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四)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3      字数:6730
  门房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道:“既然你就是陶家的,不知道我家少爷的命令?不把钱给足了就别想见我家少爷。”

  陶星落晃了晃袖子,悠闲道:“在下两袖清风,一分钱都没带。”

  门房不满,冷笑道:“区区一个商人破落户儿,怎么敢对我家少爷那般放肆?既是有钱,那就让我看看你们有多有钱,今日不给钱,就别想见我家少爷一面,你家少爷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卑贱玩意儿还是在牢里待着吧。”

  陶星落摇头道:“商人的身份确实不高,但真要论起来,你一个门房也未必见得多高,而且陶渝那种货色可不是我的少爷,我是他妹妹,前来求见刘少爷。”

  “妹妹?”门房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陶星落:“就你这样的相貌,给我家少爷暖床都是不配。”

  陶星落微微一笑,再度摇头道:“我也不是来暖床的,”她的眼神亮起,里面盛满了晶莹的星星,衬得她平凡容貌之中见了几分娇憨意味,可惜仍然算不得好看:“我是来和你家少爷做一场生意的。”

  “什么生意?”

  刘宗易的眉飞起,斜斜地看着眼前的小厮:“就那么个女子,还长得不好看,莫非是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吗?告诉门房,不给钱不见。”

  笑话,要是人人都想拿捏着两份好奇心来见他,那这太傅府上岂不是要成了江湖术士的聚集地了?

  故弄玄虚地想见他,想的美,都说商人有钱,他得看看是怎么个有钱的样子,敢在他面前嚣张还不脱层皮回去,不可能的,现在他想起那个商人在他面前的嚣张样子还不爽呢。

  小厮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附在刘宗易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刘宗易的眼睛眯起,手指微微动着,颇为不善。

  旁边人看着他的神色道:“您还在为着那人生气呐……”

  刘宗易烦躁地起身,一脚踢向了他:“关你屁事,没的多嘴多舌还没眼色的货色!”

  那人登时被踹得移了位置,随即起身,捂着伤处,却是连个愤怒的样子都不敢做出来,他们名义上一起陪着刘宗易一块儿玩,但是身份层次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实际就是半个奴才,自然不敢得罪他,何况刘宗易这样的脾气也是不稀奇了。

  “易儿,怎的如此放肆。”

  一个声音传过来,刘宗易不满地撇撇嘴角,耐着性子地对来人行了一礼:“见过父亲。”

  刘济旬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刘宗易勉强道:“只是略有争执而已……”

  刘济旬便不再看那人一眼,道:“罢了,来见过庄公子,初次见面,可是让庄公子见笑了。”

  站在刘济旬身边的人看着这场闹剧,眉头都没动一下,此刻一笑道:“无妨,同窗争执,本是常事。”那人跟着刘宗易一起上课,算是半个陪读,勉强也能算是同窗,于是这单方面的泄气一下子就变得斯文了许多,好像真的涉及什么学术上的讨论争执似的,平常得无需言说了。

  刘宗易看了一眼那人,觉得颇有些眼熟,也不行礼见面,想了半晌才“哦”了一声道:“你是庄六公子,庄子卿。”

  庄子卿此刻一身粗布衣裳,端的还是掩不住一身气度不凡,一笑之间,极深的双眼皮勾起,流丽曼妙:“是,见过刘公子了。”

  刘宗易他爹道:“你们认识?”

  “正是呢,”刘宗易打量着庄子卿,答道:“在洛相的春日宴会上见过。”

  刘济旬道:“庄公子少年翘楚,你应该多和他接触认识,少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没的还跌了身份,惹出笑话来。”

  这话显然别有所指,原先被刘宗易踹了一脚的人脸上顿时不好看了,不管是不是他的错,他让刘宗易在外人面前做出辱没了身份的事情,那么错处就一定在他身上,这可真是太护短太不讲道理了。

  刘宗易漫不经心道:“知道了。”

  他对于他老子的话一向是听一半放一半,这人撞到他脾气上头,自然讨不了好,可他也不会因着刘济旬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真的不分对错地去找人家的麻烦。

  刘济旬对他这态度也见怪不怪了,但看着庄子卿置若罔闻的样子,也就把心稍微放下来一点,指着旁边站着的仆从道:“这是来干什么的?”

