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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3      字数:5411
  在场的三个北夷人当中只有一个大祭司不知道会不会西延语,剩下的两个西延语显然讲得都不错,对于这种西延的礼仪也是略知一二,登时就露出了一点诧异的表情。

  舒娅反应了一下,随即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洛风华,仿佛在说“震惊!同一个营帐内,我家未婚夫当着我的面竟然和别的女人做这种事!这到底是道德的缺失还是人性的泯灭!”。

  洛风华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舒娅看了一眼大祭司,大祭司沉默不语,她就转了目光看向洛风华道:“不知道你方才是什么意思?还是我不太懂西延的礼节?”

  女人啊,出了什么事情,第一个为难的就是其他女人。

  洛风华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口气平淡道:“这是天辰国时候的礼节,”随即自己就笑了起来,不确定道:“嗯,大概是的吧?”

  她最后补充了一句,话中上挑的语气里就无端带了三分挑衅不满的意味。

  自从重生以来,洛风华就觉得自己的脾气好了许多,笑的时候多,冷的时候少,还是很良善的。

  不过她笑起来有多渗人也就非她自己可知了。

  至少没看见她“笑颜”的斐休都忽然打了个颤。

  这种不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小小地试探了一下,没想到把自己弄得心神不定的,再一回过神,就听见洛风华那怀着怒意的上挑语气,不能自已地,心里就颤了一下。

  这姑娘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呀。

  他真的做得过分了吗?

  洛风华隐约生气,舒娅却也被洛风华的话激起了怒意:“姑娘说的‘大概’是什么意思?”

  洛风华觑着她,微微笑道:“大概就是在《天辰礼记》第三卷第十页第九到十八行的意思?”

  她一个字没有多说,可落在舒娅耳中,就很像是在嘲笑她没有看过书的味道,脸上立刻就不好看了。

  随即,洛风华冷了脸色,眸光冰冰凉凉地落到斐休身上,如同一盆冰水兜下,让斐休打了个激灵,这才不喜不怒道:“姑娘,在下也不太懂北夷是什么礼节,不过谁先做的事情谁心里是要有点数的,自己管不好,就不要先怪到别人身上。”

  她的话看上去是对舒娅说的,可字字句句可都是在针对斐休。

  斐休一惊,差点就要站起来,身子克制着没动,口上却失了分寸,脱口而出道:“不是!”

  洛风华:“……”

  斐休:“……”

  他他他……他为什么要这么着急辩解?为什么他说出来的一瞬间就感到了惊惧,他就这么怕她吗?

  这实在是太……太尴尬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斐休,等着他说出个所以然。

  他却只能感到洛风华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可还是令他感到了一种沉沉的分量,复杂得让他立在那儿,一时间张口结舌地不知该说什么。

  一下子像只傻子。

  洛风华想,不是像,这就是个傻子。

  以前是,现在也是。

  还以为失忆以后他能长多少胆子呢,没想到就只能仗着初见面的那点胆气亲她一口,如今更是像个气球,一扎就破。

  傻子,傻子。

  洛风华心里的那点愠怒随着这只傻瓜休站在那儿无措的表情渐渐消散,他在如今全然发蒙的情况下,下意识地还想朝着这个对她笑一下。

  显得更傻了。

  洛风华转过目光不去看他,侧转过身子,面向齐墨,举起胳膊,掩住唇畔的笑意,然后深深地俯下身子,对着他行了一礼。

  她的举止十分自然,身子弯下,恭谦而不落自己身份,手臂弯曲,双手在身前自然合起,轻轻一碰,随即放开,是一个合乎礼仪的行为,恰是点到为止,分寸得宜。

  一套动作做下来,衣冠风流,赏心悦目。

  营帐里有些安静。

  放在斐休身上的目光都转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从容不迫似乎令营帐内的气氛都变得舒缓而柔和,她却不因目光而停留,抬袖弯腰,一瞬间仿佛就穿越到了更古早的时候,书卷墨香,女子矜持,一抬眼间似乎便是一生一世的眉间花钿,静影生尘。

  这一刻,她那不甚好看的容貌似乎都不重要了。

  只在她的动作间,就能窥见万般诸象。

  舒娅咬了咬嘴唇。

  洛风华做的是和方才斐休动作十分相似的动作。

  即使感觉上完全不一样,但谁都不能否认这是两个几乎看不出差别的动作。

  舒娅身为北夷人,对西延语虽然称得上是精通了,但对西延,尤其是更久远的天辰国礼仪怎么可能知道,又怎么能分辨当中几乎是细微的差别。

  斐休闭着眼睛。

  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能听得见。

  他能听见女子抬起袖子摩擦布料的声音,布料叠起又放下,堆在她的手肘弯曲处,她的发轻轻擦过衣裳,她的唇该是微微弯起,很淡很淡的弧度,她的动作大约很美,一举一动都十分柔和动人。

