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刀(二 )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17 18:36      字数:7958
  深郁的灯影投在脚下,不知是谁在远处吹胡笳,声音低低的像是呜咽,和风声混在一起,好像是从天边传过来的一样。这里是黄河边的小镇,靠近渡口,夜深的时候,镇东一间宅院的高楼上,还有一个人在等客人。

  “听着真是凄凉啊!不知比你的琴怎么样?”锦衣的男子抬头看门口。本来半掩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多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背着长长的弓箭,身躯微微发抖,像是含着很强的怒气。

  “你这算是什么意思?”清丽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涌起怒色,“明知道他在船上,还要我去?”“影月……”男子凝眉望着她,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三十来岁年纪,秀窄的一双凤眼,眉毛稀疏,肤色苍白得近乎诡异,几乎让人分辨不出男女,“你见过凌无弃了?”

  “见过。”“所以才失手?”

  “不然能怎样?用我的箭杀了他?”萧影月冷笑,“你不该让我去。”

  “果真那样,你会高兴吗?”

  萧影月眨了眨她明媚的双目,神思飞快流转。男子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一瞬间,很多很多的事在她心头涌动起来。萧影月绷紧的手放松了——他说得对,如果换一个人去,凌无弃的生死,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男子清痩的面孔上漾开了一点儿笑影:“不是如此,怕是你连责怪我都来不及。”萧影月长出一口气:“那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次冀北峰设计调崔云浩出漠北大营,并派精锐斥候追杀,看来是志在必得。”男子压低了声音,“裴度这几年在长安主政,他的安西军一直由崔云浩统领,内外呼应,冀北峰行事处处被制肘,一直想除之而后快。以冀北峰的性格,他想要什么一定会全力以赴。他用斥候可以,要是用到军队,就瞒不过朝廷,所以陈公的意思是最好由我们出手协助,无论如何不能让事情闹大,落人口实。”

  “幽虎斥候号称天下骑军最强,为什么还会在漠北失手,还让崔云浩逃到了黄河?那个叫崔云浩的人有这样的本事吗?”

  “他并没有什么。陈公得到消息,莫千钧这三年一直留在安西军中,他要护什么人,别人很难得手,所以陈公才要你去。”

  “我知道了,”萧影月最后说,“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出发。”

  “要我派几个影奴帮你么?”“也好……陈公那里,还要你多帮忙。”她迟疑了一会儿。“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这个自然……”男子还想说话,可是萧影月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男子推开窗,空荡的夜空中,只有那一丝千回百转的笳音还在飘荡,像是看不见的鬼神在周围低吟。

  四年前萧影月去西北刺杀凉州刺史方圪,一连两个月没有消息。方圪是一方霸主,手下颇有高手,加上握有一镇雄兵,势力不小。谁都以为萧影月凶多吉少的时候,却传来方圪暴死的消息,萧影月也平安归来。男子暗中探察,发现那时萧影月已经和凌无弃在一起了。

  凌无弃背景不清,男子探察了很久也没发现可疑之处,也就没有多话。一年后陈弘志勾结冀北峰抄灭了武侯将军古烈风的府邸,古烈风的女婿莫千钧带着古氏遗孤杀出长安。陈弘志盛怒之下派出萧影月和鬼氏十杰追杀,漠北一战才知道凌无弃竟然是莫千钧的义弟。

  那一战以后谁也没有再提起,但是凌无弃和萧影月却从那时起断了来往。这次截杀崔云浩,阴差阳错,命运竟然又把他们推在一起!再相见的话,免不了又是一场厮杀。想到这一层,男子默默把双手拢入广袖中:“假如不是各为其主,他俩会是什么样子呢?”

  安西留后(为唐官职,节度使离开时代其职权,相当代理节度使)、车骑将军、铁云骑万骑督统领崔云浩纵然自负智计,此时也不知如何脱身了。

  半月前,武烈侯冀北峰以西征留驻为名增调八千幽凉军进驻长安东城大营,加上这八千铁甲,幽凉军驻长安已经不下三万。联想到数月以来冀北峰与神策军左军中尉陈弘志来往密切,双方的信使一日几个来回,宰相裴度密召崔云浩回长安谋划对策。崔云浩不敢拖延,六天前把军权交给莫千钧,自己带了贴身的侍卫打扮成行商秘密出了漠北大营。

  崔云浩本以为行踪已经够隐秘,没想到两天头上就遇上了麻烦。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响马,可一交手就吃了大亏。哪里是什么响马,分明是便装的幽凉军精锐虎骑斥候。二十多个护卫一下就倒下五六个,撤退时又遇了埋伏,在草原转悠了四天,激战了几次,最后只剩四个护卫拼死把他送到黄河边。

