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失明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1      字数:4524
  宁叶正拿着暗卫搜集来的消息要给斐休看,洛风华如此,王上大抵会觉得不赞成,宁叶就觉得自家王上纠结,一面望着自家王妃一切好好的,不关涉任何风险,可是真看了自己手上的消息,估计又会高兴些。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呼喊:“辰国人跑啦!”

  宁叶眉头一跳,踌躇地看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纸条,最终还是收了起来,自家王妃如何自然是重要的,不过解决了眼前的事情再告诉斐休也不迟,当务之急还是赶紧了解一下现今的情况,然后再向斐休报告比较好。

  宁叶这样想着,看了一眼斐休的营帐,脚步一转,转身却见一人跑过来道:“宁统领。”

  宁叶跟着斐休领了一个副统领的虚衔,底下人叫他的时候通常是叫统领的,宁叶点头,那人面露迟疑之色,道:“刚才探查,逃跑的不仅有辰国的普通随从,辰国和亲的人,也不见了。”

  宁叶皱眉道:“是凉妃还是王飞燕?”

  那人道:“看着浽和郡主的人……说自己一觉醒来,人不见了。”

  浽和郡主是王飞燕和亲时辰国皇帝赐下来的封号,有名无实的一个东西而已,本来王飞燕只是可有可无的,可是她的忽然消失发生在今天晚上,那么就有些不对劲了。

  斐休下达的命令是挑唆这群辰国人奔逃,随即制造混乱,处理掉明里暗里所有不需要的人,可是从指令下达到完全实施,这当中的时间差不该在王飞燕那里体现得那么短暂,除非……宁叶把目光投向斐休的营帐,那里在周围嘈杂环境的衬托下,依然显得那么安静无声。

  除非,王飞燕的离开是提前就已经谋划好的,两件事恰好就撞在了一起。

  王飞燕对斐休的企图他是看出了一些,于是不管是背后的人,还是王飞燕,还是他马上要去请示命令的,斐休毫无疑问都是所有事情的中心。

  他们的中心,他们的……王。

  ——

  毒性还在斐休的身上存在着,这药叫什么名字来着?

  脂骨醉。

  有点红颜枯骨的味道,但是他现在全身的骨头皮脂确然是要疼得很了,他现在有点恨不得把自己剥皮拆骨,动一根手指都是这么……折磨人的事情。

  这大约跟地上的人死去之前又冲着他洒了一把粉末有些关系,不过他如今有些顾不得了。

  在全身如此剧烈疼痛的情况下,他的眼睛的痛楚更甚了一筹,这甚至迫使斐休不得不抬手捂住它们来缓解疼痛。

  这大约也跟斐休刚刚使用过它们有些关联。

  紫瞳妖异。

  斐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却从来不否认自己眼睛有时确实有点邪乎。

  比如,斐休刚出生的时候就看不见东西,嗯,大多数婴儿都是这样的,不过斐休的失明显然比别人长了些,直到三岁那年,他的母妃连着他未出生的幼弟一块儿难产死了,他才刚刚来得及张开那双妖异的瞳孔。

  再比如,当他再次失明的时候,睁开眼睛他已经能看透一些比较实质的东西,直观点来讲,他能透过匣子看见里面的玉佩,又或者,透过一面墙壁,看见墙壁背后持剑而立,瞳孔冷沉的少女。

  这给他没带来多少变化,毕竟他是个王上,主子,底下人栽培着就是拿来做事的,纵是他武功不差,也不至于天天要把自己当杀手使,一双眼睛能多看见些什么,就更知道要对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还是给他带来些小小的利益。

