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弓(一)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17 18:36      字数:6070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开河风一过,河面覆盖的冰甲便大块大块地脱落漂走,困了一冬的黄河水拱起了金黄的脊背,轰隆隆地泛滥开,河面骤然宽了数里。波浪起伏的水面上,不时有鲤鱼跃起老高,在迷离的暮霭中闪动银色的鳞甲。北归的雁群鸣叫着在雾蒙蒙的河面上盘来绕去,寻找曾经栖身的沙洲孤岛……夕阳下,远在天边的浩瀚烟波间,隐约有一艘大船扬起风帆逐流而下,模糊的黛色身影上下起伏。山许高的船首上,一个年轻人负着双手眺望远方,白色的斗篷在风中翻飞犹如鸟翼。

  从烟幕层层的水面向北望去,是突厥人出没的草原还有大漠,狼山和阴山犹如一条断断续续的巍峨高墙,横亘在两者之间。而向南,越过无际的沙漠和黄土高原,再越过繁华的帝都长安和广阔的中原腹地,便是春意盎然的江南水乡。年轻人的目光仿佛能够穿越千山万水,直到天地的尽头……

  “河路险啊!”船老大任老汉一听来意,把干瘦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嘶哑着嗓子喊,“这时节要是下寒铁川跌浪崖,有十条命也不够丢啊!”

  “你看看,你看看,又来了不是?没人叫你下寒铁川。”那货栈老板一瞪眼,脸上肥肉颤了两颤,“顺路把人送到君子渡就成。这个世道,陆路净是响马,怎么走?不是没办法也不会求到你头上,人家身娇肉贵的不比你这把老骨头惜命?”

  “行船不带生客,几十年的老规矩,怎么敢破?”任老汉背着手立在船头,发黄的小眼睛斜睨着货栈老板身后那四个牵着马的人。几个人风尘仆仆的都披着斗篷,看不清穿的什么,马上的包裹鼓鼓的却像是藏了兵刃。虽说路上不安定,行商也常带兵刃防身,但看那神态动作却分明像是混过行伍的。任老汉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自古兵匪一家,说不准会惹上什么麻烦,行船跑路,最忌讳这样的人。

  四个人里一个留着短胡子的见客栈老板说不下来,随手从马上解下一个包袱,也不说话。包袱掠过朝阳下的河水落在任老汉脚边叮叮当当地散开,白花花的竟然都是银子,至少有百两之数。任老汉哼了一声,蹲下来抽出烟袋含在嘴上用火镰点火,一脸的不屑。

  那留胡子的见这干巴老头软硬不吃,一时有些发急,眼看就要发火,身后忽然传来了低低的一声咳嗽。留胡子的立刻蔫下来,四个人一齐低头让开路,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四十来岁气度沉稳的男人走了出来。任老汉见这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如此惧怕这个官员模样的人,知道必定是个人物,收起烟袋也慢慢站起来。

  那人走到客栈老板身边,老板躬身施礼,低声叫:“大人。”那人对他点点头,转身对任老汉拱手说:“手下人疏于管教,得罪之处见谅。”

  那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十分受听。任老汉的火一下消了一多半,连忙还礼。“不敢,不敢。贫贱之人,只为混口饭吃,哪有生气的道理。”

  任老汉抬头仔细打量这位官员模样的人物,这人虽然满脸贵气,却掩不住神色中的风霜疲惫,想必真是有急迫的事情才会如此。他心头有些松动,春水刚开,这八百里河套三天也未必有一条船,真有什么急事莫要误了人家。“既然贵宝船不便,我们另想别的办法,老人家请自便。”那人转身要走。

  任老汉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高声说:“这位先生!如果只是到君子渡,老汉愿意送各位一程。”那人猛地回头,脸色竟然掩饰不住欣喜。

  客人和马匹在后舱安顿好之后,任老汉一个人蹲在船头闷头抽烟。那个年轻人悄没声地走到他身边。这条九栈大船是从天水漂下来的,运的是皮货和粮食。黄河路上,船能盛多少货论栈,一栈就是一万斤。这么多的货,托运的货家也不请镖行,只叫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押运。任老汉背地里摇头,这么个嫩后生,真遇上水贼,还不得吓尿了裤子?好在这船上十多个水手都是任老汉亲手带出来的,个个都是彪形汉子,遇上事也能抵挡一阵。任老汉跑了一辈子船,什么没见过?不过今天这档子事他总觉得蹊跷,心里空落落的怎么也不踏实。

  “甚人甚命!”任老汉阴着脸站起来,狠下心向后舱走过去。“起帆!”