  刘家原先的家主是个等级制度特别分明的一个人,就连家中仆从在特殊日子穿的衣裳都是不一样的,而今天恰好就撞上了刘宗易他娘的四十寿辰,不大不小,也没有很操办,但外头的人进来说事情,一眼就被看出来了。

  刘宗易这才想起陶星落的事情,脸上尽量不给他爹看出什么,道:“就是一点小事。”

  这就是件小事,但庄子卿面前还要遮掩一下的,不然也忒张狂了些。

  他爹却道:“你能有什么事情?今天是你母亲的寿辰,没的别做一些折寿的事情。”他爹对于他这种无事生非的性子也可以说是很了解了。

  刘宗易想起陶渝和陶星落,颇为不自在,但就是让他们多花点钱,算什么折寿?可恨就那么个女子,还敢威胁他。

  外头却突然进来一个丫头,对着刘宗易道:“少爷,外边有一个陶家姑娘求见。”

  什么?

  刘宗易差点跳起来,没他的吩咐,谁还敢把她放进来?还直接到自己跟前来了?

  陶家姑娘,刘济旬身边的庄子卿却是微微一愣,陶……星落?

  刘济旬当着庄子卿的面听见什么“姑娘”一类的话,免不得就让人往别处地方想去,脸上此刻是真的挂不住了,对着庄子卿道:“今日是内子的生辰,劳烦庄公子前来了。”

  庄子卿笑道:“只是来的仓促,礼薄言轻,还请不要介怀才是。”

  庄子卿到这刘府是有一点公事和刘济旬商量而已,怎么可能知道恰巧便是他夫人生辰,仓促之间随便拿了点礼物,刘济旬见着他,想让他和自己儿子稍微接触一二,没想到竟然还引出这等事情来,刘济旬此刻又把话提了上来,是暗示庄子卿直接走人,免得看了他们家的笑话。

  可庄子卿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竟似是未懂他的言外之意。

  陶星落先前就知道今日是刘宗易他母亲的生日,这边跟门房说了,转头就借着道贺的名义进去,随即又以自己和刘宗易有所恩怨的借口打听到了他的住所,直接让婢女通报了进去。

  刘宗易和陶渝的那点事情知道的人不少,只是怕刘济旬知道,故而特意只瞒了他一个,冷不防婢女却还是不知道的,也没想到撞上了刘济旬此时也在,只能说有点尴尬了。

  陶星落进去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庄子卿。

  他好像很喜欢穿布衣,简简单单的感觉,但偏偏姿容又比着明珠还要流光溢彩,而她商贾之家出来的,身上此刻也是一身布衣,莫名地让她有点开心。

  而看见庄子卿身边的刘济旬的时候,陶星落就知道这次自己不用花一分钱就能解决陶渝的事情了。

  怪只怪刘宗易把话说得着实太张狂了,这样明目张胆的要求别人行贿,换了别个时机点就算了,偏偏挑了高家才倒是时候,陶星落面前还有个庄子卿听着,这下就相当完美了。

  陶星落对着刘宗易道:“刘公子这样正大光明地想着陶家索贿,陶渝虽然算半个陶家人,但实在不敢高攀本家,家中父亲早逝,只有寡母和兄妹几人相依为命,这样的银子着实不可能拿出来,又不可能看着长兄这样深陷牢狱,说不得一头撞死在刘府门前,一家子团聚了也算是归处。”

  刘宗易受了她这样的威胁,登时冷笑道:“你撞一个给我看看?”

  陶星落一双眼睛看着他,不答。

  刘宗易被陶星落勾起火气来,也不管旁边他爹的脸色有多难看,庄子卿笑得有多意味深长了,话说得相当尖刻:“那个身份低微的贱民是叫陶渝吧?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就敢来惹到本少爷的头上,只是几两银子算得了什么?他不是说家中富有百万,妹妹尤其能干吗?怎么还求到本少爷头上来了。”

  “我看你也就只有两分嘴皮子上的本事了,果然人丑,内里就更加无趣。”

  陶星落略略低着眼睛,道:“刘少爷这是不相信我能今日能让这柱子染红?”

  刘宗易指着她道:“试试,你给我试试看,今日这柱子要是红透了,我便放了那贱民陶渝。”

  “唔。”陶星落答应了一声,内心有点蠢蠢欲动。

  光看刘宗易这样子,就知道家中肯定让他吃好喝好了,他的血……想来也是很红的吧?

