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六)
作者:锦瑟五十弦      更新:2022-05-14 03:13      字数:3531
  马车停在了庄子卿的墙外。

  陶星落给车夫拿了个红包:“大过年的,劳烦你了,马车就停在这里吧,你回家吧,我自己把它赶回去。”

  车夫有些犹豫,但陶星落既然如此说了,他就接过那份量不轻的红包,朝陶星落磕头道:“过节了,小的祝您万福金安啦,”估计是红包的份量实在打动了他,他顿了顿又道:“要不要您说个时间,我再过来接您?”

  陶星落道:“不必,去吧。”

  车夫这才下车,搓搓被风吹得生疼的手,又跺了跺脚,这才走了。

  一墙之隔,里面就是庄子卿。

  陶星落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坐着,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里夜明珠的光反倒显现了出来,光芒盈润而不刺眼,像一轮小小的,放在心尖上的满月。

  陶星落伸出手,想要触摸却最终放下了,头靠着车厢的壁上,时间一长,便有些昏然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半晌听得一声巨大的鞭炮声,随即城中四处都听得了此起彼伏的声音,很是热闹地宣告着新年的即将到来,陶星落把眼睛睁大了一下,清醒了不少。

  车厢内的炭火已经烧尽,一层层地冷气透上来,陶星落起身,看了一下周围,轻轻敲了一下马车壁,马车内照明的夜明珠就被收进了暗格里。

  车厢内暗了下来,外头的火焰却开始忽明忽暗地照进来,陶星落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感觉这一切都离她很近,却又好像隔了无限的空间来看,明明周围且冷且黑,听却感受不到半分真实。

  她来着干什么的?

  啊,对了,子卿,庄子卿。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当然更不会有一个庄子卿。

  陶星落道:“祝我这只小可爱新年快乐。”

  话一出口,她就感觉到了嗓子里的干涩。

  系统沉默了一下,还是对着她道:“宿主大大新年快乐。”

  连系统都没好意思拆穿她过了很多很多个新年,已经不差这一年的新年快乐了,而大多数情况,也没有几个能真心祝她新年快乐的。

  陶星落松松打了个哈欠,已经恢复了漫不经心:“系统你说我要是现在出现在庄子卿面前,他会不会觉得很感动?”

  系统冷静分析了一下,对陶星落诚实道:“以宿主大大和男配如今的关系来看,他可能更会觉得你是个变态。”

  “啧啧,”陶星落一边说,一边掀起马车的帘子道:“说实话的都是坏孩子呐。”

  帘子掀开,一股子冬天夜晚的冷风倒灌了进来,马车内已经很冷很黑了,外头若不是有那零星的烟花,想来能更冷更黑。

  陶星落想了想,回身把车厢内的夜明珠取了出来,捧在手里,走下了马车。

  她为什么来到庄子卿的门前呢?

  不想看陶沈一家团圆她不伦不类地夹在中间,还是对杜夫人的逃避和抵触,抑或者是为了庄子卿?

  都有,庄子卿的因素最大些,却也不算完全。

  比如现在,她在马车上待了一会儿,有的没的想了一些事情,就不必须要看见庄子卿了,兴起而至,兴尽而返,她勉强充了骚人雅士一回,只是这冬夜寒凉,她下了马车,竟然无处可去。

  陶星落茫然到看着四周,眼睛在冷冰冰的马车缰绳上看了看,果断拒绝了自己赶车走的念头,可要是她这手持夜明珠往街上游荡了,会不会被打劫另说,说不得被人当成女鬼,活生生吓死一群胆儿小的。

  忽然,光线明暗交汇的地方见得一人,目光如静水般看着她。

  陶星落瞬间被吓到了。

  这大半夜的,她还没吓到别人,就先被吓得够呛,定了定神,她才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道:“庄子卿?”

  庄子卿看着她,眼神也是如水般寒凉,他声音淡漠道:“我还以为谁在外头呢,原来是你。”

  陶星落想起系统说的话,觉得自己估计可能真的被庄子卿当成变态了,毕竟谁看见这么一个人大半夜不睡觉跑自己跟前来都不会太开心。

  庄子卿冷眼看着这姑娘,有人把马车停到了他的墙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也猜到了是她,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迟迟不出来,倒教他白白在外头等了这许多时间。

  陶星落觉着庄子卿的心情不太愉快,可她虽然有些变态吧,但又没去敲他家的门,又没有特地要去窥探他,就是先前的打算也只是正经的拜访而已,也算不得很过分吧?