  不过想来敌方也是准备不足,虎骑斥候中只要有一个像白天那个弓箭手一样身手的刺客,这几个人也就到不了黄河了。但是对于这一点,崔云浩也有些拿不准,来袭的斥候人数不下一百,自己这点人纵然损伤惨重,也未必能如此顺利闯过来。莫非是有人相助?想到这一层,崔云浩对这个称莫千钧为“二哥”的年轻人的出现也疑惑起来。莫千钧的江湖背景原本就深不可测,此时更显得扑朔迷离了。

  即便有这个年轻人,崔云浩的心也放不下来。刺客不可能只有一拨,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谁也说不准。水路尚且如此,陆路就不用说了。预定在君子渡接应的云骑小队不知道能不能到,水路消息又传不出去,难道自己这一次真要栽在这道上?

  崔云浩心中百念丛生,说不出的烦闷。

  “将军!”凌无弃背着手走进船舱,笑着说,“今夜月色正好,可有兴致喝上一杯?”崔云浩愣了愣,他看着凌无弃脸上那单纯的笑容,胸中的烦恶竟然慢慢消散了,一股豪气冲上来。“好!”崔云浩站起身。他的心情忽然好起来——既然前路难测,那就随机应变,生死由命,瞎想有什么用?

  船停在一处浅滩边上,离岸最近也有半里许,浅滩不深,挡不住人,可四面大水茫茫无遮无拦,想要接近也不是容易的事。酒桌就摆在船尾,半只南雁,一盘盐笋,一尾鲤鱼,酒热在锡壶里,微微的香气飘散开,崔云浩一时竟有了隔世之感。

  “好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吃一顿饭了。”崔云浩坐下笑道。

  “将军是做大事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命握在手里,轻松的时候自然少一些。”凌无弃给他斟上酒。“那些事……由不得人,却又不能不想。”崔云浩摇摇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味虽然辛辣,入口却渐渐泛出一丝甜味儿来。崔云浩闭上眼,像是在回味那一缕清香,又像在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好久才睁开眼,赞道:“好酒。”凌无弃无声地笑笑,其实这酒是极普通的高粱烧。只是因为喝酒的人心境不同,竟然比陈年佳酿更加回味无穷。

  “今天来的那个刺客,将军知道是那一路吗?”凌无弃又给崔云浩斟上酒,低低地问道。

  “武烈侯冀北峰权倾朝野,他不喜欢什么人,自然有人会帮他除了去。”崔云浩淡淡地说,好像说的是个不相干的旁人一样。

  “我看未必,冀北峰性情刚勇,他若要杀将军,自然会明刀明枪地来,犯不着请刺客。况且‘天心’的刺客,也不是谁都能请到的。”

  “天心么……”崔云浩的酒杯停在了空中。凌无弃未经官场,对冀北峰的评论虽然突兀却还算准确,想来十有八九是莫千钧借他的口提醒自己。而说到“天心”,崔云浩却是一头雾水,他不是江湖出身,对这些事还没有手下的人熟悉。不过“天心”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只知道是个可怕的杀手组织,可具体怎么可怕法却不知道。想到白天那个刺客的手段,崔云浩仍然心有余悸。如果那只是派来试探的,真正的杀手会是什么样呢?

  凌无弃见崔云浩面露忧色,淡淡笑道:“将军也不必太过担心,既然遇上了,无弃自然会保您的周全。”“这么有把握?”崔云浩抬起眼,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寒意,“不怕丢了性命吗?”

  “若是败了,大不了就陪将军死在这黄河上。”凌无弃仍然带着淡淡的笑容,“我这个人,生来就喜欢像孤魂一样四处游荡,有时候也觉得累,却总也停不下来。能有这么个机会,也不错。”凌无弃干了手中的酒,不知为什么,他也觉得这酒的滋味,越来越好了。

  崔云浩沉默了一会,随即低声笑了笑:“有时候真想问问你们这样的江湖浪子,真的没有怕的时候吗?”“心中没有记挂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害怕了。”凌无弃说出这句话,心中却是一抖,他想到那只握着长弓白玉一般的手——真的没有牵挂么……