  比如,催眠。

  拿这样一双紫瞳来干些催眠的事情总有些意外的效果,斐休甚至用这样一双紫瞳尝试催眠过受过专业反催眠训练的暗卫,结果是暗卫在被他完全探出消息之前纠结混乱到自尽了。

  没有外在的伤害,但脑子好像出了点小问题。

  来刺杀斐休的暗卫不少,斐休培养的暗卫也不少,最终他可以掌握到配合内力,完全催眠控制一个人,精准地抹去或修改人固定时间的一段记忆,具体曾经实践在王飞燕身上。

  但如今内力混乱的斐休在实施过程中显然出了点岔子,刚才试图用匕首隔断他脖子的来人,在最后一刻凭借他的意志,小小的清醒一下,随即,坚定地朝着斐休扬了把粉末。

  然后,然后就坏了脑子,死了。

  斐休通过紫瞳对他施加的命令和他自身的意志相冲撞,两下里一纠结,脑子就这么坏了。

  不过那人用命洒出来的粉末效果也是很显著的,斐休明明闭了气,身上的疼痛还是更上了一个层次,而且紫瞳还开始作痛。

  这是瞳孔仿佛在烧着的痛。

  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毒可以解,疼可以忍,但这个阻止不了。

  他将再次失明。

  斐休捂着眼睛,眼前是一片无际的黑暗,这黑暗不算陌生了,他人生最初的三年就是在当中度过,他的仆从在以为他听不到的地方议论着他是一个瞎子,他的母妃在哀怜,他的父王在叹气,黑暗禁锢了他的视线,也禁锢了他的声音,使得他比之同龄孩子更显得愚痴,直到两岁,他才第一次开口说话,随后大多的时间里也是缄默不言。

  他在黑暗中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光里的颜色有多暖。

  第一次睁开眼睛,他看见的是什么呢?

  一片缟素,死气沉沉的白中透着黑色。

  很奇怪,黑白融合得这样亲密无间,仿佛天生如此,那是斐休第一次对颜色的定义,有些古怪。

  随后,就是尖叫。

  刺破耳膜的尖叫。

  纯天然的,不加掩饰的,非常恳切,发乎内心的尖叫。

  在下人的目光,父王的眼神中,他一瞬间成为了一个非人的异类,仿佛他那双紫瞳看过去的地方,连放入棺椁中的母妃都会诈尸一样。

  事实上,他并不介意母妃诈尸,这个偶尔在他耳畔低声唱歌的女子,不论变成什么样他都是不怕的,他小小的手摸上母妃的棺椁,多奇怪,他失明的时候,她还在唱歌,他睁开眼睛了,她就不见了,仿佛一场温柔到不存在的梦。

  他收回手,摸着他的手背,他的手背火辣辣的,就在刚才,他的父王,凭借着那点对亡妻的愧疚和思念,勇敢而果断地拍掉了他放在棺椁上的手。

  或许在他尚未开发的潜能中,他真的有令人诈尸的能力,就像什么肮脏不洁的东西一样。

  可是当时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知道。

  只知道他第一次接触的,有色彩的世界是黑白的,他看见的人是惊恐的,他的父亲对他是嫌恶的。

  这没什么。

  这只是他的世界对他展现的,最初的,本来的姿态。

  第二次失明,斐休就淡定得多了,看见的东西多了,失明与否也就变成了一件并不如何重要的事情,但他要活着,为了那些希望他死的人。

  尽管他很不想看见那些人了。

  他在辰国废弃的宫殿里,神思略带恍惚倦怠,他的皇祖父死了,那个老人依依不舍地怀着对权力满腔眷恋离去,他在那个位置上待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他的几个儿子都有些不耐烦了。

  他的父王恪守着对他母妃的承诺,虽然侧妃侍妾一个没少纳,但到底没有再娶妻,对于他这个招来众人非议的儿子,只是把他藏了起来,偶尔往外头送送,算是护了他安宁长大。

  就是为了这一点安稳平和,他收敛了锋芒,守在一隅,几乎看遍了天下藏书,看书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接触一些因为过了时间而作废的奏折和文书,日长无事,他竟从中渐渐看出了别的东西来,于是等他把关于北夷的想法告诉他父王的时候,他父王沉思了片刻,露出了惊诧的表情,问,你是从何得知,如何想到这法子,可是听了什么人的话?

