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华放下整理对联的手，有些生气了。

  这是个来找茬的，是的吧？

  洛风华从凳子上跳下去，重新去找浆糊，口中道：“先生是觉得我该当众嘲讽回去？是说齐公子的字不堪入目，还是说你们那属下连个字儿的好坏都分不清吗？”

  这本来就是不需要多做争论的问题，好坏又不是由一两个人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能决定的，她路都不会走的时候就叼着笔杆子玩，她家书香世家，她父亲文官之首的底蕴，齐墨怎么比？

  本来就不可能比得了的事情，非要逼她说出来，上赶着自取其辱吗？

  洛风华这样一说，孟古拉反而有些讪讪的了：“在下并无此意，只是姑娘的这副对联意思却是和过年的意境大不相符，倒像是……心有所属了。”

  洛风华冷眼看着他，觉得自己贴对联的浆糊不够用的时候，倒是可以看看他脑子里还有没有。

  孟古拉看着洛风华，觉得脖子有些发凉。

  这大过年的。

  她是个善良的人。

  她要给斐休积福。

  念头转了又转，最终让洛风华放弃了这个凶残的想法，端着浆糊重新站上了凳子，用小刷子把对联边角空出没浆糊的地方重新补上。

  洛风华道：“在下是心有所属，先生放心好了。”

  “那是……”孟古拉势必要问个清楚，也省了日后的麻烦，洛风华已经懒得生气了，用手把对联弄得服服帖帖的，口中道：“在下自有心慕的人，并非齐公子。”

  接着又道：“贴什么样的对联是在下的选择，还请先生不要为了别有所问而指教了。”

  她的意思非常明确，她对齐墨没有任何意思，别为了引起话题再对她的对联指手画脚了。

  洛风华看了看对联，贴得严丝合缝，非常完美。

  于是终于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打算把剩下的浆糊再送回给店家。

  外头阳光不错，过年竟然是个好天气。

  所以，斐休，新年快乐啊。

  这边齐墨拿着一个红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笑道：“莫姑娘，新年快乐。”

  洛风华接过，很是新奇道：“这是红包？”

  齐墨点头道：“是了，店家给的，”怕洛风华误会里面有多少钱而拒绝，道：“里面有九个铜板，取一个长长久久的意思。”

  洛风华也笑道：“多谢，谢谢店家有心，也恭喜发财了齐公子。”

  齐墨有些话欲言又止地，洛风华才拿了人家的红包，当下主动道：“齐公子有什么请说。”

  齐墨道：“过了这里的年初一，我们便要回北夷了，不知莫姑娘打算去什么地方去找你的故人呢？”

  若是齐墨之前提起这个话题，洛风华还会踌躇一下，如今就非常肯定了：“我要去北夷。”

  世上的丑人各有特色，好看的人其实也是不尽相同的，在北夷这边会碰见一个长得和斐休一样一样的人，别说只是瞎了眼，就是断了腿，她也只能好生找出来，带回去。

  他为什么会再度失明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洛风华大约是知道的。

  可失明怎么可能会成为斐休滞留在北夷的理由呢？

  他身上还发生了什么事。

  洛风华不敢去想。

  齐墨听见她这样说，就也笑了：“那姑娘可愿与在下同路？”

  讲真要是有了齐墨，洛风华要是去北夷的安全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保障，也能省了很多事情，但她也是从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什么免费的午餐的，当下也笑道：“能与君同行是在下的荣幸，只是不知道能有什么效劳的地方？”

  齐墨愣了一下，才道：“在下意欲求娶神木部落大祭司的女儿……”

  洛风华也愣了一下，随即低下眼睛道：“当尽力为君谋之。”

  看齐墨的反应，好像是单纯想邀请她一起去北夷而已，她小人之心了？

  估计是为了怕她尴尬，齐墨一时口不择言，说出了此次回北夷的真正目的，本来这个目的也没什么，可就这么说出来，他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太正常。

  洛风华却觉得这个很正常。

  齐墨已经在她面前毫不避讳地说出了他是来自塔那部落的，那么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洛风华对北夷了解并不深，却知道塔那是北夷三大部落之一，身为继承人的齐墨要娶一个符合身份的女子来帮助他，帮助他的部落，这正是一件毫无异议的事情。