  任老汉进舱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年轻人又呆呆地望着岸边远方了。任老汉叹气:“上船好几天了,这景致还没看够?”

  年轻人的神色忽然微微一变,视线尽头那些土黄色的丘陵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扬起了一股烟尘,逆着风一点点地飘过来。待要仔细看分明时,脚下一颤,几条长篙入水,两根三人大桨被筋肉条条的水手费力扳动,大船缓缓离开河岸投入宽阔舒展的河面。浑浊的大浪拍击着船舷,大船左右摇摆着顺流而下。褚红色的河岸转眼挡住了他的视线。

  年轻人转过头,那个官员模样的人站在船边也在向刚才的方向看。微微眯起的眼神里尽是寒光,哪有半分上船前那种谦和之气?年轻人淡淡地叹了口气,回身走进了船舱。

  船离开渡口不到两炷香的时间,那一片尘烟已经到了渡口,烟尘中密密麻麻尽是骑马的精壮汉子。一名黑须大汉纵马上了栈桥,眼望滔滔浊浪恨恨地啐了一口。他身后一匹马的鞍桥上系着一颗人头,正是刚刚那个货栈老板。人头下的鲜血未干,顺着马身一滴滴地落在黄土中。

  那四个护卫上船后都换了装束,甩开外衣后里面竟然都是贴身的赤色皮甲。兵刃也从包袱中翻出来配在腰间。换好衣服后也不闲着,一个个神情严峻地在船上来回巡查,还拿眼打量那些赤膊光背的水手。巡查完,四个人商量了一会儿,两个带马刀的分开守住船两侧,一个佩剑的站在了船头。那个短胡子的拿了把乌沉沉的铁弓和一筒羽箭,上了船顶四处张望。官员模样的人独自在船头站了半日,动也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任老汉眼不见心不烦,眯着眼半死不活地在船尾掌舵,半天才动一下房檩般粗的舵把。水面开阔,又是顺风,水手们就闲了下来。那些带刀的瞧得他们心里发毛,又不敢发作。一个叫歪嘴的水手见年轻人独自在铺位上发呆,悄悄走过去问:“您是外面来的,见过世面。能看出那是些什么人吗?”

  这是货船,没有正经睡觉的地方,粮食口袋上铺张破羊皮就能睡人。年轻人平时和水手住在一起,他人和气又好说话,除了有点儿爱干净没别的特殊,一来二去水手也就不把他当外人了。不过这回他有点儿失神,半天才回答:“你们走南闯北的都不知道,我哪里清楚?不过看那甲制倒是和安西军有些相似。”歪嘴连忙点头:“对路、对路,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那年在君子渡还真见过穿这样盔甲的军士。听说是去安西督护府换防的……我的妈呀!我说我记不起来呢!那天我只见过一个穿成这样的,还是个领军的校尉。”歪嘴回头偷偷看了看那个站在船头的人,一缩脖子,“乖乖!四个都是校尉……那人得是个多大的官啊?”

  年轻人没接他的话,低头摆弄从包袱里翻出的一把黑鞘直刀。

  “这会儿见了官倒拿出来显摆。”歪嘴心中好笑,刚要出言讽刺几句。年轻人随手一拔,直刀“嚓”的一声出鞘半尺又还鞘。那一闪而逝的雪亮刀光生生把歪嘴那几句话压回喉咙去了。歪嘴眼皮跳了几下,抬眼再看这个朝夕相处多日的年轻人,那英俊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分煞气,就像蒙了一层水雾,不再像平时那样能立时看个分明。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畏惧起来。年轻人见他的神色一变,知道自己失态,连忙笑笑,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张口,只是摇了摇头站起来。连鞘三尺六分长的直刀插在腰间,年轻人原本文弱瘦削的身形忽然英挺起来,好像那刀原本就应该放在那里一样。歪嘴一时有些发呆,只觉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忽地陌生了。

