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罪歌·幽冥火(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14 20:18      字数:4667
  壹

  夜深沉。

  三声铜锣铿鸣打破静夜,一声沙哑的“三更喽”的吆喝声,在暗巷中荡起阵阵回音,不一会儿又归于寂静。

  月上梢头,默默在青石路上铺了一地银霜。忽然,一只开了线露了趾的破草鞋,一脚踩进了石板上的水洼里,溅起的水珠宛若星屑。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他那磨得破破烂烂的裤腿里,露出泥腿来,正快速地跑着。而他的背上,负着一个同样满面尘泥的孩子。

  那孩子看上去约摸八九岁,骨瘦如柴,发丝凌乱。面色潮红,双目紧闭,嘴唇不住地颤动着,似是极为痛苦。

  “小狗子,撑着点!到了,就到了!开门!快开门!”

  汗如雨下的男人终于在一间医馆前停步。他右手托起孩子的腿,腾出左手,用力地砸着那扇朱红的门板。

  不多时,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来,伴着“来了来了”的应声,门板被撤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那人手里抓了个烛台,摇曳的烛火映出他单薄的中衣、披散的长发、惺忪的睡眼。可当他瞧见男人背上的孩子,神色一凛,立刻打起精神,忙招呼着二人进门:“快进屋。这娃儿怎么了?”

  “突然就烧得厉害,烫得吓死个人!”泥汉子跨进屋,将孩子抱至凳子上坐好,才一脸局促地望向青年,“何大夫,俺没、没钱。求你救救小狗子,他跟俺要了三年的饭了,俺、俺都把他当俺亲娃儿了……”

  说到这里,那乞丐汉子“扑通”一声,就给对方跪下了。

  被称为“何大夫”的青年慌忙摆了摆手,急道:“你放心,医者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先给孩子瞧病。”

  听大夫应允,那乞丐才松了一口气,起身杵在一边,惴惴不安地看着大夫的动作。

  只见那何大夫给孩子搭脉,忽双眉紧蹙,面色极是凝重。他又伸出左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嘴里喃喃道:“奇了,这脉象紊乱,却并非虚寒发热之兆,怎会如此高热……”

  他话音未落,忽听那小乞丐口中溢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刹那间,一团烈火竟从孩童的心门爆开,那小小的身子,瞬间便被火焰吞噬!

  那大夫被爆裂之力炸得后退数步,重重地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倒地不起,左手亦被烫得皮开肉绽。

  那乞丐更是瞠目结舌,片刻后才回过神,慌忙脱下自己破烂的衣衫,用力地扑向那在烈焰中哭号不止的孩子,试图扑灭那怒张的火舌:“狗子!狗子!”

  汉子的吼声撕肝裂肺,手中的薄衫很快就被烈火烧光,眼看就要将他一并吞噬,就在这时,凉水兜头泼下,正是那大夫抄起水缸里的瓢儿,奋力地扑救。

  汉子如梦初醒,忙奔到大夫身侧,二人合力搬起水缸,向那孩子泼去,终是将火焰扑灭。

  可怜那孩子,却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回天乏术了。

  乞丐汉子腿脚一软,跪倒在地。他伸手想去抓住孩童的小手,可就在指尖碰上的那一刹,焦黑的皮肤便脱落下来,惊得汉子忙缩回了手,颤抖着停在半空中。

  半晌之后,一声呜咽从喉管中溢出,男人捏紧了拳头,狠狠地砸着地面:“骗子……你个小骗子,你个谎话精,你个狗东西……还说要陪俺、给俺养老送终啊……”

  立于一侧的青年大夫,受伤的左手无力垂下,他默默地凝望着泣不成声的汉子,又将目光投向了孩童的尸首。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大变,失声惊呼:“莫非是……玄坛?”

  贰

  碧空如洗,暖阳遍地。一缕白烟袅袅斜出木窗外,与之一并飘出的,还有几声轻微的咳嗽。

  透过窗棂,只见一位约摸十一岁的小姑娘,正靠坐在床头。她面容清瘦,面色苍白,怀里抱着个洗得发白的兔子布偶,白皙的五指正不安地摆弄着兔子耳朵。

  一位身穿白衫、眉目俊秀、身形清癯的青年,坐在距离她床沿不远的木凳上,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热气袅娜,药香四溢。

  “乖,趁热喝了。”青年柔声道。

  小姑娘蹙了蹙纤秀的双眉,苦着一张小脸,伸手接过药碗。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她昂起头,“咕噜咕噜”地将汤药灌下。

  青年接回空药碗,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颗红艳艳的冰糖山楂,在女孩面前晃了晃。

  小姑娘眼睛一亮,苦着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凑上脸,“啊呜”一口咬下,笑容也随之绽放:“好甜的!”

