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席(八)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3      字数:4121
  斐休猝然吐血晕倒,宁叶匆忙把他扶起,洛平甫的神情却很平静,指着地上的剑对着宁叶问了一句道:“这是珞儿的剑?”

  宁叶瞥了一眼,随即低下眼睛道:“是。”

  恍惚就想起了十来年前,斐休看见这把剑的时候很是高兴:“我因为来见她才意外见了这剑,把这剑加进聘礼里面吧。”

  那时候的王上已经是个而立的年纪,平常男子这个年纪早已经是儿女双全,但王上身边除了连锦半个女子的身影都不见,所有的婢女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闲极无聊地打扫屋子,讨论王妃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因为斐休并不喜欢她们服侍,近身的都是小厮。

  彼时的斐休看见什么都想加进他的聘礼中,他也很高兴,毕竟这许多年了,他虽然不曾见过那女子,但因着斐休的影响,他也对那个女子充满了好奇和好感。

  但他想不到,那个女子竟然和人私奔了,于是王上一等又是十来年,可她却又在这最后的关头自尽了。

  他没有资格对着斐休的选择指手画脚,但却不能不在私心里对洛风华产生怨怼,就这么耽误了王上二十多年的光阴,连带着对上洛平甫都不能不觉得不满。

  洛平甫点头道:“这里就有大夫,请去带着王爷诊治吧,我要处理一些私事。”

  宁叶并不是洛平甫的下属,但却知道这人在辰国占有的分量,斐休如今能趁机占领辰国,洛平甫功不可没,也不敢太懈怠,答应了一声到底没有说什么,或者说,斐休这样的态度也让他再没有说什么的余地。

  洛平甫是个文人,也是个斯文人,所以当他拎起那把剑的时候,姿势是很不熟练的,他来到重伤的晴宛面前,看着她的肚子,只是道:“贱婢多是如此。”

  晴宛想不到这个被她和她母亲耍弄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竟然有这样的一面,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父亲……”

  洛平甫微微摇头:“我可做不得你父亲,我忍耐你们母女这许多年,不过是为了今日,想不到珞迩的气节倒是超过了我所预料的,竟然当着我的面就自刎了,她为了那知己之情甘愿辜负了养育之恩也就罢了,只是可惜了那人对着她的一生相思。”

  晴宛已被洛风华斩断了手臂,此刻肚子更是作疼,一只手拉着洛平甫的袖子就哀哀地叫唤起来:“父亲……不,洛丞相,求你看在这十来年的情分上,便是不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洛平甫低头看她:“你可知你真的是仪如的孩子?”

  晴宛一愣,随即大声道:“不!我不知道!”

  当然是早就知道了。

  早在十一年前,洛风华跟着上官继私奔,洛平甫不愿意众人知晓这一点,于是就让晴宛冒名顶替了她,在此之后,洛老夫人重病去世,一直一个人待了许久的许仪如忽然以洛府当家主母的身份出现,母女两人合伙架空了洛府中的管家权力,而洛平甫在朝堂上的地位也被高家所逐渐取代。

  谁都以为,这是洛家的式微,却不想,这只是一个布局。

  洛平甫隐在暗处默默发展自身势力,趁机掌握辰国朝廷的势力,而庄子卿藏在上官继的身边效力,一边试图说动洛风华,一边和西延互通消息,帮助上官继势力成熟,一路攻破辰国各地。

  而只在明日,上官继开路打开辰国大门的那一刻,他以为的功成之日,实则才是西延真正攻占辰国之时,都城之外,早已经是西延的部队。

  庄子卿对着上官继从来没有任何臣服之意,而这一点为心胸狭隘的上官继所能感受,上官继更是知道,庄子卿之所以能为着他效力,主要是为了洛风华的缘故。

  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何况洛风华总是不肯让他碰她,他对她的贞洁持十分怀疑的态度,再加上晴宛的出现,这个身份比洛风华高,性格却温顺得多的女子,他没费多少力气就让她未婚先孕了。

  庄子卿和洛风华之间明显过了一般人情分的关系,洛风华卑贱的出身和高傲的态度,还有他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不满和怨恨。

  于是只要旁人一点点似是而非的挑唆,就足够为庄子卿招来杀身之祸。

  常在河边走的庄子卿,低估了上官继的自负和绝情,他卸磨杀驴的态度之狠绝,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庄子卿无从招架,没有丝毫武功在身的他,随便地就被上官继随从的大汉割下了脑袋。

  颜如好女,天纵之才,死得何等轻易,抵不过那刀锋过处,血溅三尺,美人如花美貌,也如花脆弱,只是一刀锋利,就足够碾碎了性命的脆弱。

  然而,洛风华一无所知。

  她既不知道她的父亲,庄子卿和斐休之间的谋划,也不曾想到上官继如此的翻脸无情,更是遗忘了那些所有曾经存在的过往,举剑自刎的那一刻,她让斐休长久长久的情分,终于成了无处安放的空物。

  洛平甫拿着剑,看着晴宛,很是有杀人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自己动手杀人于他这个身份的人来说是一件掉价的事情,而且,他的女儿已经死了,上官继也死了,怎么能轻易便宜了眼前这个过了十几年安分日子的女子呢?

  活着,才是世间最大的苦楚。

  毕竟世上的酷刑不少,晴宛虽然身受重伤,但既然没死,就并不妨碍她有的是机会慢慢领受。

  晴宛从原先的哀求中看出洛平甫的态度,等时心头一片发冷。

  洛平甫对着她道:“你是你母亲和高……高什么来着的女儿?我真的想不起了,不过,至少会让你们一家团圆,我不太喜欢折磨人,但你们是例外。”

  对啊,怎么能放过这些人呢?

