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与侠(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14 20:17      字数:3118
  壹

  何平安,男,四十九岁,彬州府公房捕头。他身材不高不矮,长相不俊不丑,武功不高不低。简单地概括起来其实就是两个字:平庸。

  或许其他人对这样的评价会感到恼火,但何平安却觉得用“平庸”二字来形容自己是对他最大的赞美。

  在何平安近三十年的公房生涯中,他曾经和至少上百名惊才绝艳、天赋异禀、挥斥方猷、特立独行的同僚共事过,但这些人要么死了,要么黯然辞职,总之没几个有好下场。

  唯有兢兢业业、谨言慎行,各方面都显得平庸的何平安,成了后来居上的笨鸟,一步一步地从步弓手、快班头、捕快、副捕头,一直走上捕头的位置。

  比起那些喜欢用“歪门邪道”的手段来破案的同僚,何平安破掉的案子的确是少了点,但无疑更能得到上司的欣赏。因为在大多数官员看来,平庸等于可靠,而“可靠”则是一项比什么都重要的优良品德。

  可惜,何平安实在是太平庸了,这么多年来也没巴结上什么可以为他撑腰的大人物,以他的贡献和能力而言,他的职位已经升到了顶。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大多数人都将何平安的平庸和懦弱划上了等号。

  比如,这位一个月前才被南京刑部“发配”到彬州府的年轻捕快秦风。

  “抓那个人之前,你知道他是同知老爷的二公子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抓他?”

  “因为他犯了法!而我是一名捕快!”

  秦风勾着嘴角挑衅地看着何平安,准备好好欣赏其气急败坏的表情。可他失算了,何平安摇摇头,笑了起来。

  “捕快?我看你不像捕快,倒像是一个侠客。”

  何平安大笑着拍拍秦风的肩膀,一点都不生气,更一点也没摆上司的架子。

  “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真的。刚入公门时,大多数人都怀揣着一腔热血。可最多不过三年,要么就血冷了,要么就人死了。像你这样,当了五年差,从北京被人给踢到南京,又从南京被人踢到彬州,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保留着这么一点赤诚之心,实在是很不容易。”

  秦风的屁股不安地挪了挪,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只好低下头:“何头儿您谬赞了。”

  何平安忽然转了话头:“有没有因公受伤,或者亲眼见过同僚殉职?”

  秦风甩头,把刀风的呼啸和同僚的惨叫都甩出脑海,说:“没有。”

  何平安“啧啧”赞叹:“你运气好。这两样事我都遇上过。那年我才二十五岁,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有一回,我们奉命去捉拿一名海贼,不料却走漏了风声,反而被对方打了埋伏。那回我们一共去了十八个人,只有我一个活着回来。我能侥幸活着,不是因为我武功有多高,也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明,而是因为我与常人相反,心脏长在右边。”

  何平安对着自己身上指指:“刀子从肋下插进去,然后从后心捅出来。当时我怕极了,以为自己会死掉,所以手足僵硬地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同僚一个个被砍倒,我却连动弹都不敢动弹一下。直到第二天,我被人救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懦弱。我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养好伤,那期间每一天我都对自己说,我一定要亲手替那十七名同僚报仇。”

  “后来呢?”

  “后来我伤好回了衙门,结果发现那海贼买了个官,成了我的上司。”

  “……那再后来呢?”

  “你以为我会怎么做?进京告御状?又或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乘他不备悄悄地给他一刀?都没有。我就像普通下属对待普通上司那样对待他。见面打拱作揖,替他跑腿办事,既不亲近他也不疏远他。直到二十年后,那家伙脑袋进水,居然想和新来的总捕头掰腕子,我才乘机顺水推舟,把这二十年搜集来的罪证交出,让总捕头砍了他的脑袋。”

  秦风木着脸扯扯嘴角。他还年轻,不能感受中年人动辄几十年才完成的复仇是多么曲折艰难。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体会到其中的惊心动魄。

  何平安总结:“所以说我是捕头,而你只是个侠客。”

