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五 )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17 18:36      字数:8069
  船身在平静的河水上轻轻起伏,校尉在甲板上巡视的脚步声咯咯吱吱地传下来,崔云浩和任老汉在船舱里相对而坐,舱里一片寂静。

  这里是君子渡下游的一处回水滩,船在距岸边有十数丈宽的一片水面上下了锚——凌无弃已经上岸两个时辰了,还没有回来。

  任老汉有自己的心思,当初他答应那货栈老板的时候,只是说把人送到君子渡,现在人送到了,他巴不得这几个人有多远走多远。无论这些人代表着什么势力,都不是他们这样的人需要知道的。自己一个小百姓,除了一条性命什么也没有,可掺和不起这些。

  不过看今天这架势,这件事十有八九要摊到自己身上,弄不好还得逼着下寒铁川。想到这一层,任老汉心里一哆嗦。回头看了看那些闲在船边的水手,自己一条老命不值钱,这些后生可怎么办啊?

  崔云浩看了一会儿河水,忽然问任老汉:“寒铁川现在真的不能行船么?”任老汉叹了口气:“这寒铁川可说得上是这黄河路上第一险的去处,平常时节,十艘船下寒铁川,运气不好也要折上一两艘,春天就更不行了,水大风大,刀枪架颈也下不得的……”

  “那里到底什么样?”“其实就是河路上两个连在一起的悬崖,都有十来丈高,有个名称叫跌浪崖。那可是名副其实,别看黄河在这儿安安稳稳流得像个娘儿们,到那就得打着滚翻过去,飞流千尺,那气势没见过的人是想不出来的……”“这么险么?”崔云浩一时有些迷惘。

  一道尖利的箭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随即是一股烟火味道透下船舱,任老汉一惊,跳起来大吼:“别让他们烧了帆!”

  船甲板上,老楚已经和岸上的人开始对射了。那个细长脸的人骑着一匹黑马,带着小油瓶的劲箭接二连三地撞在栏杆和舱壁上,油瓶纷纷碎裂洒出火油。那油遇风即燃,不一会船上已经起了几处浓烟和火头。水手们忙着扑打火焰,用木桶从河里打上水来,往还没着火的帆布上浇。两个校尉拔刀奔到靠岸边的一侧。

  老楚连着向黑马上的人射了三箭,前两箭被轻松避过,第三箭逆了风头,速度稍慢。那人看准箭势,低头避过箭身,反手抄住箭尾,转身搭弓射了回来。老楚一缩脖子,黑羽穿甲箭切开扎头发的皮绳后贯穿了桅杆。老楚披头散发,面容抽搐:“夺魂箭!难道是是鬼弓十?”

  “老楚!这边!快!”佩剑校尉大吼。

  顾不得惊惧,老楚回身看见一艘小划子顺水漂下来,船头正对着这艘大船,划子上一条身材高壮的独眼汉子负手而立,背后背着形状诡异的弯刀,从肩头探出缠着黑绒绳的刀柄来。小划子顺水而下,不一刻就要靠近大船了。

  老楚伸手在箭筒里扣上三支箭,搭上了弓弦,凄厉的箭鸣声响起,三箭不分先后,品字形直飞过去,势必要贯穿那人的喉咙和胸口。

  蓝色的刀光鲜花一般在划子上炸开了,随着刀光炸开的还有那三支箭,乌木的箭杆像撞上了飞转的刀轮,转眼间化为了纷飞的碎屑。

  “幽冥……鬼刃!”老楚颤抖着垂下弓,不由自主地叫出了那柄弯刀的名字。佩剑校尉几步跑过来,见老楚呆呆地停了弓箭,上去给了他一个耳光:“发什么愣?快放箭!”

