而道:“她要是再不从,我帮你把她绑到西延来。”

  她的眼里没有笑意。

  她说的是真的。

  洛风华有些云里雾里地随便拐进了一座宫殿。

  这座宫殿比任何宫殿都要来得繁华,和冷清。

  因为它的主人已经去和亲,因为它的宫人要么被调去了其他地方,要么跟着和亲去了。

  温明宫。

  洛风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路来到了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很偏僻,在偏殿后面的灌木丛里,需要穿过一个有破洞的围墙。

  这是哪儿?

  她不知道,仿佛一股潜意识的东西在催着她前进。

  一间小破屋子,应该是废置很久很久了,因为它的房梁都坍塌了一根。

  可是洛风华眼中忽然出现了一副景象。

  白衣男子,黑发如墨。

  他对着她微笑道:“是陌生人吗,你怎么来这儿了?”

  他说:“你长大以后一定比我好看。”

  他说:“待你长大,我娶你为我的正妃。”

  他说:“好吧,没有正反妃子,我若娶妻,只娶你一个。”

  所有所有的记忆,像天上的雪花一般的涌来。

  他闭着眼睛,长发垂落,温柔。

  他目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