  他顿了顿,沉默地望着秦风,直看得秦风坐立不安、全身发痒。

  何平安淡淡地开了口:“我先放你一个月假,趁着这段时间你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是想做一个捕快,还是想做一个侠客。”

  目送秦风昏头昏脑地退出,何平安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又狠狠地“呸”了一下,吐出口里的茶叶渣子。

  何平安不喜欢这个年轻的捕快,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一向平静的生活将要被这个愣头青打破。

  道理很简单。秦风吃上这碗公门饭不过五年,就连着破了好几桩大案,受嘉奖九次、处分七次。光看这份履历就能知道,这是一个很有两把刷子的年轻人。

  这样的年轻人,都绝对不会甘于平庸。就算把他们扔到洗脚盆里,他们都能折腾出三丈高的浪花,仿佛不如此就不能显出他们的“雄心壮志”。

  做为一名老捕快,何平安本能地厌恶那些头角峥嵘的新人。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公门中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但浑身上下长满棱角的砖头那还是砖头吗?那是一块顽石!不但害已,而且还会连累别人。

  如果是前几年,这样的人他肯定会想办法踢走,哪会这样苦口婆心地又哄又骗。

  不过现在……何平安长叹一口气。自家人知自家事,这捕头的位置他已经坐得不太稳当了。下个月他要还不主动“抱病告老”,怕是有人就要收拾他了。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人的事情还是少做一点,也算是替儿子何非凡积一点福德。

  想起何非凡,何平安不禁就咧开了嘴。他何平安这辈子是混得不咋样,可好歹还是培养出一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从小到大,何非凡无论学文还是习武都没让何平安操过心。小小年纪何非凡就自作主张去投考海外的名门仙岛,居然还让他给考上了!

  眼瞅着他明年六月就要出师,不管怎么说,孩子能够不靠爹娘自己混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了。

  “何头儿!有情况!”秦风突然推门而入,满脸兴奋。

  何平安不悦地皱起眉,一声不吭,满脸威严地瞪着秦风。

  平庸是缺点更是优点,平庸的人往往更容易融入体制,同时也更擅长运用体制的力量。桀傲不驯的秦风在这种力量面前也不免感到心虚,不过他并没有退出门外再敲一次门的打算。

  看看左右无人,秦风压低声音道:“何头儿,刚才我正想回家,谁想才一出衙门,就看见了一个人。”

  “谁呀?是通缉犯还是江洋大盗?”

  秦风脸上的兴奋之色又浓了几分:“都不是。表面上看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不过我凑巧看见,他的袖口里绣着一朵白莲。”

  秦风叉开五根手指加重了语气:“我数了数,至少有五片花瓣!”

  五片花瓣!那可至少是白莲教分舵主的级别!以何平安的阅历,也不禁眉毛一跳。

  自本朝立国以来,朝廷一直都将白莲教视为心腹大患。别说抓住舵主以上的首脑,就算捣毁一处分舵、抓几个被愚弄的教徒,都能报上大功一件。

  不过很快,何平安就冷静下来了,以他一贯冷静的语气道:“我们公房,管的是街面治安。抓捕谋逆重犯,是正房的事。你去把这事通报正房的萧捕头吧。”

  秦风一怔:“这是我先发现的,为什么要把功劳送给正房?”

  “都是为国效力,何必分公房正房?两房并立,各司其职,这也是朝廷的律法。”

  何平安淡淡地说着,同时在心里大骂:当了三十年捕快,难道我还不懂怎么抢功么?只是自半年前,总捕头患病不得不归家休养后,一直便是正房的萧规萧捕头代理着总捕头之位。看情况,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扶正。在这当口,去和萧规抢功劳,那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自寻死路?

  不过转念一想,秦风这愣头青办事太不牢靠。要是他擅自行动,保不齐会多生事端,甚至还要连累自己。

  何平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亲自出马掌控大局比较好:“那个白莲教徒现在在哪里?”

  “在百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