  “到底不是一样的人啊。”崔云浩在心里叹了口气。仅仅在一天之前,他还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些江湖武人,而现在他竟隐隐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天空中第一线光明突破远山。火烧一般的云霞渐渐明亮,撕开占据天空的铁灰色阴影,黎明到来。浪涛汹涌的河面上,两艘轻帆战船,静静地跟踪着一艘大船。靠后一艘战船的船头上,一个高大的黑须武士正向船上的水手交代着什么。武士目光炯炯,眼睛一会儿落在前面的帆船上,一会儿落到船舱里那个女人的身上。女人全身笼着一件黑色的大氅,牛皮甲的立领挡住半边脸,低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女人是昨天晚上带着战船和武烈侯府的符印找到他们这队斥候的,只说是协助他们的人,但是黑须武士却觉得她没有这样简单。生自战场的本能直觉让他感觉到女人身上那种无形的杀气。这是一个危险的人,他在心里暗暗盘算。“现在还不是时候吗?”黑须武士走过去低声问。

  女人眼皮微微抬了一抬,微微的寒光射出来,黑须武士感觉身上一冷,不自觉地去摸腰间的马刀。“再等等。”女人又阖上眼睛。

  崔云浩在竖起的风帆下负手眺望,凌无弃与他并肩。那两艘六栈帆船,一前一后排开,在水上显出作战的架势,可是却不靠上来。

  船又行了半个时辰,战船还是遥遥地尾随着。凌无弃在舱里找到了修船用的松脂和棉纱,他把这些东西和凉水射雁的长弓摆在一起放在舱口伸手可及的地方。又拿出几块跳板叫水手用竹钉钉在一起,放在舵位旁边,这样有箭射过来的时候,还能挡挡。无论如何,船是不能没有舵的。

  忙完这些,天就已经完全亮了,校尉守住自己的岗位,水手们在舱里闷头划船,谁也不说话,但是心里都沉甸甸的。刀就悬在头上,虽然一时不会砍下来,可还是足以让人胆寒。

  “前面是放羊滩,把劲都使出来!”任老汉在舵位上高喊了一声。

  所谓的放羊滩,就是黄河路上一处水面开阔的浅滩,官称是雁回滩。“发水汪洋一片,退水沙洲万点。”船行到这里,流水变缓,速度自然慢下来了。任老汉是黄河路上的老人,这些掌故自然明白。他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原由,却知道后面那两艘船藏着杀机,如果让他们赶上,这一船人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们上来了!”老楚在船顶一振铁弓,向下面喊话。

  几个校尉跑到船尾查看,那两艘战船果然靠上来了。所有人心里都开始惶惶不安。“都下去摇桨,”崔云浩沉着脸,不动声色,“等过了这片浅滩再想办法甩掉他们。”“不成的,”凌无弃摇头,“他们的船用的是明轮,我们的船又载着货,怎么也快不过他们。人都下去了,等他们攻上船就只有等死。”

  一片死寂,谁都没有出声。看来那两艘船上的人等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候。“事到如今,也只好拼死一搏了。”凌无弃刚要回头,身体忽然一震。“……小心!”

  一股尖细的啸声从天而降,犹如流星天降直砸在前舱,船棚木屑纷飞。校尉跑进舱去查看,骇然发现那是一根带着漆黑铁羽的短粗钢矛,隔着近七百步,从战船上投过来的。要不是舱底的粮食,这一下足能穿了船底。“是断山弩!”校尉在船舱里喊。

  “幽凉军把家底都搬出来了。”带剑校尉在崔云浩身边低声道。

  崔云浩脸色阴沉,看着远处那艘把船身偏过来的战船。又是“砰”的一声,这次是四支钢矛齐射,准头却比不上刚才,只有一支斜插在船身上。甲板上的人明显感到船身一晃。

  老楚一次将三枚羽箭扣上弓弦,离得太远,瞄着战船却不能发箭。任老汉拿出真本事,把大舵在水里摇成一团红光,九栈船在沙洲间弯曲来回,躲避着那些呼啸的钢矛。不过一刻种,船身又中了两根钢矛,幸好都没有伤到人。而战船已经逼近到五百步的距离。

  “你的箭能射多远?”凌无弃忽然问老楚。“不逆风,最远三百步。”“差不多了。”凌无弃在舱里取了浸透松脂的棉纱绑在老楚的箭上,指着船的方向说,“等会儿船近的时候,烧他们的帆。”

  凌无弃猜准了,那战船见钢矛效果不大,果然掉头冲上来。老楚点着一支箭,仰天推弓,穿甲箭带着啸声离弦,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在天空画出一道巨大的弧线,直射到三百步以外的船帆上。可是箭头的棉纱却在半空熄灭了,没有引燃船帆。