  瞧见女孩的笑容,那青年也扬起唇角,一双星眸里充满了温和的笑意:“这就叫苦尽甘来。”

  听得这句,女孩的笑靥暗淡下来,她低头望着怀里的布偶,轻声道:“苦尽甘就来,可是……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是等不到爹爹回来……樊哥哥,爹爹究竟去哪里练功了?他都三年没回天波楼了……”

  原来,这小姑娘正是韦霄之女——韦念安。而这青年,便是三年前投入天波楼门下的樊华。

  听了女孩的疑问,樊华的笑容微僵,他勉强地牵扯了唇角,道:“安安,你明白的,武学境界欲求突破,必是全神贯注,不得分心。师父他并非不挂念你,只是这闭关……”

  “书呆子,就知道你在这儿!”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樊华的陈述。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高瘦青年冲入屋中。

  只见他皮肤黝黑,发冠高束,五官俊朗,一双剑眉英气逼人,只是左眼上绑了个黑罩子,竟是个独眼龙——不是赖小五,还能是谁?

  话茬被打断,樊华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他收了药碗,冲念安道了一句:“乖,你先小憩片刻,半个时辰之后,樊哥哥再陪你出门走走。”然后便拽了那独眼的癞骨子,快步走出房间,轻轻地掩上了门扉。

  一连走出数十步,直到远离波伏院,樊华才轻叹一声,压低声音道:“你来得还真是时候。”

  “怎么?”赖小五咂舌道,“安安又问起韦师叔了?”

  樊华不答,又是一声叹息。

  癞骨子撇了撇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咱不提这个了。书呆子,你快看——”

  说着,赖小五扬了扬手里的信件,眉飞色舞地道:“你猜谁给咱们来信了?你绝对想不到!何天嘉!快!快给我读读!”

  他把信往樊华手里一塞。

  樊华白了他一眼,道:“早就说了,让你别光顾着练功,读书习字,方知为人处世之道。你倒好,学到现在,也就认得师父和咱俩的名字。”

  “胡说!谁说我只认得名字?”赖小五把眼一瞪,“我还认识好多字呢,这信我都知道是谁写来的了!都怪那姓何的小子,那字儿写得鬼画符似的,笔画那么多,所以我才认不出来!”

  樊华都给他气乐了,抖着信纸道:“何兄写的是明明白白的小楷,你自己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倒怪别人字写得不清楚。赖小五,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啊?”

  “好了好了,书呆子你有完没完?”赖小五翻了个白眼,催促道,“我看你不叫樊华,叫‘樊妈’差不多!别瞎叨叨了,你倒是给读读啊!”

  樊华展开宣纸。

  信件并不长,字迹稍显潦草,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的“玄坛”两个字,显得格外刺目。樊华面色微沉,蹙眉浏览。

  见他神色,本是眉飞色舞、急不可耐的赖小五,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挑起了一双剑眉,急道:“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天嘉说,他们镇子里有孩童无故自燃。”樊华皱眉道,“他怀疑这事儿可能和玄坛有关。”

  三年前,“玄坛”肆虐,四处拐骗少年。赖小五、樊华二人亦被牵连其中,并发现玄坛中人将少年们聚集在矿洞之中,逼迫他们采掘荧惑,用来炼制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神药”。更可怖的是,这些丧心病狂的武者,将少年们视为“药人”,竟残杀活人,用来试药。

  那何天嘉出生于医者世家,却一心想要成为侠客,锄强扶弱、快意江湖,因此也被玄坛武者所骗,在矿坑中做苦力。当时,赖小五和樊华临危不惧,组织少年们逃出了那人间炼狱。

  之后,何天嘉回到老家,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了一名悬壶济世的大夫。虽已时隔三年,但何天嘉从未忘记当日赖、樊二人的救命之恩。眼见少年自燃,他又想起了玄坛中事,便修书前往天波楼,将所见所闻告知了两位有过命交情的朋友。

  读完来信,赖小五伸手摩挲着下巴,一边思忖,一边琢磨道:“何小子说得没错,我还从没听说过人会无缘无故烧起来的,我看这事八成和玄坛脱不了干系,肯定是那群王八蛋搞的鬼!”