  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什么都看得见。

  似乎有点熟悉。

  似乎很久以前,隔了什么,他也就是这么静静地听着,想象着某个女子的身形,她并不是在行礼,一定不是这个动作,那个女子似乎有些煞气和杀气,并不怎么开心的感觉,她是在……是在做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甚至连带着脑子都有些疼。

  斐休有些惶恐。

  他下意识地去探他的袖子。

  他想摸摸那个小面人的面容。

  然而他只摸了空。

  怕被别人看见,他出门并没有带那个小小的人儿。

  于是他仿佛就失去了所有的寄托,有种空荡荡的茫然。

  忽然,一双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隔着挺厚的衣裳,他能直觉到她手的凉。

  但这些许凉而暖的,就在他深感茫然之际,支撑起了他所有的依靠和着落。

  她低了嗓子说话,酥酥麻麻的声线缠缠绵绵地落在他的耳朵中,像细细的溪水流淌,像凉凉的冰雪微冷,像蓬蓬的柳絮棉软,像一切世间他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情炸裂在他的耳畔,让他神思不属,神魂颠倒。

  洛风华按着斐休的肩头,低声在他耳畔道:“公子且请坐下来,就是要说什么,也请人后自去向你的未婚妻解释去吧。”

  嗯?未……未婚妻?

  斐休的脑子一时间坏了还没好,沉浸在她的声音和过去现在的徘徊怅惘中,没听清楚洛风华的话,下意识地就反问了一句:“未婚妻?你是……”你是我的未婚妻吗?

  他抽了抽嘴角,没能把话说完全,疼痛地蹙眉。

  洛风华一看就知道这人病没好,放在斐休肩上的手一使劲,他一吃痛就知道什么不该说了。

  斐休随即清醒了过来,为自己的失态怔愣一下,随即用很是干净的“目光”看着洛风华,笑了笑。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隔着他的眼皮,她就能想象他那双波光潋滟,紫意深沉的眼睛,他的目光看向她的时候,眼神也当如初见时般澄澈见底,可是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他是瞎的。

  洛风华心中一痛,放开了搭在他肩上的手,似是为了躲避那不存在却过分干净的目光。

  洛风华直起身子,她本来就在斐休的对面,此刻退回去,也不见得多突兀。

  她道:“我先前的动作各位可都看清楚了?”

  她的礼节毫无差错,无懈可击。

  就看她的态度,也实在不像要和齐墨拜堂成亲的样子。

  众人无话可说。

  倒是齐墨看着她,目光有些奇怪。

  如今任谁看洛风华,都该觉得她表现得十分完美,该是十分高兴的。

  然而洛风华自己知道,她不开心,一点都不。

  毕竟有些话是只能骗骗别人,骗不了自己的,尤其这种事情竟然需要她用欺骗的手段去遮盖,这就更令她觉得不高兴了。

  舒娅质问她很正常,但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啊,凭什么要她成为那个主动遮掩的那个人呢?

  洛风华深吸一口气,不想再去纠结这个问题。

  有些问题,就是个死扣,自己越纠结就越堵得慌。

  洛风华起身道:“在下先走一步,告辞了。”

  说完,她不去看营帐中其他人的表情,直接掀起帘子就走了出去。

  舒娅在她身后道:“赫尔拓奇说了要娶你,还请你不要辜负他的心意才好。”

  洛风华没停步,没回头。

  外头的风里掺了沙子,一吹到脸上还是有几分难受。

  洛风华干站了片刻,直到差点被吹成了傻子,才回过神来,有些恨恨的,也有些怅然。

  她才不是那个傻子。

  身后一只手拉了她一把,洛风华心中一跳,仔细一看,是齐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掩饰了失落,笑道:“你怎么也这么快就出来了?”

  齐墨看着她,笑道:“你既然已经出来,我也没什么理由待下去了。”

  怎么就没有理由呢?

  好容易神木部落表示了他们理亏的意思,正是该趁着这个时候趁火打劫一番,既能为塔那部落谋得一些好处,还能为自己将来部落首领之位打下基础。

  “而且,”齐墨道:“你觉得对于舒娅的话,我不需要对你解释一下吗?”

