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席(七)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3      字数:3659
  时光荒芜,斐休捡着这点可怜的记忆翻覆,似乎想从荒芜中种出朵花来。

  他不是个闲人,她渐渐地也不是了。

  日复一日地消息摆上案头,他以妄想而活,庄子卿见了不少次了,而她,竟然真的不曾再见。

  他不能见了。

  年关的季节里他曾谋着一场擦肩,但无奈他那个庶出的弟弟也实在不是个安分的,等他匆匆料理完了杀手,她又再度踏上了征程。

  能让一个女子忙成这样的男人肯定不是个好人,但斐休也知道,这恰是麻醉她,让她认不见事实的绝好遮盖,真的如他所言,在这样的操劳中,洛风华劳心损力,和上官继的关系竟然意外缓和了很多,斐休一句酸溜溜的小丫头卡在嗓子里,到底只能对着空气嘲弄。

  日子就这么慢慢慢地拖了下去,每日之间的相思着实地难熬,但光阴也且尤为的迅速,她的年纪一日日地增长,但终究不曾传来嫁娶的消息,算得是他每日最担忧且开心的事情。

  十年的十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他听她,念她,却始终没能再见她,只凭存着那点执念,那个已然近乎幻影的小姑娘到底不曾被丢弃。

  美人如花如玉,裸了身子,脂光滑腻,于他,从来不过淡淡一眼,不见喜怒的漠然和冷,断袖,不举,风言风语地传了片刻,就畏缩在强权之下。

  斐休觉得自己醉了许多年了,仿佛当年水雾缭绕下的女子给他吹了亘久的酒气微醺,让他淡淡地,雾里看花似的飘着,日月如此恍惚,他始终不过那个十八少年。

  他偶尔拿起剑,略略比划着,只敢是想起她的频率,不敢太熟练,熟练了,这剑术便也足够无趣了。

  庭院里的树繁花似锦后凋谢,绿果满枝后又成熟落下,渐渐老去,一样的繁花繁叶,果子却在每年每年地减少。

  他脸上从来都镇定而清醒,只有当那个小太子,小皇帝该娶皇后,扩后宫的奏折递到他案头的时候,他才在繁杂事务中清醒了一下,眨眨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竟然这样老了吗?老到自己的便宜侄子都要成亲了而自己却没有?

  这令他诧异且略带沮丧。

  斐休把手里的奏折一合,旁边的公公讨好地奉上一盏燕窝,道:“这是陛下特地吩咐御书房给王爷做的,顶了尖儿的血燕,不是奴才夸口,这次进上的燕窝真是这几年来最好的一批了,陛下体恤王爷,除了这一盏,剩下的全给王爷送到府中了。”

  皇帝要掌权,早的很,即使是如今皇帝年纪到了,该还政了,还是奉承他这个摄政王不敢懈怠,只是就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了。

  不过,也未必有以后了。

  斐休不接,只是道:“皇帝有心,放着吧。”

  太监看着这个权倾天下的摄政王爷,说是王爷,谁不知道这才是西延真正的掌权者,当下也不敢说什么,放下据说珍贵的燕窝粥就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斐休看了半天的折子,头有点晕,却也不显,只是问暗卫道:“准备好了?”

  暗卫点头。

  斐休的手指点在桌子上,头晕的感觉竟然还在,不知道是不是还没过劲儿的缘故,他依然觉得脑袋有些疼,不算明显,却是绵绵密密地扎着人。

  一种奇怪的情绪缓缓地从心底渗透出来,斐休眯着眼睛辨认了片刻,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心慌的感觉。

  这感觉,着实是有些无厘头了,这许多年来,他不说算无遗策,也是胜券在握。

  呼吸忽然就急促了几分,明明只是淡淡的心慌竟然变成了惊惶心悸。

  “今天是什么日子?”

  暗卫被他这句问得莫名,但还是道:“立秋了。”

  斐休道:“那边的消息呢?”

  这里的消息,就是心腹一般都不晓得,只是知道他好像埋了什么暗桩,只有他知道,这是他和庄子卿的联系。

  暗卫道:“那边并没有什么消息。”

  斐休看了一眼时辰,察觉到了不对劲,庄子卿从来不是失约的人,这十年来,他的消息从来如约而至,从未晚过。

  斐休推开折子,快步走了出去。

  他慌了。

  一个消息突然而来:庄子卿被杀,洛风华被囚。

  这令他简直不可置信。

  到底还是大意了。

  上官继这些年来,身边也不完全都是废物。

  斐休看见洛风华的最后一眼,是她举剑自刎时毅然决然的姿态,她对着她身前匆匆赶来的洛平甫,眼神平静到死寂,一滴泪都不曾流下:“我……不孝得很了,但不能不不义,父亲……恕罪。”

  她跪了下去,站起来的一瞬间,他送给她的破壁剑芒耀眼,让他的眼前都开始出现光斑闪烁。

  真是奇怪,现在不是黑夜吗?