  他们逼死了他的女儿,更是为了让许仪如尽早出来,设计让洛老夫人身亡,以方便让她早点掌握洛家,他一向不关心内宅妇人之间的事情,觉得这些琐事甚为不上台面,洛风华私奔之后才知道她在内宅之中受到的克扣和磋磨,他母亲死后才知道其中的不对劲。

  不能的,他走到今日,失去了母亲女儿,怎么能让他们死得如此惬意呢?

  晴宛突然朝着洛平甫手中半拿起的剑就冲了过来,洛平甫不及晴宛,晴宛这些年一直在跟着许仪如身边的一些人习武,已经相当熟练了,但他有脑子,晴宛已经被上官继的死冲昏了头,于是他手中的剑稍微垂下,割破了晴宛的肚子。

  他的身边第一时间出现了暗卫,洛平甫毫无感情道:“保证她的流产,但她得活着。”

  暗卫的行动很快,晴宛立刻被制服得完全,她的腹部和下身都开始出血,疼痛和失去孩子的悲痛绝望混合,她瞪向洛平甫的眸子里充满了恶毒:“你这样的人,就和洛珞那个贱人一样……”

  洛平甫不理会晴宛的话,对着暗卫吩咐道:“当心点,注意别让她咬舌自尽了,然后,”他指了指死无葬身之地的上官继,他现在被挂在墙壁上:“摄政王估计是无心处理这位,或者说,处理了大约也只是真的让他无葬身之地而已,这样不好。”

  洛平甫看着晴宛的肚子:“给她吃了吧。”

  死无葬身之地,这个说法在他看来并不怎么严谨,因为总该有一个葬身的地方的,地下是,地上也是,烧成灰了,水里风中也算,他给上官继寻觅了这么个地方,还是不错的,骨血交融,算是成全了他们。

  洛平甫的神态算得上是镇定,眼睛里积蓄疯狂。

  他从年轻起就是一个慎独的人,眼线无处不在,身份人设是不能崩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即使是床第之间,他都从未放纵过,可洛风华的死,忽然就让他的心里空出来一块。

  自己女儿和人私奔了不在身边,和她已经死了,不再世间,这不是一个概念,前者尚且可以念想,后者就是彻底地斩断了所有。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悲哀,莫过于此,他表现得比斐休平静得多,但心头的伤痕又岂是可以轻易拿出来较量?

  空荡荡的风吹过那块空缺,他得拿些放肆来填补。

  人老了,且不庄重了,便也无妨,他半只脚入了黄土,又有何可以畏惧,洛风华身后,洛府已然没有什么可以撼动,因为洛风华已经是个死人,斐休更不会随便对洛家下手。

  洛平甫对着开始战栗的晴宛,补充道:“生吃,若是她不想吃了,便割了她的肉给她母亲吃,她母亲是个娇气的人,若是也不肯,便将她母亲的给她父亲吃,毕竟一家子骨肉,总得团圆不是?”

  他笑了,三分嘲讽七分凉:“毕竟还能团圆。”

  他的嫡子洛继安在不远处看着父亲说出这样可怕的话,对着他的生母和名义上的三姐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一时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他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许仪如很不喜他,他身边的仆从也有些猖獗到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长到这个年纪,竟然依旧是一个软善的脾气。

  总要成长的。

  洛平甫这样漠然地想,对着他道:“你若是不舍,可以常去看看。”

  世间残酷,不见斐休就是想,也没能护得住洛风华?他又如何护得住这个幼子?如果他母亲的血能让他成熟一点,也没什么的。

  洛风华还在那儿,洛平甫对着身边人道:“辰国皇宫内府里有口冰棺,拿过来,给她入殓了。”

  洛继安见着满身血污的洛风华,登时倒退好几步,又听见洛平甫的话,能用上皇宫之物的女子:“她……”

  洛平甫道:“这是你三姐。”

  ——

  这是西延小皇帝登基的第十一年,发生了一件举国震动,哦不,是天下震动的大事,英明神武的摄政王殿下,成功打下了辰国江山,从此两国合一,堪称普天同庆,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此时的小皇帝收到消息,在思索着自己见到摄政王的时候,该拿出一副怎样的表情来。

  他的皇后比他大了两岁,贤良温婉,出身高贵,是摄政王亲自给他选的,于是他也只能喜欢得不行:“梓童,朕该怎么去迎接摄政王呢?”

  按照他想的,皇后该是会柔声一笑:陛下,您遇到朝堂上的这种事情,应该和大臣多商量,察纳雅言,虚心听谏。

  他就会觉得安慰且无奈,安慰的是皇后的语调和态度,无奈的是皇后确实对此不甚了解。

  然后他就会叹口气,有意无意地抱怨几句摄政王揽权,迟迟不肯还政,接着再被身边的太监阻止或者打断。

  这是皇帝身边的人都熟悉的套路。

  可是今天,皇后用和以往一样温婉的语调,柔声道:“陛下,你累了。”

  皇帝立刻道:“可不是吗?那群大臣告诉朕,为了体现摄政王的尊荣,要朕出城三十里去迎接,三十里!”

  皇后看着他,道:“陛下,退位吧。”

  皇帝滔滔不绝的抱怨卡住了。

  他的皇后说了什么?

  皇后似乎知道皇帝没听清似的,又说了一遍道:“陛下,帝位能者居之,您忝居此位,多年庸碌无为,摄政王有令,请您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