  陶星落对自己的相貌一向不甚在意,一副皮囊而已,可作为一个女子,她才知道当别人指着鼻子骂丑的时候,她依然会有愠怒,相貌不该成为评判人唯一的标准,何况她是正儿八经地在和刘宗易讨论别的问题,这都能牵扯到容貌上,她也是且无语且生气。

  旁边突然传来轻轻的一声嗤笑。

  庄子卿没看陶星落,也没看刘宗易,只是对着刘济旬慢条斯理道:“下官如今在刑部任职,倒的是第一次知道案件纠纷,放不放人,竟然是由得太傅管的。”

  他对刘济旬的自称已经转成了“下官”,显然是从朝廷的角度说的,刘济旬脸上一僵,官员之间相互干涉,官官相护,这可是大忌,庄子卿给他乍然扣下的这顶帽子可是不轻。

  刘济旬道:“庄大人如何这样说?”

  庄子卿抬眼看了刘宗易,轻笑道:“令郎方才不是这般说的吗?放不放人的干系,竟是托在令郎一人身上了,倒的是要日理万机,辛苦不已了。”

  刘宗易被庄子卿这样讽刺着,脸上挂不住,怒视他道:“好端端的,关你个什么事?还就是这女子这么个货色,竟是入了你的眼?”

  庄子卿突然开口,话中锋芒毕露,显然就是要护着陶星落了。

  陶星落就正色地看着刘宗易道:“身为朝廷命官,为我这样的百姓做主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刘公子有意多加牵扯,莫不是要庄大人把着这话告到御史台去,上达天听?”

  御史台?

  前头高家斩首的血腥味儿还没消下去呢,再牵扯上御史台可不是什么好事,刘济旬自然有所忌惮,但最忌惮的却是庄子卿,这人如今官位平常,但明显是得了洛平甫的提携,如今洛平甫借着他妻子的死退隐,但他却是不敢轻视的。

  庄子卿忽然护着这个女子,这来得蹊跷,但只是一件小事,他又何妨卖了庄子卿的面子,当下道:“庄公子这样说可未免让我惶恐了,小孩子间的打闹而已,如何做得了数?”

  庄子卿终于看了陶星落,这女子狐假虎威,牵上御史台,尤其利用起他来不眨眼,可见是个狡诈的,他都要有些后悔帮她了,反正也不差他什么事,可当下刘济旬这样说,他也只能对着陶星落道:“可是听见刘大人的话了?如何还不走?”

  陶星落冲他很是无奈道:“可没有刘大人的话,我怕家兄……”

  庄子卿觉得这女子的无赖之处简直令人无语,道:“你兄长既然冲撞了刘公子,那按照律例也是该被关上几天的。”

  陶星落只看着庄子卿,一眼都没看刘宗易道:“可刘公子如今很好啊,我兄长也被关进去好几天了。”

  庄子卿顿了顿,这女子实在不懂见好就收,反而很得寸进尺,但他既然已经帮了她,还只能帮到底,对刘济旬道:“这就要看刘大人的意思了。”

  刘济旬不动声色道:“本就是小事,相信陶姑娘的兄长三日之内定可出来。”

  ——

  刘宗易看着陶星落的背影,气得对他爹道:“咱们刘家什么时候竟然怕一介小小的商贾了,那庄子卿以前借了衣裳给上官继,如今又护着那么个女子,这刘家竟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吗?”

  刘济旬面色冷凝,回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刘宗易本就有些叛逆,再撞上他爹这样,脸色也难看了,只是碍着他爹难得发怒,一时间竟被震慑住了。

  刘济旬性格一向不算严厉,此刻却对着刘宗易教训道:“我早就告诉你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如今学得了这个模样,倒也是我管教不到的缘故,只念着刘家以后也交不到你手上,何妨让你自在些,从今以后,却是不能了。”

  刘宗易不满道:“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商人吗?”想起他爹方才那么明确地告诉他他不能继承刘家,一时间还有些委屈不平,只是没敢说出来。

  刘济旬道:“今日我就跟你说着什么来着?你母亲的诞辰,不要做些折损福气的事情,你便是有天大的脾气,如何连今天都忍不下了?你不孝如此,便是我这个做老子的不是,若是你爷爷在此,怕是要打折了我的骨头。”

  刘济旬首先说的就是这个,一下子倒是让刘宗易不敢做声了,他爹是个护妻的,刘宗易挑着今天找别人茬的行为不管有心无心,首先就已经触怒着了他爹了。

  其次,刘济旬道:“你口口声声说着刘家,用着的时候倒是想得起来,放出狂可能危害着刘家的时候怎么也不想想?”

  刘宗易就不服了:“那女人就是狐假虎威……”

  刘济旬恨得还想打这个儿子:“狐假虎威了怎么了?庄子卿要真是告到了御史台那边,你让刘家如何自处?一般儿地步上高家的后尘吗?今日庄子卿只是想放了那人,明日别人算计到咱们家头上,想要咱们家家破人亡该是如何?”