  老楚回过神来再次张弓,这次不再射人,仗着准头,羽箭啪啪地射在小划子的船身水线上,不多时已经开了一个小洞,河水涌了进去。终究不是在陆地上,那些箭不在鬼刃七挥刀的范围内,纵有天下无敌的鬼刃也无法封住箭,一旦船毁落水,人就成了靶子。

  鬼弓十也看出事情不对,不再向船上射火箭,而是瞄准了老楚。可老楚学了乖,不与他纠缠,一味地躲闪,同时不断地向划子上放箭。

  鬼刃七忽然仰天长啸起来,凄厉声音回荡在水面上,让人的耳朵好像要炸开一样。鬼弓十忽然停止了射箭,老楚躲闪的身形一愣,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强烈的冲击。一件枪头模样的武器穿透皮甲破胸而出,带着一截黝黑的铁索。

  “小心水里!”老楚吼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枪头像开花一般弹出四股倒钩,铁索绷紧。老楚一声惨叫,身体被一股大力带得失去平衡,倒撞开船上的护栏,一头栽进黄河里。

  老楚一死,形势立刻变得一边倒。鬼弓十的箭逼得校尉不敢露头,黑索又出水两次,把两个水手拉下了黄河。不一刻的工夫,划子到了船边,鬼刃七高壮的身躯一跃而起。随着鬼刃七落在船上那声钝响,一切忽然安静下来,鬼弓十不再射箭,而是好整以暇地收起了长弓,细长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来,好像事情已经结束了一样。一个光头从水里探出来,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冒了一下,转眼又消失在浑浊的河水里。

  鬼刃七缓缓向船尾走过去,那姿势和眼神有着帝王般的威严,锋利的威势缓缓地扩散开来,压得人心里针扎一样难过。弯刀背在背上,一点也没有出鞘的意思,船上所有的人却都在随着他的脚步倒退。三个校尉护着崔云浩站在宽阔的船尾,崔云浩手里提着那杆战枪,目光像俯视大地苍鹰,不存一分畏惧。

  鬼刃七独眼露出赞许的光来——还算有些武将之风。

  鬼刃七的手伸开来,指向挡在崔云浩身前的那几个校尉,冰冷的话语低沉地敲击着他们的耳朵:“走开!我只要他……挡我者死!”

  两名持马刀的校尉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都是决然之色。赤色的皮甲猛然跃起,窄刃马刀带着刻骨的凶狠凌空下劈,如同骑兵在战场上拼死挥刀劈斩,沉重的刀锋足以斩断大树。鬼刃七冷冷抬头看那凌空斩下的刀刃,还能展露表情的半张脸上忽然露出残忍的笑来。

  鬼刃出鞘的声音如同一根长针直刺入脑海,湛蓝的刀光薄雾般散开,封闭了视线所及的空间,也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两只握刀的手臂带着一股血尾巴横飞出去,身体还在空中的校尉甚至感觉不到失去手臂的疼痛。随后,更明显的感觉从下肢和腰部传上来。他们看见自己断成几截的腿带着浓稠的血飞在半空——这是他们在世上见到的最后景象。

  水手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两条生龙活虎的汉子,就那么轻易地被切碎了?鬼刃的刀尖指向崔云浩。那个带剑校尉仍然站在他面前,可是握剑的手却禁不住在颤抖。

  “你还要别人替你送死吗?你逃不了的。”鬼刃七冷笑。

  “死么?”崔云浩忽然想笑。他躲避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手下,这一刻最终还是来了。他按住站在自己面前那个带剑校尉的肩头,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将军!”校尉茫然地叫道。

  崔云浩背对着他摆摆手:“总要留个送信的吧。”

  崔云浩缓缓擎起自己的战枪,好像它有一千斤的分量,手掌握住枪尾压在腰间,整个身体绷起来,像一张满弦的弓,劲力凝聚在枪锋。

  ——排云枪劲!难以置信,鬼刃七的呼吸竟然急促了,早已麻木的那半张脸针扎般刺痛起来。鬼刃七咬牙,他被崔云浩的枪势激怒了。鬼刃一振,鬼刃七踏步向前,强烈的气势凝聚起来,让人无法呼吸。崔云浩把腰身压得更低,排云枪劲一触即发,准备迎接随之而来的猛烈攻击。

