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晚上静悄悄。

  风从广袤的草地上吹过，来来回回地孤寂游荡，把一只信鸽遗落在营帐前。

  晚上营帐中都熄了灯，就算点了灯的那只是一星半点，只能照见眼前的一块地方，能透过营帐都是件费劲的事情，小小的鸽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就像一张随意在风中飘荡的纸碎片，然而它终于达到了预定的地方。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

  这是一双很素白的手，很修长，上面能看见薄薄的茧子，间或有一两道浅浅的痕迹——那是因为她的手是弹琴的手，是握剑的手。

  小鸽子从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咕咕”声，落在了她的掌上。

  “嘘”，她轻声道，凑近了小鸽子，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放在了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小鸽子不知道是不是懂了她的意思，虽然小爪子还在挠着她的掌心，但却是不曾再叫了。

  于是那人就悄悄地踮起脚尖，带着小鸽子回了自己的营帐，营帐内很空旷，她几乎不会碰倒什么东西，然后借着床头的那一点灯光，走到了灯前。

  这灯是从西延买来的，用法也和辰国西延的没有什么二致，她用剪子剪了一下烛心，剪断了一截烧焦的灯芯，灯火就晃悠了一下，然后颤颤悠悠地让灯光更亮了一些，照得她的脸部轮廓更加清晰分明，脸上更白，眼睛更黑而深。

  洛风华把抓得她掌心有些小鸽子拿在手中，取下了它腿上绑着的纸卷，对着灯光展开了。

  灯火晃动下，她的神色变化莫测。

  唯独可见她嘴角被深深地拉扯出了一道痕迹。

  她的动作似乎凝固了。

  然后她垂下了睫毛。

  这个动作使得她的脸上投射出非常明显的阴影，让她本来就深黑的眼睛更是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像两汪不透光的幽黑深潭。

  小鸽子又跳了两下，小声地“咕咕”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又像是在表达不安。

  洛风华伸手把纸条放到灯火上点燃了。

  火焰吞噬着纸条，又让纸条变成了焦黑的碎屑。

  洛风华举着纸条的手似乎有些走神了，于是单薄火焰就悄悄地被纸条引到了她的手上，舔了她一口。

  这火焰看上去有气无力的，但猛然被碰到，洛风华还是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地收手，皱了眉头。

  洛风华把手上纸条的残骸甩了出去，然后看也不看自己被灼烧过的手，从袖子中掏出已经写好的了纸条，又摸索了纸笔，往上天添了两笔，然后卷巴卷巴地绑到了鸽子腿上。

  小鸽子转着小黑圆眼睛。

  洛风华再度走到营帐门口，放飞了这只鸟。

  夜色很黑。

  如今也不是星星多的时候。

  洛风华站在凉风里头，黑暗包裹了她，就像一张大布，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任何人也不能看见她，于是她且冷且安心。

  这种感觉……会不会和死了很像呢？

  洛风华摸着自己的脖子，她一直记得前世最后那一刻，她举剑自刎的滋味。

  庄子卿因她而死，而上官继也已经死了，她怎么能不去死呢？

  彼时的她觉得黄泉寂寞，她是不能放着庄子卿一个人走的，到了地下，少不得也再把上官继弄死个十次八次的。

  可一睁开眼，她又到底发现是浮生一梦。

  她到底回到了她的十五岁。

  晴心呢？

  晴心要是死了，她会回到她的生前吗？

  说起来，洛风华甚至不知道她的年纪几何。

  因着她和上官绣相似的相貌，洛风华顺手救下了她，随后让她进了洛府，装疯卖傻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在上官绣死后，成为她的贴身婢女。

  算算，竟然不到一年的时间。

  洛风华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

  死人是不稀奇的，尤其是在洛风华和斐休身边。

  总有人会希望他们死，于是为了他们的不死，很多侍卫和暗卫就会死。

  可洛风华没想到，这种事情会落到晴心头上。

  这个姑娘，聪明，良善，或许遭受了不少不幸，但洛风华以为，她作为她的婢女，应该至少能把日子过得好些，比如吃饱穿暖，比如安稳度日，等到她回去了，她在她身边服侍几年，她或许就会让她选择一下自己的命运，待在她身边，或者嫁给一个男子，结婚生子，过上平淡的日子。