  ——这大约就是人之常情。

  纵是父子亲缘,出于利益,出于年龄,出于各种因素考虑,他都会对他的话产生质疑。

  斐休重新拾起书本,盖在脸上,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

  他不太像那个年纪的少年,平常那个年纪的少年就是书生都会怀有几分意气,可是他的身上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脾性,只有长期浸在书墨间,比着别人有些不同的书本陈旧气,生生把他的年纪催老了几分。

  反正不管如何,他的父王正在为着皇祖父的催促而头疼不已,思来想去肯定会用他的方法,那时的斐休这样想着,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已经看透了他父王,包括他身边接触的大多数的人的想法。

  于是,一朝功成,北夷五十年不敢再犯,为西延较为长久地解决了北方带来的威胁,昭王之名传遍朝野,成为当时最有权势声望的皇子之一。

  可是无人知道斐休名。

  他还是作为一个传闻中紫瞳妖异的妖孽而存在,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作为他父王至今唯一的嫡子,是昭王世子,据说他皇祖父看见他的名字出现在玉牒上的时候都吃了一惊。

  斐休也不说什么,他于这些从未上心过,只有知道帮到他父王的时候,他才有属于那个年纪的,一点点的喜悦感。

  就是这点少的可怜的喜悦,在那一代的西延皇帝,他皇祖父死后,都被迫带上了一丝血淋淋的味道。

  他的父王的,味道。

  功名声望太响亮,木秀于林,昭王的存在本来就让其他皇子颇有些恐慌,老皇帝死了,棺材板都还没盖严实呢,他还在外头游荡着,一句“昭王忽染时疫,于家中暴毙”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诉说了他父王的离去,而当年北夷的事情不知如何又被翻了出来,斐休这个名字附上了那不可思议的功绩就带了几分危险和不顺眼。

  事态本来就紧张,斐休却忽然双目失明,手上的人力物力又实在有限,无奈之下,他被迫逃到辰国,又进入了皇宫。

  宫殿废弃,房屋却不至于倒塌,只是破败蒙灰,而宫殿中的花草温泉却依旧的繁盛流淌,甚至带了几分野趣。

  春日阳光融融,斐休眼前一片黑暗,一只手敲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想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

  忽然,他的耳畔传来一阵声响。

  轻轻地,墙壁上的蔷薇花枝传来被拨开的声音,就像什么懵懂无知的小动物突兀地闯了进来一样,斐休挑起眉头,可是那动静,那脚步声,分明地却是个人。

  一个,孩子。

  斐休的手放在她的头上,她的发很软,扎了两个髻,应该是个小女孩,可是谁说小女孩就全然的是单纯无害的呢?

  他微微笑了:“是陌生人吗,你怎么来这儿了?”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却换来一片静默,他能感受到女孩在他身上打量的目光,静静地,深深的。

  忽然,女孩的目光似乎变得柔和了。

  斐休觉得很惊奇。

  这惊奇不是为了女孩态度的变化,而是为了自己所感受到的而感到诧异,明明没有已经失去了视力,他为什么还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女孩目光中的含义呢?

  这是他自己的缘故,还是仅仅是因为这个女孩?

  没等斐休想明白,忽然,那个小脑袋在他掌心动了动,细软的发在他的手中骚动,也像小动物一般,带着天真稚气。

  她踮起脚,声音小心,略带不确定和忐忑,伸手摸上他的眼睛,气息浮动:“哥哥你看不见吗?”

  斐休几乎能想象出她的眼神,诚挚的,好奇的,也是天真单纯的。

  她小小的手蒙在他的眼睛,稚嫩而柔软。

  一种仿佛救赎的姿态。

  仿佛在她摸上他的眼睛那一刻,就可以抚平他用这双紫瞳所见的所有刺痛伤痕。

  这多奇怪。

  他十八年颠倒流离,竟然落在了一个五岁女孩的身上。

  只是一个动作,一句话。

  这也不可能的啊。

  一瞬之间,无数念头兵荒马乱地从斐休脑海中闪过,他却只能放下自己还放在女孩头上的手,掩饰了无措猜疑,微微点了点头。

  是的呀,我看不见。

  我看不见你,姑娘。

  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