  箭鸣声忽然响起,鬼刃七转身看向岸边。

  在他们对峙的时候,一道白影忽然从大路冲出来,扑向马背上观战的鬼弓十。鬼弓十骇然回转手中的弓箭,在不可能的时间里连发三箭。三声刀鸣,三箭全都走空了。鬼弓十头皮发麻,弃弓去拔腰间短刀。

  白影在马前一闪而过,隐约看见一道模糊的刀光,鬼弓十端坐在马背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一道血痕正在那里慢慢扩大。一声低沉的嘶嘶声以后,他斜肩的半个身子慢慢滑下去,剩下的半个身子兀自向半空喷着细细的血雾。

  “老十!”鬼刃七向着岸上大吼。白影鬼魅一般横跃岸边与大船间十余丈的距离,向大船直飞过来。但是那距离毕竟远了些,他不可能跃过来。一道暗流忽然从船边涌向岸边方向,在水面拱起长长一道水纹。鬼刃七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后果,他不顾一切地扑到船边:“老八!别挡他!”

  已经晚了!那道黑索毒龙一般冲出水面,在空中缠上了凌无弃的腰。

  凌无弃的身体在空中陀螺一般高速旋转,黑索缠上了他的身体,鬼索八被那强烈的力量拉扯,光头露出了水面。同样急速落向水面的凌无弃伸出右脚在光头上猛力一蹬,头也不回地向前跃起。鬼索八七孔流血沉向水底,水面泛起淡淡的血迹。鬼刃七仰天怒吼,弯刀骤然翻转,斩向凌空落下的凌无弃。直刀与鬼刃交击,叮叮当当一串长声,身影交错。

  鬼刃七怒然转身,脸上赫然浅浅一道刀痕,慢慢渗出一丝血来。

  凌无弃落到崔云浩身边,手臂上落下片片碎布,露出白净的胳膊。

  “我要你死得比他们凄惨十倍!”鬼刃七一把扯开腰带,甩下外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凌无弃举刀斜指向地,眯起又睁开的眼睛寒光一闪:“总有人要死的……”

  鬼刃七呐喊,烈火一般的斗志熊熊燃起!双腿弯曲,引刀前跃,动作迅猛更甚野兽,名动天下的幽冥鬼刃在空中翻滚出三道刀光,与凌无弃的直刀锵然碰撞,溅出数点火星。双方错身,再挥三刀。凌无弃转身,肩头骤现血光,鲜血顺着胳膊慢慢流下来——只差一线,鬼刃七几乎斩下了他的手臂。

  鬼刃七独目傲视凌无弃:“你的刀比以前快了,但还是不如我。”

  凌无弃愤怒,白色的身影闪电般突进,看来轻飘飘毫不着力,实际与鬼刃七刚劲的动作同样迅捷可怕。直刀回转突刺,短距发力下,速度远胜弓弩,发出刺耳的尖啸声。

  鬼刃七在一瞬间挥出十五刀,格挡凌无弃的连续刺击。身体同时转向凌无弃右侧,逼迫他背对船尾。鬼刃七骤然加快挥刀速度,弯刀反斩凌无弃颈项。凌无弃回刀格挡,后退一步。鬼刃七毫不犹豫地追击,再次瞬间挥出十五刀!刀光如扇面般撒开,蓝色的刀影一闪即隐,如死亡的羽翼骤然展开又消逝。

  凌无弃步步后退,直刀被迫同样翻滚十五次,刀锋嘶鸣,阻挡鬼刃七刚烈的刀劲。凌无弃手臂开始酸麻,直刀刃身崩裂出细细的缺口。

  凌无弃再退一步,后脚已经踏上了船尾边缘,无路可退。鬼刃七的刀锋封死了上下左右所有的空间,势必要将凌无弃逼下黄河。如果落水,就再没有上船的机会了。凌无弃忽然改为双手握刀,反击力量骤然强了一倍,鬼刃一顿迟缓了片刻,趁着这一点空隙,凌无弃向上跃起,翻越过鬼刃七的头顶,鬼刃如影随形向上翻斩,又是一连串交击。