  老楚再射,火箭还是在半空熄灭了。“妈的!离得太远。”老楚咒骂。

  对面船上的人学了乖,降下帆单靠明轮推进,速度竟然不减。想是舱里的人发了死力,务必要在力尽前赶上货船。战船的船头上,几个水手在船头用绞盘给断山弩上弦。再后面,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在弩后摆弄,带着长长的绳索。“都小心了!他们要过来了!”崔云浩低低地喝了一声。

  校尉从腰间抽了刀,刀在晨光照耀下凄然一闪。任老汉向舱下喊了一嗓子,除了扳桨的,其他水手也纷纷抄起了家伙。老楚将羽箭扣上弓弦,豹子一样矮身在船舷后。在船两侧撑船的凉水和歪嘴也擎起手里的篙杆,姿势居然有模有样,用的是正宗西北白蜡杆的起式。场面绷紧如弓弦……

  “砰!”一支钢矛直飞过来钉上船身,箭尾带着粗索,把战船和货船穿在一起。对面一阵欢呼,船头的绞盘转动,两船开始靠近,不下三十人的刀牌武士虎视眈眈地在对面战船上排开阵势,只等船碰到一起时冲杀过来。另一艘战船也从后面靠上来,打算并肩作战。“中!”老楚的声音惊破了平静,随之而起的是凄厉的箭啸。操作绞盘的武士登时躺下两个。

  叫骂声响起来,刀牌武士围拢在一起,用盾牌组成围墙护住绞盘。同时,盾墙后面也开始射箭。水手退进舱棚,崔云浩站在任老汉的舵位旁,凌无弃和佩剑校尉护在他们身边,格挡羽箭。

  老楚放箭,同时不断闪避飞蝗般的箭矢。这个瘦削的汉子动起来的时候,有着鹰一般的敏捷和凶狠。箭从盾牌的缝隙间钻进去,惨叫声不断响起。但是这样的攻击并不能阻止对面的战船,两船还在不断靠近,一旦战船上的人冲过来,胜负没有悬念。

  “还是到了这一步!”凌无弃垂下眼睛,从舱边抄起昨天水手射雁用的百步弓,那银铃的声音再一次从耳边响起。一道白影忽然冲出货船,向着对面战船扑过去。所有人的感觉都是——“这人疯了!”

  船与船间起码还隔着二十丈远,人还在半空,十几支箭便攒射过来。凌无弃一挥手中的长弓将直刺前胸的几支快箭拨开,左手同时在身周翻抓几次,捞住四支羽箭扣在指间。落向水中的身形蜻蜓点水一般在串联两船的粗索上弹跳三次,借着粗索的弹力跃到第一艘战船的上空,武士们眼睁睁看着凌无弃越过盾墙。凌无弃连珠箭发,射速竟然不比老楚逊色。盾墙后的弓箭手还来不及张弓,头顶便被自己射出的羽箭贯穿。弓箭手倒下时还是一脸惊异,想必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死法。训练有素的刀牌手迅速散开,以盾护顶,盾墙换了个方向一齐向凌无弃落脚的地方压去,同时长刀也从盾牌的空隙间递了出去。“给我砍了他!”率领刀牌手的领军校尉看见同伴头插羽箭滚倒在地,已经红了眼。可凌无弃并没像他预料那样落在甲板上,他抛下长弓抓住一根悬空的帆索,直荡向桅杆方向。“射死他!”预计的攻击落空,领军校尉提刀向剩下的弓箭手大吼。尖啸的劲风从脑后响起,弓箭手们根本没有回头的机会,身躯已经被那些劲风贯穿。刀牌武士的心思全在空中的凌无弃身上,忘记了身后的货船。老楚从人群的缝隙里射杀了剩下的弓箭手。

  凌无弃在空中拔刀左右挥动,削断挂帆的两根缆绳,随后看也不看地向左腾跃,扑向另一艘战船。战船的风帆在他身后落下,足有五百斤的挂帆横桁砸落在战船的顶棚上,哗啦啦地塌陷下去。崔云浩和带剑校尉对视了一眼,互相都觉得有些吃惊,虽然刚刚凌无弃说要拖住战船,但是谁也没想到他真能做成。这一片浅滩不长,战船凭死力可以追上来,但是一旦离开浅滩,最终还是要靠帆才行。凌无弃毁了他们的帆就给货船留了后路,只要能脱离这段水域,货船就能摆脱追兵。