  更往私心来说，北夷的强势对西延绝对没有好处，但北夷十几年前元气大伤不是假的，就是她帮助齐墨娶了那个女子，也不一定能影响到什么。

  如果天注定北夷提前崛起，不落在齐墨身上，也会是其他人。

  这一点已经在高准才的身上得到了体现。

  他最终代替了曾经的上官继，成为了辰国起义军的领袖。

  冥冥之中，一定有一种必然的规律，既定的轮回，非人力可改之。

  就如西延老皇帝死后，想要那皇位落到斐休的身上，那么只要解决了小太子的问题，一切都将如水顺流而下，顺理成章。

  残酷而简单。

  ——

  客栈底下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甚至街道上都忽然热闹了些，齐墨唤人上来：“发生了什么？”

  孟古拉是作为齐墨谋士一般的人物而存在，此刻听见齐墨这样问，就走过来，道：“据说是西延发生了大事，消息传播得慢，一两个月前就有了，现在才到这小地方。”

  断了一条腿的巴布还是精力旺盛得很，跳着过来，道：“好像是西延有成王妃了。”

  齐墨皱眉道：“成王妃，这是什么？”

  巴布很是单纯的模样，道：“他们都说，这个女人突然持着婚书，把自己嫁进了成王府，而那个成王都昏迷了，看样子那女人突然嫁进来是要揽……揽……”

  “揽权。”旁边的洛风华补充道。

  巴布顿时道：“对！就是那个女人要揽权了！嗯，还说那女人就是西延下任的皇后了！”

  齐墨道：“皇后？”

  这问题……好像有些严重？

  齐墨对着孟古拉道：“孟古拉，你再去打听一下。”

  齐墨看着洛风华，问道：“莫姑娘可知道关于这个成王的事情？”

  洛风华略有奇怪：“北夷连西延有这个成王都不知道吗？”

  齐墨道：“在北夷几乎没听过成王这个人的名字，倒是西延皇帝很宠幸的临王有所耳闻，这个王爷虽然看上去不理事情，但就我们所知，因为西延皇帝，他手中掌握的权力其实是很大的。”

  洛风华思索了一下，道：“齐公子可知道今年春天西延和辰国通商？”

  齐墨点点头：“有所耳闻，很危险的举动。”

  洛风华道：“这就是由成王促成的。”

  “还有呢？”

  洛风华挑拣着一些枝节道：“这位成王殿下生来一双紫瞳，颇有些不凡。”

  “只是一双特殊的瞳孔吗？”齐墨奇怪地发问道：“那为什么说他能成为西延下任的王呢？西延皇帝的那位太子弱小得就像小羔羊崽子一样，但是就中原继承的传统来看，旁系的兄弟如何能继承皇位呢？”

  齐墨果然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洛风华犹豫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她略有无奈似的笑道：“大约西延就像北夷一样，弱的像羔羊一样的继承人，是不足以服众的。”

  齐墨大笑道：“看来这位成王殿下是一位公认的豺狼了！可惜潜藏得太深，我竟然现在才知道。”

  洛风华只能微笑了。

  齐墨随之道：“真想见见那位成王妃了，能以那样的方式嫁给他，看来也是一个很有魄力的女人。”

  洛风华把不该说的话掐死腹中，她能说成王并不在西亚，他的成王妃如今在齐墨眼前吗？

  自然不能。

  所以她只能说着些半真半假的话，道：“这位成王妃倒是很少听见过，准确来说，成王好像除了和五律世家那位少家主有所牵扯之外，身边几乎没有其他女子。”

  齐墨道：“五律世家的少家主？”

  他的表情有些微妙。

  “咳咳”，洛风华咳嗽了两声道：“那是位女子。”

  齐墨感觉自己要变成十万个为什么了，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发现自己对西延了解得竟是如此匮乏：“女子能继承家产吗？”

  洛风华只能道：“大多都是不能的。”

  这个“大多”是有多大呢？

  十万分之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剩下一个连锦，独一无二。

  在很多地方的律法上，男子身后要是只有女儿的话，家产都是侄子一类的亲戚继承，甚至充公了都不会给女儿，毕竟他们的观念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都是婆家的，怎么还可能给她一点家产，那不就是白搭吗？

  齐墨看着洛风华道：“那你能吗？”

  洛风华委婉道：“我家中有弟弟。”

  这就是不能了。

  连洛风华这样的女子都不能继承家业，那位少家主又该是何等才智，才能让她的父亲决定把家产交给她？

  齐墨有些悠然神往，对于西延充满了好奇。

  洛风华默默地不说话。

  她能说那位家主根本就不是那少家主的爹，而那家主甚至连自个儿的孩子没生吗？

  自然也不能。

  只能说这世上的事情好也不好的，有些事情不身处其中，看着挺玄乎，实际参与了，就能发现并没有多少特殊的地方，只是当事人有些痴傻罢了。

  孟古拉打听了消息，回来一说，大约和洛风华说的差不多。

  齐墨道：“刚才莫姑娘已经跟我说过了，和你说的差不多。”