  凌无弃继续后退,这次是背对船头。鬼刃七不给凌无弃丝毫喘息之机,转身继续攻击。凌无弃观察直刀,刃身已经几处崩坏,再也经不起这样持续的撞击。凌无弃骤然改变策略,直刀收回,不顾斩向腰间的鬼刃,标刺鬼刃七正脸。鬼刃七强行止刀后退。

  凌无弃双目充血怒吼,使出了自己最高的刀术——空行刃!

  攻击的刹那,凌无弃的精神和肉体短暂分离,只凭本能挥击出这练习了千百遍的刀技。直刀发出持续的尖利呼啸,如同一团闪动的光影,在空中从各个角度同时攻击正前方的鬼刃七,刀速高得让人难以相信。

  为了达到使用这一招数的体能状态,凌无弃在吐蕃雪山中跋涉了三个月,用了一个月时间登上了被吐蕃人称为“神山”的巍峨雪峰。期间六次赤身躺卧于千年不化的冰雪上来锻炼钢铁般的意志,最后成功达到以意识分离精神与肉体的无上境界。

  这是鬼刃七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快刀术!他奋力振起鬼刃,身体在甲板上以高速自转,鬼刃转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刀圈来化解这必杀的攻击。

  暴风骤雨般的攻击瞬间与刀圈撞击,直刀与鬼刃爆发出耀眼的火花,极烈的力量充斥了周围每一寸空间,好像一股越转越快的钢铁旋风忽然降临到大船上,掩盖了两条旋转的身影,周围的甲板和舱棚完全被破坏了,碎屑四处翻飞。

  这样的光景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这样的攻击谁也无法永远维持。直刀与鬼刃的圈子骤然渗透到对方的范围内,凌无弃与鬼刃七相互斩击对方的身体,凌无弃的胸口、手臂、大腿都绽开伤口,鬼刃七也被砍中八处,但是双方都好像没有知觉般继续不顾一切地战斗。鲜红的血液从刀锋上飞溅出来,打到围观的人身上,只觉针扎般的刺痛。

  凌无弃的快刀略占优势,但是直刀上的裂口越来越大。凌无弃强行提起一口气,奋起最后的力量再次加速攻击,试图在刀锋断裂前给鬼刃七致命一击。鬼刃七却蓄积力量,奋力挥刀,半截刀刃飞上半空。

  凌无弃在最后一刻失去了武器!

  鬼刃七呐喊,双手握刀全力横斩凌无弃颈项——让我的鬼刃把你切成碎片!身形交错,一声凄厉的惨叫,断刀飞起。观战的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完了!凌无弃一败,盛怒之下的鬼刃七决不会留下活口。

  可是急速飞退的却是鬼刃七,一股鲜血从那只独眼中流下来。

  直刀断裂后,凌无弃举起断刀格挡鬼刃,却在双刀接触的刹那放开了手里刀。鬼刃七全力的挥斩击空了,上身露出了也许是一生中唯一的破绽,凌无弃的标指破空而出,刺破了他的眼球。

  陷身黑暗的鬼刃七茫然提刀站立在那里,好像所有的力量都从身体里流失了一样。失去了兄弟,失去了唯一的眼睛,他已经失掉了自己的一切。他就那么茫然地站着,耳边只有黄河的喧哗声。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凄厉可怖,右手随即横刀一抹,一股鲜血冲天而起,染红了一抹渐渐西沉的阳光,高壮的身躯轰然倒地。

  凌无弃用手按住胸口流血的地方,向船棚方向走了两步,慢慢靠着桅杆坐下。从肺里喷出的血堵住了气管,他无法呼吸。金色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了,伤口的血还在流,不疼,只是觉得冷气从胸腹慢慢地透上来。凌无弃听见自己的心越跳越慢,围拢上来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他却看不见他们的脸,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越来越暗了,像是慢慢坠入一个寒冷的深渊里,离开了所有的人。这是要死的感觉么?好寂寞!