  谁倒下去了?

  谁?

  地上的那个美人头颅是谁?这个纤细的,穿着粗布白衣的身影又是谁?

  斐休的脑中充斥了荒诞莫名,世界如此颠倒,以至于他在一瞬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的手上沾了鲜红的颜色,他的眼前一片鲜红的颜色。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抱住了一个姑娘,这姑娘已经没有小姑娘的年轻娇嫩了,长年的操劳奔波和年纪让她的肤色不再白皙,眼底有着青黑色的阴影,可他这么看着,觉得世间再没有能比这个姑娘更好看的人了。

  在一片颠倒,光怪陆离中,他低声对着她道:“姑娘,我就这么抱你,实在是孟浪了,所以姑娘你愿意让我负责吗?在下一定会娶你的,”他握住她的手,两只手一样的冰凉,他低声道:“只娶你一个,只对你一个好,谁都比不上你。”

  他的姑娘不说话,静静地睁着一双黑沉的眼睛,死不瞑目。

  斐休的眼神稚拙,俨然以为自己和这姑娘只是初见:“姑娘你生的真是好看,我已经不年轻啦,不过姑娘你也还没有嫁出去呢,嫁给我好不好?”

  她脖颈处的鲜血缓慢淌下,他一只手和她交握,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旁,轻轻一碰就是粘稠的质感。

  他很吃惊:“姑娘你怎么流血了?”

  他怔怔愣愣地看着自己一手的鲜血,红色的,都是红的,流到她的白衣,他的手上都是红的,艳丽得就像他为她准备的嫁衣……嫁衣?是的,这个姑娘已经答应嫁给他了不是吗?

  小小的姑娘在他面前问得一本正经:“什么是正妃?会有反的吗?”

  没有哦,没有正反,只有她。

  所以成亲吧。

  穿最红最美丽的嫁衣。

  她在流血,所以,他要和她一起,这样才是夫妇啊,什么都是一起的。

  他拿起她的剑,剑上是她的血,他觉得他的血也该和她的在一起。

  一道深长的口子从掌心划拉开来,浅浅淡淡地流出血液,和剑身上原本的血液相映衬着来看,让他高兴了一点点。

  手上一点都不疼,只是脑中似乎有些混沌且重的难受。

  谁从他的手中夺过了他的剑,然后兜头一盆冷水泼下?

  斐休失去焦距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男子悲痛的面容,似乎有些熟悉,他为什么这么悲伤呢?他哀切道:“王爷……”

  斐休的神情终于稍微冷静了一点。

  那些事情重新一点点的回来,混乱的思绪一点点的分明……

  宁叶瞅着斐休的眼神慢慢正常,正要再说些什么,斐休突然偏头,一口心头血如花,灼灼烈烈地盛放在空中。

  “王爷!”

  斐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伸出手,想去点灯,身子一歪,却是要直接栽倒了。

  一双手扶住了他,没说话。

  斐休道:“宁叶?”

  宁叶低声道:“是。”

  他的有些哑,似乎要强自按捺着什么。

  斐休只是淡淡道:“她呢?”

  宁叶几乎不敢接话,彼时斐休的反应简直就是吓人,在洛风华自刎完的身体还没倒下的时候,谁都没看见斐休是如何过去的,但就那么接住了她,她脖子处喷出的血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和眼睛里。

  彼时斐休以为自己说出话了,但实际上他的嗓子干涩迟钝到根本无法发声,在旁人眼中,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抱住了洛风华,嘴唇微微翕动,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一瞬间连他说话的能力都封锁了。

  等到后来斐休拿剑自残,宁叶这才匆忙用一点凉水唤回了斐休的神智,没等他松口气,一口心头血喷出,继而吐血不止,斐休晕了过去。

  宁叶干着嗓子,半晌才道:“洛丞相把王妃的眼睛合上了,如今用冰棺放着,等着……下葬。”

  斐休的态度在醒来之后变得极为平静,静得让宁叶胆战心惊,时刻怕他再次发作,斐休道:“把她葬在西延吧,她几乎没去过呢。”

  这一点洛平甫那边可能有问题,但宁叶现在不敢反驳他:“好。”

  斐休想了想,又道:“我要和她成亲。”

  堂堂一国摄政王爷,和一个敌国起义军的军师成亲,是死人,还是**,宁叶依旧答应:“属下这就去准备。”

  斐休道:“把我准备的嫁衣拿出来吧,在连锦那儿保管着的。”

  宁叶道:“好。”

  “宁叶。”斐休忽然全名叫他。

  宁叶答应着:“属下在。”

  斐休微微一笑,道:“宁叶,我瞎了。”

  宁叶觉得自己应该惊讶慌乱的,毕竟这是大事,但此刻听斐休这样说,他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这不算什么,或者说,不是最重要的。

  斐休的平静中还酝酿着别的东西。

  果然,斐休轻声道:“好不了了,我要给她守墓一辈子。”

  他的嗓音很平和,仿佛一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