  凌无弃一口气含在胸间不敢吞吐,翻身落在第二艘战船顶上,双手持刀劈向桅杆。桅杆粗大,以凌无弃的力道一刀竟然也斩不断。凌无弃没有机会出第二刀,如影随形的羽箭呼啸着自凌无弃的发缝中擦过,凌无弃回刀,将直刺后心的另一支快箭劈斩为两段。一转头,第一箭已经钉在桅杆上,箭尾振得嗡嗡作响。凌无弃倒翻下船顶,身后舱壁上再中两箭。凌无弃却松了口气,这人箭路虽然狠辣,却还达不到萧影月的级数。

  一名黑须大汉立在船头,手持一张复合弓大步冲向凌无弃,一手已经在腰后的箭壶中取箭了,刚才的箭无疑是从他手中射出的。武士的同伴们也像恶狼围攻猎物一样向凌无弃扑过去,和第一艘船上的武士不同,他们手中的四尺马刀和链锤全是骑兵的装备,不借助战马的速度连挥击都很困难,但是这些人却毫无滞怠地舞动着这些沉重的兵器冲上来。

  一种发自心底深处的狂热战欲包围了凌无弃,他发觉自己似乎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很久以前的一个黑夜,他也是这样面对着一群敌人,而那时他要保护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双目血红,凌无弃发出野兽般的呐喊,挥刀向那群武士冲了过去。

  “老楚!把那绳子弄断!”货船这边,带剑校尉冷静地下令。老楚愣了一下,眼看凌无弃已经上了另外一艘船,知道他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没有回来的打算。随即狠狠心搭上舱边的火箭向连接两船的粗索射过去,连着三支火箭射在一处,牛皮连筋的粗索也被松脂点燃了。货船和战船分离那一刻,船上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抖,眼睛随即盯上了第二艘战船。黑须的弓手已经射完了壶里的箭,却没有伤到凌无弃。凌无弃的快刀在人群里杀开一条血路,竟然又退回到船顶上。

  幽虎斥候像一群疯虎一样一齐冲上船顶,却发现凌无弃已经割断了船帆上最高层的横桁。激烈的交战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当儿,货船和战船上的人都在向这边看。凌无弃竟然在这样的时候在摇晃横桁上坐下了,刚刚拼命的交锋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侧身靠在桅杆上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在享受这一刻的平静。头顶上,几只孤雁飞过,凌无弃抬起眼睛注视着它们,随即无声地笑笑。

  有人从舱里取了箭交给黑须武士,可能是凌无弃平静的神色有些让他疑惑,黑须武士把箭搭上弓弦却没有张弓,而是冷冷地看着舱里那个女人。从凌无弃上船起,女人手里就握着长弓,却一直没有现身。武士认识那张弓,洛阳名匠所制的碎云弓,即便自己也未必能完全拉开。这个女人难道比自己还强?那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两边的人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帆顶的凌无弃。货船下了半帆在前面徘徊,船上的水手像是不忍心看凌无弃被乱箭穿心的样子,三三两两地都回了舱。河风吹过来了,被割断的白色帆布呼啦啦地扬起来,帆尾像鞭梢一样甩动着在天上铺开一大片。凌无弃愣了愣,又抬头看看天上的飞雁。“快来看!”歪嘴在货船上往舱里喊。

  对面的船桅上,凌无弃将帆布卷成一团撒网一样迎风抖起,帆布砰的一声展开。凌无弃一刀斩断帆索,巨大的升力把他带离桅杆,直向着天空飞去。目瞪口呆的武士们冲到船舷边去看那个飞起来的人,那一瞬间他们忘记了一切,心中只剩下一些缥缈如流云的东西。

  河风鼓起船帆,船帆下的横桁刚好能维持船帆平稳。凌无弃双脚悬空极力保持平衡。白色船帆像风筝一样越升越高,带着巨大的弧线向下游飞去。

  阳光下的黄河闪着金色的光芒,凌无弃空中看着它越来越小,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沙漠在脚下直铺到天地的尽头,铁青色的阴山山脉清晰可见。一种忍不住的狂喜涌上来,他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没有这样的看过大地。连着两声尖利的箭鸣,凌无弃自空中回头,眼见一支粗大的箭破空而来,转瞬即到眼前,三棱的箭头正对面门,避无可避。他死死瞪大双眼,却看见另一支箭后发先至,撞歪了前面那支箭。走偏的箭在凌无弃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凌无弃向船上望过去,看见萧影月正垂下了手里的弓注视着他,旁边是横弓怒视的黑须武士。那一刻,凌无弃忽然很想看清萧影月的脸,但是一阵强烈的风吹过来,把他送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