  他忽然战栗起来,要是这么死了,是不是就永远沉在这黑暗里,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样的话,会一直这样寂寞吧?

  不!不要!不能这么死!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啊!

  牙齿咬进嘴唇里,心跳声越来越快,意识像从极深的水里升上来,带着重见光明的无比畅快。喉管里的空气带着骤然冲破障碍的杂音挤进肺里。他猛烈咳嗽两声喷出一口血,眼前渐渐清明,看见了正在给他裹伤的歪嘴。“还没有结束。”凌无弃奋力举起手臂,“快开船!”

  低沉的隆隆声从河堤后响起来了,像是夏夜低沉的雷鸣,带着死亡的震撼。站在船尾的校尉脸瞬间变得煞白,面对幽冥鬼刃时他都没有如此惊恐的表情。他明白是什么在发出那样的声音,那支天下第一的骑兵——幽凉虎骑!

  黑色的高头大马,黑色的丈二铁枪,黑色的生铁重甲,黑色的烈虎战旗。随着马蹄的起落,土黄色的烟尘腾起来,铁甲锵然振响。羽箭的呼啸响起来,那片海浪似的骑兵中蓦然腾起一大片狼牙箭,好像傍晚的田野里忽然惊起一群麻雀。那些箭以长长的半圆弧线划破天空,下雨一样落向黄河中那艘单桅大船,每支都带着能将人对穿的力量。第一批箭还没有落下,第二批又腾空而起。

  狼牙箭把船篷扎成了刺猬,但是在船尾船舵那一块地方,崔云浩、校尉和凌无弃举着用跳板临时拼凑起来的巨大盾牌,阻挡着那些落下来的箭雨,护着掌舵的任老汉。船上不能站人,没有起帆。舱里水手拼命摇动那两支三人大桨,暗红色的桨身在水中划出大片的浪花。

  任老汉连连摆舵,船渐渐冲上了河心浊浪翻滚的流子,离开了那些箭的射程。船上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刚刚要不是凌无弃提前提醒,水手上岸用纤绳把船拖出了回水滩,恐怕此刻这船上已经没一个活人了。

  暂时是安全了,但是那一线黑色的铁流沿着河堤遥遥地追踪着他们,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水越来越急了,似乎是河水也在害怕前面的危险,不安地躁动起来,任老汉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检查了一下船后,他又烦闷地沉思起来了。一面沉思,一面望着河水。

  可是忽然间,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站起来向舱里喊:“都出来,有事和大家言传。”水手们围拢起来,稀稀落落的声音在叫:“老大。”

  任老汉须眉直竖,目光生寒,沉声说道:“如今的事大家都看见了,到了这里,唯一的活路只有下寒铁川跌浪崖走水路。咱河路汉命贱,是生是死,就看老天爷了。你们还有甚说的没有?”

  “还有甚可说的!”“老大,听你的了。”水手们七嘴八舌地附和。

  “那好,大家各守住自己那块,凉水!你去掌帆!”任老汉大吼着分好水手的职责。

  “三位!”任老汉向站在身边的凌无弃和那个校尉拱拱手,“刚刚折了两个人,你们委屈一下,去帮着划桨吧。”

  崔云浩拉住要进舱的凌无弃:“你身上有伤,还是我来吧。”

  凌无弃也没拒绝,他真的已经快站不起来了,在这样的时候,任何客套都是多余的。凌无弃在任老汉旁边找个地方坐下的时候,竟然还笑了笑:“刚刚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可以好好吹吹了。”

  任老汉眯起眼睛,拍着房梁粗的舵把:“后生,下了寒铁川才算真正走过黄河路。如果能过了这一关,就算你小子的福气。不管你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大的世面,今天也能开眼。”