  陶星落正要说什么,一串响亮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靠得有些近,炸得陶星落的耳朵连着脑袋都有些生疼,她也顾不上解释什么了,上前两步拉着庄子卿的手就往一边逃窜。

  满耳的喧嚣,烟花也炸了起来了,天空忽明忽暗,显出一种格外的璀璨。

  陶星落低声抱怨道:“这样多的烟花爆竹,倒是不怕走水了。”

  她说话的声音淹没在爆竹声中,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就停了下来,陶星落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对着旁边的庄子卿解释道:“今天原本想去拜访你的,只是后来不想了,所以你不必觉得烦恼,刚才的鞭炮声太吵,我的耳朵有些不好,受不得那样的声响。”

  庄子卿垂下眼睛,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着的手。

  陶星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十分自然地松开了,然后又觉得不对,重新握了一下,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庄子卿的手从她的手里抽走,道:“你的手也很凉。”

  “有吗?”陶星落十分惊讶,手指蜷缩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要被冻到失去知觉了。

  庄子卿看了一眼她的身上:“你穿得这样单薄,自己都不知道吗?”

  陶星落道:“大约是因为刚才在马车里所以不觉得冷吧。”

  她从马车里出来也就一时半刻的功夫,体温却下降得这样快,只能说是身体实在太差的原因。

  陶星落对庄子卿的关注显然胜过自己,道:“你的手都这样冷了,赶紧回去吧。”

  庄子卿皱眉看着她道:“今日是除夕,你一个姑娘家独身在外,家中竟是放心吗?”

  他一个外人都有些不忍,家中要是对她有半分的关心,怎么可能让她在这种节日里还在外头?而且她明明上次才帮助了她的兄长,她的家里能凉薄如此?

  从陶沈到她母亲兄长,一处都不愿意让她停留吗?

  庄子卿这么一问,却看见对面的姑娘眼睛忽然就亮了。

  她笑的时候不少,也很漂亮,但就庄子卿所见,就像流星划过一样,美则美矣,没有什么神韵,或者说真心在,此刻这样笑,却还是他记忆中的第一次。

  很淡,但确乎好看得让人怦然心动。

  陶星落小小的纠结了一下。

  这显然一个卖惨的好机会,只要她小小的露出个委屈的表情,说不得就显得自己更让人怜惜些,她想要他,手段什么的倒也不必太在意,可如今她还是犹豫了。

  手上的夜明珠发出淡淡的光,照得她冻得发白的骨节,她拿着这东西,仿佛就看见了被她放在心上的白月光。

  她能同样被放在他的心上很重要,这也她所求的,但或许不需要利用这样的手段。

  她又不在乎她那所谓的兄长母亲。

  陶星落对面前的庄子卿,一句话就足够暖透了她的肺腑,她道:“他们可在乎我了,我是背着他们出来的。”

  “既然看见你了,那么新年快乐,卿卿。”

  她转身离开,庄子卿眉头皱了又皱,终于道:“新年快乐。”

  陶星落回身一笑,漫天烟花在那一刻绽放到了极致,她的笑靥并不如花,她长得并不好看,这一点从无改变,但当她的发丝被后面的光照成丝丝缕缕的金色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欢喜着他的少女。

  与身份无关,与容貌无关。

  ——叫我分割线——

  后来呢?

  庄子卿有些怔愣,随即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刚才那小丫头走了之后,她身上的寒气依然影响到了他,冷热交替,让他的喉咙口难受得很。

  他的屋子里并没有人服侍,庄子卿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可惜手上有些发抖,一半洒到了地上,还有些泼洒到了床上,溅湿了他的衣袖。

  庄子卿把茶杯放回桌子上,蓦然生出些垂垂老矣的忧伤。

  镜中容华尚未改,然而他已经连一杯茶都端不起了。

  外头听得有些喧嚣,庄子卿皱起了眉头。

  一个人会受得另一个人的影响,包括习惯,而庄子卿原本就洁癖的习惯,在接触过陶星落之后,多添了一项:喜静。

  陶星落死了,这习惯却还没死。

  陶星落。

  他为什么一再地想起她呢?

  大约是因为他要死了,所以对于过往回忆得多些,也或许她就是他的隐痛,迟迟地拖了十来年,慢慢地融了骨子里发作,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痛到漠然了。

  这个姑娘,这个……骗子。

  他不喜欢她,他明明不喜欢她。

  他现在也不喜欢她。

  他从不自欺欺人,他不喜欢她,这一点没错的,但心里长久地就这么被挖空了一块,来回一灌风,就让心肺凉个透彻,就像他们仅有的相处的那个冬天。

  寒得透了骨头,仿佛没个尽头。

  她死在了春天,他还在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