  樊华沉吟片刻,道:“自从掌门师伯和殷师兄公布了那账簿,这几年来玄坛销声匿迹,连侍天商亦被紫云掌门打到重伤,仓皇逃出紫云门,从此下落不明。未想到武林中才平静片刻,便又再起波澜。唉……”

  说到这里,樊华长叹一声,方才接着道:“这件事咱们必须得尽快禀明掌门师伯……”

  “别啊!”赖小五忙将话头截断,只见他抱起双臂,得意地道,“说你是个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学了这么多年的武,也没让你脑袋活络些!这事咱们是得告诉师父,但不能现在说。师父那是多精明的人啊,你现在告诉他这事儿,他肯定又唧唧歪歪说咱们学艺未精,只会派大师兄前去调查,咱们两个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你想下山?”樊华疑道。

  “多新鲜啊!”癞骨子甩给他一个白眼,“我都想了三年了好吧!自从上了这天波楼,成天就是练武练武练武,憋都给憋死了。还有,也不知道小叫花儿现在怎么样,殷大哥只说她一切无恙,可究竟是咋样,咱们谁也不知道!天玄门的内奸也不知道被挖出来没,她那个当掌门的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赖小五口中的“小叫花儿”,是天玄门掌门尹昊的独生女——尹飞灵。当年,若不是扮成小叫花儿的尹飞灵出手相助,赖、樊二人早就死在侍天商的手中。

  后来,尹飞灵在天波楼大弟子殷少离的护送下,回到了天玄门。而赖小五、樊华则投入天波楼门下,前者拜楼主陆平生为师,后者拜长老韦霄为师。韦霄的女儿韦念安天生患有心疾,大夫说安安活不过豆蔻之年。为了给女儿治病,韦霄不惜铤而走险,竟暗中加入了“玄坛”,为虎作伥,滥杀无辜。他虽醒悟,但最终多行不义必自毙,被玄坛武者灭口——这又是一段漫长的往事了。

  听了癞骨子的话,樊华沉默片刻,道:“我也记挂着尹姑娘的安危,但这下山一事,还得从长计议。其一,掌门师伯虽然说话严厉,但字字句句都是为弟子考虑,我二人的确学艺未精,若撞上玄坛之人,怕是无法阻止他们的阴谋。其二……”

  说到此处,樊华忽然住了口,只是回身望向伏波院,望向那扇紧掩的木门。

  赖小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撇了撇嘴角,伸长胳膊搭上樊华的肩头,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担心安安,想多陪陪她嘛。我知道安安的状况不好,若按先前大夫所言,最多也就一年的命了……”

  “不可能!”这一次,倒换樊华开口,斩钉截铁地打断对方,沉声道,“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安安心地善良,单纯可爱,一定能化险为夷!”

  赖小五咧嘴一笑:“那不结了!你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了,你天天呆在山上陪着她,也找不出个道道来啊!不如咱们一起下山,说不准还能找出这个不绝人的路来。对了,何小子他家不是世代行医吗,说不定能有什么祖传的法子呢?”

  听癞骨子这一说,樊华微怔,终是颔首道:“也好。不过你要怎么说服掌门师伯,让咱们下山调查?”

  “就师父那牛脾气,你想说服他?做梦吧你!”赖小五斜了樊华一个鄙视的眼神。

  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这位狡黠的少年郎,挤了挤他仅剩的独眼,斜了嘴角,道:“一个字:骗!这不临近清明了么,咱们就说回家给爹妈上坟,老头子整天唠叨忠孝仁义,保准没半个‘不’字。等咱们下山之后,若真是玄坛那些王八蛋搞鬼,咱们再给老头子送信,找大师兄帮忙!”

  说罢,癞骨子伸手一把揽住樊华的肩膀,一边念叨着“走啦走啦!”一边硬拖着这位与自己几经生死的友人朝天波楼的正殿走去,向楼主陆平生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