  刘宗易有些哑然。

  刘济旬冷眼看着他道:“今日为着你母亲,我不罚你,只是从今你若还是这般行事,一天不改,便一天不要出去了,我不能为着刘家生出庄子卿那般的儿孙,至少不能由得你害了刘家。”

  ——

  陶星落出门就等着庄子卿,直到日头西沉,才见得庄子卿从里头出来,她赶紧上前两步,对着庄子卿一揖到底:“今日之事,多谢六公子了。”

  庄子卿家中排行第六,但少有人直接这样称呼他为六公子,倒是见得几分亲近来。

  庄子卿似笑非笑地:“陶姑娘蕙质兰心,倒是怕我显得多事了。”

  这是在为陶星落的得寸进尺不满,陶星落却很是坦然:“确乎是劳烦公子,但也请公子莫怪,我等身份低贱,今日能入刘府已经是意外,下次估计连门槛都摸不着,如今一次不能得了确切的日期,马虎了过去,那陶渝就当真没有出来日子了。”

  庄子卿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官场的事情,若是有心,有的是法子拖你,一拖再拖,就真的遥遥无期了,此刻道:“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挂怀,如此就别过了。”

  见着庄子卿这么轻易地要走,陶星落一下子道:“公子要什么报酬不要?”

  庄子卿略有诧异,挑眉道:“哦?不知陶姑娘能给什么,又想给什么?”他道:“莫非是想在和庄家的合作中再多给庄家三分利?”

  陶星落和庄子卿第一次正经见面,讨论的就是陶家和庄家的合作问题。

  陶星落犹豫道:“这是已经敲定了,我恐怕不能作主。”

  “哦~”庄子卿这一声就拉长了,他本来就是随口一说,要当真让了三分利,陶渝这件事不靠着他便也能完成了,此时只是想看看陶星落到底想说什么而已。

  陶星落一双眼睛看着他,庄子卿再度在里头看见了星河闪烁,耿耿长夜,她略有期待道:“我把自己送给你好不好?我比那三分利值钱。”

  庄子卿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舒展开来:“女儿家都是金尊玉贵的,陶姑娘不必把自己同着那三分利钱比较。”

  陶星落认真点头道:“可是我真的能赚很多钱啊,你要是娶我,就能比陶家还有钱。”

  她这点和陶沈真的有些像,都是似乎很认真很诚挚的模样,和方才的狡诈一点都不一样呢。

  庄子卿默默微笑道:“但我不喜欢姑娘呢。”

  虽然陶家有钱,但庄子卿也不差钱。

  “这样啊。”陶星落对于这个回答似乎毫不意外:“放心,我会加油的。”

  庄子卿维持住了微笑。

  一个商贾之家的女儿,也就是庄子卿这种不甚在意的,不然旁人说不得要骂她一句异想天开,纯属妄想。

  最后,庄子卿想了想问道:“要是我不阻止,你当真会把刘家少爷打得满柱子是血吗?”

  陶星落眨眨眼:“不会啊。”

  她解释道:“刘家少爷身份还是有的,我又不傻,怎么会轻易招惹他?”

  咦咦咦?当时陶星落那样儿可不是这样的啊。

  似乎是看出了庄子卿的疑惑,陶星落一笑,迎着单薄的夕阳笑得她整张平凡的面容熠熠生辉:“因为当时我已经看见你了啊。”

  这是……什么意思?

  笃定了他一定会帮她吗?

  他们几面之缘,当真这么熟了?

  陶星落正经道:“我对公子一见钟情,看见公子就觉得亲切,想拿出最好的面目见公子。”

  “所以……你是为了吸引……”庄子卿有些说不下去。

  “嗯嗯,”陶星落点头:“我觉得公子更喜欢有锋芒的女子,而且见了公子,我便有无限的勇气啦,而且最终公子也帮我了,这就更开心了。”

  她说得格外坦率,显出一种略傻而质朴的样子。

  庄子卿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你也觉得我会喜欢傻乎乎的坦率样子的女子吗?”

  在她对着他坦诚的时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伪装和讨好。

  陶星落一愣,随即目光如星辰流转,笑嘻嘻道:“不,我觉得你最终会喜欢我所有的样子。”

  庄子卿也愣了,随即笑而不语。

  他是个冷漠寡情的人,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的红鸾星都不会动,这个女子就想这样凭借这点心机便让他倾心?

  几句话,几个眼神,拿下他?

  不可能的。

  他不信她能让他动心,更不信自己竟然能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