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人都是有一根竹签支撑着的，男子又不是舒娅，自然不会动手去摸，接过签子来就再没碰过。

  他拿过面人，对中年男子道：“你家中有人生病吗？我闻见你身上有股药香气。”

  果然失明的人其他感官都比旁人更加敏感些，听着男子这样说，中年男子顿时勾起了一些心酸无奈，苦笑道：“家中小儿子打小体弱多病。”

  要不是家中真的到了十分艰难的地步，他也不至于这么个除夕还出来做生意。

  不过看看这周围的摊子，生活艰难的也不止他一个。

  男子就把手中攥着的一把铜板又拿了几个给他：“把做好的面人再给我两个吧。”

  中年男子对着男子很是感激地笑了笑，这个男子既没有过多的同情，也没有太多的施舍，只是多买了两个面人，很是克制的帮助，也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于是又挑了一对胖娃娃给他：“这是一对男女娃娃，愿公子能和心上人早日长相厮守，永结同心。”

  男子一手拿着一把铜钱，一手拿着原先的面人，已经没有多余的手了，于是把铜钱递给了还留在原地的车夫，再去接中年男子递过来的胖娃娃。

  他伸手，虽然目盲，竟然分毫不差地拿到了。

  于是就变成了他一个人拿着三个面人。

  本来就是非常好看的公子，修眉长发，闭目温柔，他手中的女子面目温和，含笑风华，另外一只手上是一双胖娃娃，意外构成了一副和谐温馨的画面。

  但他又到底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里，身材瘦削颀长，而对着他微笑的三个小面人，也是假的。

  意外地就有了几分孤寂。

  中年男子反复看了洛风华画在纸上的人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像这个男子，定了定决心，正要开口的时候，男子已经咳嗽了好几声，车夫用不甚熟练的西延语道：“公子，该上车了。”

  中年男子的声音就卡住了。

  男子在马车夫的搀扶下上了车，脸色微微发白：“去找舒娅吧。”

  “是。”

  帘幕落下，洛风华模样的小人正巧对着中年男子，脸上微微带着笑容，中年男子合上张开的嘴，看着离开的马车，却在一瞬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忍不住就化成了一声叹息。

  洛风华咬着冰糖葫芦，从中年男子的左手边走了过来，而马车刚从右边走掉了。

  中年男子看着她吃糖葫芦的悠闲样子，转头又看看那还能看见背影的马车，忽然就有些着急生气了：“姑娘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还爱吃冰糖葫芦呢？”

  要是她不买这冰糖葫芦的功夫，说不定就能和那公子遇上呢。

  洛风华：“……”

  欺负她年纪大了连冰糖葫芦都不能吃了吗？

  看看她这个身子，现在还小好吗？

  洛风华把手中一颗咬了一半的糖葫芦全吃了，牙齿有些发酸，道：“诶，您别看我可能长得成熟了些，但我实际……”

  中年男子不想听她说话并朝她丢了一个小面人：“喏，姑娘你看看。”

  洛风华惊喜地接了过来，吃惊道：“几乎一模一样！太厉害了！”随即又伸手摸了摸这个小人的脸，笑道：“就是这脸有些瘦了，要胖些才可爱呢。”

  中年男子却觉得心里并不如何高兴，反而有些下沉的感觉：“这真的跟你的未婚夫长得很像吗？”

  乍然听见“未婚夫”三个字，洛风华还是略有尴尬，不过点头道：“对啊，一样一样的。”

  中年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姑娘你画的人物虽然好看得很，但我是几乎不信世上有这么好看的人的，之所以能做出来，是因为刚才有个和您画上很像的公子过来了一趟。”

  他以为他就是她的未婚夫，还做了个洛风华的小面人送给了他。

  洛风华手上一紧，随即又一松，冰糖葫芦落到了地上，她没去捡，只垂下了眼睛。

  中年男子看见洛风华这个样子，大约知道她可能不开心，赶紧解释道：“不过世上人还是有很多人都长得很像的，尤其像姑娘你未婚夫那样好看的人，长得好看的很多都很相似的；而且姑娘的未婚夫应该还是个平常人吧？”

  洛风华错愕地看着中年男子，一双黑沉的眼睛里有些东西，摇摇欲坠，讷讷开口道：“平常人……是什么意思？”

  她的情绪实在太过复杂，以至于中年男子根本不能分辨出来，甚至还误会了，道：“呃呃呃，这就对了嘛，那公子虽然长得好，也长得像，人也很好，但眼睛似乎有些不好。”