  不止歪嘴一个人见到了年轻人的刀光,站在那官员背后的那个神色阴沉的校尉也被刀光照得心中一震,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剑柄。等那年轻人笑着站起来,校尉又迷惑起来,若说单纯是起了戒心拿出兵刃也还说得过去,可那神态却偏偏轻松得让人丝毫不起敌意。

  校尉走到官员身后低低叫了一声:“将军,舱里那人有些古怪。”

  被叫作将军的那人回头,刚好看见默立在舱中的年轻人也在看他,闪亮的眸子清澈如水。将军愣了愣,随即回过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说话。“将军……”校尉犹豫着又叫了一声。

  “不用担心他。”将军挥挥手。

  下午的时候,风大起来了,任老汉让下了半帆,船还是飞快。

  闲下来的水手在船边闲晃,见雁群不时从头顶飞过,几个好事的从舱里拿出把长弓,比比划划地要一个叫凉水的水手射下几只来下酒。那船顶持弓的校尉见凉水推弓的姿势还像模像样,也注意看了几眼。弓是百步弓,箭射出去飕飕响,可行船不稳,风又大,几箭都走空了。最后一箭贴着雁翅擦过,天空落下几片残羽,水手齐叫“可惜”,那校尉却无声地笑笑。

  一个水手过去施了个礼,道:“这位大哥,看你才是使弓的行家,能不能露两手让兄弟们开开眼。”其他水手也纷纷附和,只有那叫凉水的没有说话,斜着眼睛看那校尉。

  此时船在河心偏左的航道上,河面空荡荡的只有这一艘船。校尉绷得紧紧的心早松下来了,水手那几句话又说得心里舒服。他站起来以询问的目光看船头将军背后那佩剑的,那人的军衔似乎较他为高。佩剑的校尉皱皱眉说道:“老楚,射下几只够下酒就行了,别乱显摆。”

  那老楚向那些水手伸出手道:“把你那弓给我。”似乎是舍不得用自己的弓箭。水手赶紧从一脸不情愿的凉水手里拿过弓箭送过去。老楚试了试弦,微微点头:“也还可以。”随即搭箭上弦,老老实实地推开弓眯起眼,也没见他怎么瞄准,那眯着的眼睁开了箭也就出去了。水手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天空里一声雁鸣,一只灰雁扑打着正落在船头。水手们一阵欢呼奔过去拾了来,那箭刚好穿胸而过。连凉水也收了神气佩服起来,射雁未必是难事,难的是对船速风头计算这么准确,若是自己射中了,十有八九也要落到水上。老楚却皱眉,他是瞄着雁头射的,不是他惯用的弓箭,准头有些偏了。

  老楚再射时就加了几分小心,长弓砰砰两声,两箭都中了雁头。第三箭存心弄巧,瞄了许久才射,箭尾的白羽画过一条漂亮的弧线竟一下穿了两只雁。旁边的水手围着那穿在一起的雁连连赞叹。连见多识广的任老汉也交了舵过来看了一眼,摇头叹道:“早听先人说一箭双雕,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事,真是神了。”

  那老楚好像没听见这些话,而是面色阴晴不定,抄起了自己的铁弓看着岸边。一匹白马带着黄尘在岸边飞驰,马上是一个年轻武士,身形瘦削,披着乌黑的斗篷,颈上围着防尘的布巾,遮住了半张脸。白马后臀的鞍桥上挂着长长的包袱,看起来很是沉重。这一段河路笔直,岸边连着十几里都是平原,那马也不知跟了多久了。

  武士忽然探手到马背后,瞬间解开了包裹,极轻极高的弦动声响起,一张弓握在了武士白净的手上。看见那张弓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船上一片死寂。那是一张长达四尺的步弓,黝黑的质地配着银色的弓弦,握在武士瘦瘦的手上更让人感觉到它的巨大和威严。

  “小心了!”老楚脸色一变,大叫了一声,手里的弓眨眼间张得满满的,那箭是黑羽的穿甲箭,三棱的箭头带着深深的血槽,比平常的箭长出两寸,怪不得他不舍得用。舱里的年轻人走出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微微皱了皱眉,手无声无息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向那将军走近了几步。将军身边一个校尉转过头狠狠瞪着他。

  弓弦振响,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声响直刺云霄,却不是老楚发的箭。少顷,两只雁旋转着落到船上。水手捡起来看,同是一箭双雁,可那箭竟都是左眼进右眼出。