  任老汉忽然站起身,双手拢在嘴上,向开锅一样翻腾的河面喊开了。“啊哇——啊哇——”这叫喊河,为的是驱走水中的冤魂水鬼。

  听见这喊声,舱里的水手都赤条条地脱下外衣,只剩裤头。任老汉自己也脱了个赤光,还用桶打上冰冷的黄河水往身上撩泼。水桶传到舱里,崔云浩和校尉知道必有缘故,也脱了衣服浇了水。

  河道明显变窄了,汇集在一起的浪涛拥挤着撞向河谷,又被反弹回来,发出无休无止的隆隆闷响,让人担心山峰会随时坍塌崩裂。

  九栈大船像一根稻草那样漂荡在浪峰之间,河浪翻涌上来,猛兽般带着白沫冲上船身。任老汉和那个叫凉水的水手生根了一样任大浪冲击,岿然不动。船上的人已经都湿透了,崔云浩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要脱掉衣服,这样的时候穿多厚也挡不住水,衣服穿在身上反而是累赘。

  又过一个弯道,河水迅疾起来,大船好像被什么吸住了,野马一样在浪涛咆哮的山谷中狂奔起来,隆隆的浪涛犹如敲响的千万面战鼓,震耳欲聋!

  凌无弃坐在那里,河谷两侧飞速后退的山丘好像不是在压迫河心,而是在压迫他的头颅。身边汹涌浪峰像千万匹土黄的野马撞击船尾,巨大的旋涡直上直下地翻转着,浪涛声震得大脑一片空白。那声音让他想起乌云一样不见边际的突厥骑兵风暴般掠过草原的情景,仿佛天地倒悬。他的呼吸急促了,人的力量在这样的声势下,渺小得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凌无弃注意到岸边最高的一处山丘上,一个削瘦的身影正骑着高大的白马站在那里,看着这艘船。凌无弃站起身,努力向那个人笑了笑。

  前方百十丈远的地方,奔腾的浪峰忽地消失了,更喧嚣的声音却传过来。寒铁川到了!仿佛神明在山谷中横斩了一刀,河水在这里陡然下降,化成翻涌千尺的白色巨浪,发出震撼天空的巨响。

  任老汉手中的大舵在浪花中翻起一团红光,船舱里的人也呐喊着扳动巨大的木桨。“啊——嘿!”任老汉发出狮子般的怒吼。

  流水不见了,船帆猛扬起。大船借着风势疾冲向前,船头跃出了跌浪崖!白马上的人握紧了手里的缰绳,手心全是汗。

  凌无弃感觉冲出悬崖的那一刻竟然是安静的,大船像一只轻盈的鸟一般浮在半空,团团白云和水雾掠过船边。

  船身稳稳地落水,在船落水的刹那,帆又降下来以降低船速,但是水流仍然带着船身向狰狞的卧牛石撞过去。任老汉一摆舵,船头避开卧牛石。“小心!”任老汉大吼,水太急,船拐得猛了,船身横撞向卧牛石,如果撞上,就真的是船毁人亡了。

  校尉不知哪来的神力,奋力卸下几百斤的大桨,想从旁边那个被凌无弃和鬼刃七破坏的舱棚缺口伸出去。“来帮忙!”转眼间六双结实的手臂抱住了那粗实的红木桨柄,人人弓着身子,桨头支起来了,像一杆枪一样对着卧牛石。这样做相当危险,抱桨的人全都可能被震到水里去。

  船侧直撞向卧牛石,木桨和石头撞上了,随后船身也在浪花下和石头撞上了。六个人滚倒在船舱里,但是木桨起了作用。船被石头反弹开,船身却没有碎也没有断,成功转向,顺着水流向下一个悬崖冲下去。

  凌无弃看见滚倒的人里有崔云浩,他微笑——在这样的时候,人和人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了。下一时刻,凉水的帆再次升起,一股巨大的水流,将船推向蔚蓝的天空。船腹的瀑布下,已经是宽阔笔直的河谷……

  白马上的人用手捂住嘴,不知在哭还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