  “这样啊，”孟古拉对着洛风华还是有几分警惕的，现在还不知道洛风华要和他们同行，不然反应还能更大些：“莫姑娘真是博学多才，连这样的消息都能知道。”

  他的话中带刺，齐墨略略皱眉，洛风华却是笑道：“先生下去一打听就能得到的消息，我如何就该不知道了？”

  她无论是什么人都不是北夷人，这些街边的消息她要是不知道才不正常。

  孟古拉就说不出什么了，半晌才道：“在下有一听闻，不知道姑娘有没有听过。”

  洛风华挑挑眉：“请说。”

  孟古拉看着她道：“据说那位成王妃并不是西延人，而是辰国人。”

  洛风华淡然道：“这个不知。”

  孟古拉道：“这件事在下也是随便听来的，有人说那位王妃的容貌和一位辰国小姐十分相像，好像是那位小姐被成王的美貌所迷，弃国背家，一心要跟着他，所以成王才收了她当王妃，可是不知道那位小姐如今当了成王妃，以后要是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国家，该是个什么心情。”

  洛风华似笑非笑地不说话。

  孟古拉还非要问她：“莫姑娘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洛风华摇头道：“没什么想法。”

  孟古拉道：“这样的姑娘，莫姑娘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

  洛风华觉得这个孟古拉，真是有着身为谋士的惊人预感，甚至对她似乎怀了些谋士相轻的敌意，就道：“不知道先生以为我该有个什么想法？这都是那位姑娘的选择，与我何干？”

  孟古拉紧赶着问上来：“那要是姑娘，可会这么做吗？”

  洛风华看着孟古拉，眼里充满了莫名其妙：“我如今在这里，又不在西延帝都，又不在辰国，为什么要去想这个问题？先生这样问，是存了和那姑娘一样的心情，想向我寻求共鸣吗？可是在下并没有。”

  她这话听起来并没有问题，但实际却回避了重点，甚至倒打了孟古拉一耙。

  要是个不太懂西延话的，直接就能被绕晕过去，可孟古拉的语言功底很是不错，立刻抓到了重点，话赶话道：“在下只是好奇，同为弃国离乡，姑娘要是遇上了这般事情，该如何抉择呢？”

  洛风华道：“先生的好奇好生奇怪，岂不闻‘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非那女子，如何知道那女子的想法？再者，这事情并未发生在在下身上，在下并不知晓，又如何能有想法。”

  孟古拉直接道：“听闻姑娘有心慕之人，如今出门在外可是为了那心慕之人？”

  洛风华直接默然了。

  齐墨看着洛风华。

  孟古拉以为抓住了洛风华的痛点，道：“莫姑娘为何不说话？”

  洛风华瞥了他一眼：“请先生告诉我，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和那成王妃发生过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孟古拉诧异道：“姑娘何出此言？”

  洛风华淡淡道：“不然我实在想不出先生对着我咄咄相逼是为了什么，我和那成王妃一个在西延帝都，一个在这个地方，两地相隔千里，就连信息都隔了一两个月才传过来，我要不是和那成王妃发生过什么，怎么能对她的心思了若指掌？”

  “还是先生怀疑，我就是成王妃？”

  一语中的。

  孟古拉彻底沉默了。

  洛风华看了一眼齐墨，齐墨也在看她，洛风华没有过多表示，甚至连个无辜的手势没做，诧异地挑眉笑了一下，对着齐墨道：“先告辞了。”

  那目光仿佛在说：你手下有这样的傻子，不容易。

  所有的谋士，除了她自己以外，果然都是可恶的，那么敏感作甚？

  明明她已经让晴心扮作了她的模样，“成王妃”都已经出现了西延帝都了，看上去和她八竿子打不着，而且就算证实了，就算西延和北夷边境稍有冲突，又不可能真的发生大规模战争，她也不是过来找茬的，关孟古拉什么事？

  就还能对她产生怀疑，不能不说是谋士之间的“心有灵犀”。

  洛风华走回自己房间，突然看见自己手上的小红包，动手拆了，一排九个崭新的铜钱，应该是刚拆封的那种，看上去还是很可喜的。

  把铜钱在手里颠倒转了几圈，洛风华看了一眼窗外。

  天黑了。

  今天再晚些时候，她就又长了一岁。

  日子再怎么兵荒马乱，但还是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