  洛风很想回答:不需要。

  齐墨却已经先一步道:“不管你如何想,我却觉得是很需要的。”

  洛风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齐墨想要表白心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在西延的时候,他对着她脱口而出的话中,就已经很能看出几分意思来,但是被利益和各种因素驱使,他并没有说出,相反很聪明地打住了。

  洛风华以为他不会再提起了,毕竟这是个聪明人。

  却没想到齐墨接着舒娅的话,再度对她提出了这个话题。

  齐墨看着眼前并不美貌的女子,真诚道:“我想娶你为妻。”

  他的真诚或许可以因为她如今并不美好的相貌,而再加上两分,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他再度权衡自己的心意和利益,向她提出了这个意愿。

  虽然当中未必没有各种因素的考量,有他对她的迷恋,她自身所造成的影响,舒娅退亲无形之中让他自尊上感到的伤害,如此零星总总,或许缺少了一份少年感情该有的热情盲目,多了一丝理性审视,但显然更加可信靠谱。

  洛风华沉默了很久,终于对着他开口道:“你若是娶我,你打算拿你的妻子怎么办?”

  齐墨就是要把妻变成妾,那也是在娶舒娅的前提下,当面对她的时候,不说散尽妻妾吧,他能许她一个他口口声声在说的妻子名分吗?

  他道:“她自然还是她……”

  于是他的回答就很明确而直接了:不能。

  随即齐墨似是想要解释道:“她是一个贤惠的人,你不用担心……”

  洛风华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能相信齐墨娶到的是一个“好”妻子,她能接受自己由妻到妾,也能接受丈夫小妾众多而不嫉妒,因为那些女子纵使生活在如此辽阔而自由的草原上,但依旧被打磨平了棱角,成了最合适而圆融的姿态,娶回来,那就恰便是一个宜家宜室的姿态。

  但她是不能的啊。

  尤其是,齐墨在权衡了她和他的利益之时,显然就觉得她这么个来自西延,身份又不明的女子,他能娶她,给她宠爱和一个名分,那么她就该做出一切退让,不,在齐墨眼中,这甚至不能是退让,这是以她的聪明,该对自身价值做出的正确估量。

  洛风华笑了笑,又道:“那么今天我行的那个礼节,又能给我加多少分呢?”

  她对自己是有几分自知的,出身高门的女子从小浸淫诗书,又极通礼乐,如果不是身材变形,嗓音且哑,行动不能自主的话,那么做起那些礼节性的动作来,还是很有几分好看的。

  毕竟礼节这种东西一来自带高雅庄重气息,二来她自身底蕴在,大约也是能兜住的。

  齐墨觉得她口气似是有些奇怪,但他对西延语中的语言艺术不太懂,性格又有几分男子自带的耿直,没有练就斐休那样强烈的求生欲。

  当下思索了一下,竟然诚实道:“很多,我没想过你竟然可以如此高雅端庄,这也是你拥有的魅力的一部分吧,是西延那边的礼节吗?还是说你曾经是贵族出身?不过,”他道:“我没有利用你身份的意思,只要你嫁给了我,我对于你的种种出身和过去,都是可以不在意的。”

  这话他觉得自己说的没毛病,非常真实,是一个男人的正常念头。

  “可是,”洛风华笑道:“在你愿意娶我的时候,你已经考量我所有的价值了。”

  用一个妾位,这样不会对他的前途未来造成多大影响,而她的仪态可以不让他丢面子,她的聪慧或许可以帮助他,她背后的身世在某一天,能对他产生利用价值。

  齐墨皱了皱眉:“我娶的是你这个人。”

  他已经尽量把他的喜欢变得纯粹,不过效果显然并不如何。

  不过,对一个人的喜欢,显然会建立在她自身价值之上,这倒正如齐墨所说,是构成一个人魅力的一部分。

  但,洛风华道:“你为何从未考量你对我有什么价值呢?”

  她并不迫切地需要他娶,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他帮助的地方,他给她提供了一时的庇护,她自然是感谢的,但如果没有,她也未尝就不能活下去了,而且她借着他的庇护来北夷是为了斐休,都嫁了他了,她就失去了所有过来的意义。

  没有斐休的北夷于她而言就是一个尘沙遍地,每日让她口干舌燥,唇角流血的地方,既没有众多仆婢,锦衣玉食,也没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单一个齐墨,能有让她留下来的价值或意义吗?

  显然……还是没有。

  齐墨想的最多的就是要不要向这个女子表露心意,他知道她身世不凡,也知道她可能有思慕的男子,但这些想法都是很快就过去了的。

  毕竟他最先考虑是自己。

  他最多在烦恼的,是她是否有那个足够的吸引力,让他足够强烈地想娶她,让他吐露心声。

  直到她向他行了那一礼。

  一瞬一眼惊鸿,一弯婉转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