  洛风华瞅着自己手上现在唯一还有的斐休小面人，要不是这真的很像斐休，她是真能把东西摔了的。

  洛风华直接道：“他瞎了？”

  中年男子想不到这个姑娘这么不会说话，但又是事实，点了点头：“所以姑娘你就放心吧，他应该不是……”

  洛风华毫不犹豫地打断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中年男子指了指右手的方向：“姑娘他不会真是你的未婚夫吧？不过他坐的可是……”人家坐的可是马车，四条腿的那种，还要加上四个轮子，姑娘你两条腿，怎么都追不上的吧？

  不过这次他的话也没能说完，洛风华已经放下了斐休的小面人：“我先放在这里了……”

  说完，匆匆地跑了过去。

  中年男子看着洛风华的背影，叹气道：“现在的姑娘怎么就这么慌慌张张了呢，”说完又笑了笑：“不过年轻就是好啊。”

  努力追赶幸福的样子，真让人看着觉得很年轻了呢。

  他不知道洛风华到底背负了多少，也不知道为了这一场放肆的奔波，那个男子又已经跋涉了多久。

  久到，他和她都失去了年轻的资格。

  中年男子才感叹完，就看见他大儿子从旁边走了过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怎么过来了？”

  大儿子年纪大了，对于父亲的抚摸总是有些别扭的，闪躲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尚带着余温的烙饼来：“娘新做了饼子，叫我给爹送来。”

  中年男子就接过来，咬了一口，里面就流出透明黏稠的甜味东西来，他吃惊道：“里头还放了糖？”

  大儿子看着有些馋，但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咽了咽口水，点头道：“嗯。”

  他爹天天在外头奔波，他娘早就说了，不能在他爹面前露出馋相，要好好给他爹补补，为了掩饰，他道：“娘在家里做了饺子，等着你晚上回去吃，小弟在家里也很乖，好好的，没有犯病。”

  中年男子从咬到了糖以后就再没有吃了，只在手里拿着，听见他这样说，道：“那很好，”又把饼交给了他：“把饼拿回去，你们分着吃了吧。”

  他大儿子赶紧拒绝道：“娘，娘说了是给爹吃的，爹你赶紧吃。”

  他就掰了一块饼，塞到他儿子的嘴里：“怎么这样啰嗦。”

  饼香带着蜜糖的甜香流进了嘴巴里，他大儿子几乎是不能拒绝地咀嚼了起来，中年男子就道：“好吃吧？今天的生意不错，等我今天回去的时候再割点肉。”

  他大儿子嘴里塞了饼子，却是赶紧拒绝道：“爹，小弟……”

  他家小弟长年身体不好，要吃药，一家人不管手上有没有钱都备着给他弟看病，肉这种东西他已经很久都没见过了，但也再馋他也不会说什么。

  他爹就道：“没什么，一年到头，总不能今天还委屈了你们。”

  大儿子就不说什么了。

  事实上，他也确实有些委屈的，只是家中长子，他不敢再说什么。

  中年男子也知道因为小儿子他们很多时候忽视了对大儿子的关心，当下又掰了块饼给他：“吃吧。”

  大儿子吃着饼，被这种忽如其来的关心弄得更是心中发酸，赶紧低了头，掩饰了眼中的泪：“爹也吃。”

  中年男子道：“好。”

  ——

  洛风华跑到拐角的地方，这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刚才有个很像的公子……很像的公子……目盲的……

  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洛风华的脑子里乱成一团，让她的心也跟着乱了起来。

  是做面人的中年男子看错了吗？

  不可能啊。

  那般如出一辙的相貌，无论如何都是不会错的呀，难道是什么人知道了斐休失踪了，而她过来找他，所以特地让做面人的人演了这一出戏吗？

  这种概率实在也是太小了，毕竟她出门可是个偶尔事件。

  而且她也看不到有什么好处。

  在高的位子上坐久了就会有一些阴谋论，习惯性地怀疑人，洛风华现在满脑子都是猜测和否认，让她行动起来都有些手足无措。

  毕竟的毕竟，她可能离他那么近，那么近。

  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失明？

  他明明，明明不该现在就失明啊。

  上辈子的事情兵荒马乱地涌到眼前，洛风华心里堵得厉害，明明知道一切都脱离了曾经的轨道，可这种无力掌控的感觉，还是让她这么，这么虚弱。

  这辈子能让她这么心神不定的因素，真是太少太少了，现在只是这么一个，就已经让她心力交瘁。

  斐休，斐休，若是能再找到他，她就是绑着也不会让他再离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