  老楚面挂严霜,手中的箭瞄准岸边,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这里距岸边有一百五十步左右,他有把握一箭把那人撂下马。可现在还分不清是敌是友。安西军一向严禁滥杀无辜,他也不敢贸然动手。他就这么瞄着,只要那人有一点儿异动,立刻毙了他。

  他没动手,岸上那人却展腰搭箭,一道白光直向老楚射过来。老楚一眯眼,鹿筋的弓弦极强劲的嘣响,穿甲箭带着劲风切开空气直飞出去。两箭在空中迎头相交,穿甲箭几乎把那箭击成了碎片。老楚暗出了口气,那人许是有些准头,弓却没什么力道。

  岸边那人也不起急,仍是开玩笑般一箭一箭地射过来。老楚有箭必接,转眼已经射了八九箭。船上的水手已经看傻了。

  老楚有些着急了,羽箭飞在空中只能看见一个小点儿,不是每次都能射中,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再推弓时,已经起了杀心,暗暗搭上两支箭。箭相交时,一支被磕飞,另一支却直飞过去。那人身子一扬,马还在跑,背上却空了。老楚这一手有些卑鄙,几个水手连叫可惜。那将军也拨开身前的校尉,想看那马上的人伤成什么样。

  “小心!”老楚忽然雷鸣似的大吼一声。

  那飞驰的马腹下忽然闪电般飞出一箭!校尉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能射出这样的箭,箭在空中走的是弧线,这箭却画出笔直的一道长痕,直取将军面门。那人直到现在,才露出真本事。老楚一生也不曾见过如此可怕的劲箭。他的弓是空的,再想搭箭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大喊一声。

  “将军!”佩剑校尉不顾一切地探过身去想挡住这一箭,可将军的身材比他高出一截,无论如何也护不住了。

  一道绚丽的刀光骤然亮起,仿佛闪电划开黑夜!谁也没看见年轻人何时拔刀挥刀。只见白影一闪,一声清越的刀鸣,如格挡长枪大戟,势在必杀的一支羽箭便分为两截,越过船身消失在河水里。旁边的任老汉被那刀光照得手脚发软,他在河上跑了四十年,从没见过有人能把刀使到这般出神入化,任老汉抖抖嘴唇。“这后生,深藏不露哩。”

  年轻人提着那把冷森森的直刀,静静站在将军身前,瘦削的身躯和刚刚那股凌厉霸道的刀劲全不相称。若不是那刀锋还在嗡嗡作响,真没人相信这一箭竟是他磕开的。

  射箭的人回到马背上,围颈的布巾在刚才的攻击中意外滑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竟然是个女人。老楚惊愕地望着她,他想不明白,一个女人如何能射出这样凌厉的箭?女人冷冷地看着船上,眼中是明澈的杀机,却没有分毫将老楚放在眼里。从年轻人出手那一刻,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只是一刀的刹那,她认出了他。

  没人注意到,在布巾滑落的瞬间,年轻人也呆了一呆。目光经过长久的岁月再次交会在一起。那一刻风声呼啸,过往的岁月箭一般飞向脑后。这样的凝视只是短短的一瞬,女人美丽的眼睛好像放大了,杀机渐渐涣散,里面像是忽然有了淡淡的莹光,那样安静,像是冰封的湖面,连着旁观的人心也跟着沉下去。女人咬咬牙,还是勒住了马缰。

  船和马的距离迅速拉远,女人带着马站在那里,午后的太阳照在她背后,过了很久都没有动。

  直到那马离开,老楚才蓦然惊觉,再搭箭时,马已经出了射程以外。他惶惑地垂下弓,这一瞬间的工夫,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真是好刀法!”那将军赞道。纵然刹那间已在生死的门槛上走了个来回,将军的脸上仍是丝毫不为所动,“漠北大营一别,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年轻人回头淡淡一笑:“将军真是好记性,那日去探望二哥,只是远远望见了一面,连话也未曾说过。想不到将军竟然还记得。”

  那笑容让旁边的佩剑校尉又是一呆,施展出如此惊人的功夫,神色漠然或得意都不为过,可年轻人却还是那么清清淡淡地笑着,好像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还没请教姓名。”将军问。“凌无弃。”年轻人淡然道。话一出口,将军没说什么,身边几个校尉却一惊,互相看看,脸上郑重起来:“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