  不算好，不算坏的收稍。

  可她却死了。

  那张纸条上，五律世家已经明确表示了对“成王妃”的支持，哪怕她接管了成王斐休所有的权力，这不稀奇，只是借此表态暗示了青乙山也肯定了洛风华的意思，这也无趣。

  但就在最后。

  成王妃遭暗杀，殁。

  这行字不能不看得她心惊，没人想看见自己的“死讯”，不过她既然没死，对此也大可不甚在意，但后面补充了一行小字：实系成王妃婢女晴心。

  洛风华觉得有些不能接受。

  假扮她这种事情，本来就该是暗卫的事，她想不通为何会落在晴心头上，当初晴心一再恳求，她不知道这姑娘在想什么，只能叫她扮作一个很像她的弱公子到向川去，随后她又让她做了一个选择：回到洛府去，或者直接由此到西延去。

  前者很安全，后者只是成全了她想跟着她的意愿而已。

  晴心选择了后者。

  然后还扮演了她，在五律世家表态之后，终于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惶恐，于是这些人就把她当成她给刺杀了。

  洛风华心口里堵了一口气。

  她发现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又好像不懂什么。

  那个姑娘，那个姑娘……明明就是随便的举手之劳而已，怎么就至于让她非要为着她搭上性命呢？

  不是说暗卫和她的性命谁更金贵些，但……但晴心比起暗卫，更加不该为她而死，尤其是面对着暗杀的时候，暗卫生存下来的几率也比她高啊。

  洛风华有些沉默，也有些烦躁。

  不管怎么说，晴心死了，那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一件事更迫在眉睫地摆在她的面前，“成王妃”已死，那西延朝堂必然会再起波澜，当务之急，她需要尽快赶回去，带着……斐休一起赶回去。

  但一个意料之外失忆的，即将和别人成亲的斐休，她又该怎么办？

  洛风华有些头疼，还有些……踌躇不决。

  晚上的风更大了一些，伴随着风的，却似乎还有其他的气息。

  一股……药味儿。

  洛风华不是一个会怀疑自己的人，就这么个大晚上的，无缘无故哪里来的药味？要是有，那就只能说明有人。

  洛风华微抿了唇，上齿顺着下唇一滑而过——她一时间习惯性地做出了庄子卿的动作。

  她确信夜晚足够的黑，但总有能夜间视物的人，更何况，那小鸽子在她的手中叫得还是很欢脱的。

  洛风华几次经历过教训之后，身上那把佩剑从来没有敢离身的时候，此刻手指抵着剑鞘，杀气并不外放，但已经自在心中滋长。

  谁要是把她今晚的事情看了个完全，不管她现在能不能暂时遮掩过去，但都必然是要他死的。

  而在这方面，某人似乎惊人地和她有着心有灵犀。

  明明她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曾改变，但就在她把手搭在剑上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出了声：“是我，你站在外头不冷吗？”

  洛风华听着这声音，心中的防备立刻就卸下了大半，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认了斐休的声音，当下却也狐疑道：“斐休？你怎么知道我发现你了？还有这大晚上的，你又是生病又是要娶亲的，来我这儿作甚？”

  洛风华说起他和舒娅来自然是从来未曾能完全释怀的，心中存了三分气，不过还是在等着他的解释。

  黑暗的那边却是长久的沉默。

  洛风华先是奇怪，随即心中“咯噔”了一下：她失言了！

  果然，黑暗那头斐休的步子渐渐走近了她，然后在离她离得极近的地方道：“你叫我什么？”

  洛风华静静地呼吸着，呼吸声清浅。

  这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因她有内力，她还是能淡淡地瞅见斐休的轮廓，身材颀长，玉容皎洁，完美无暇，如神似妖。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淡淡地对着她这个方向。

  洛风华知道，当她在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她，甚至，比她“看”得更加清楚。

  她每一个呼吸，每一寸肌肉的舒张，每一个小动作都会被他捕捉感受，他由此分析她的心情，想法与感受。

  比如，她的呼吸虽然已经克制着平稳，却会破裂在呼吸转化之间，比如，她感受到他的靠近，虽然没有倒退，但他分明听得见她裙摆之下大腿摩擦布料的声音——她想退，只是克制了。

  种种迹象，她在紧张。

  为了一个称呼。

  斐休，斐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