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影月(四 )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17 18:36      字数:5486
  昏暗的油灯把模糊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几个人围坐在桌边。桌椅都用得久了,厚厚的一层油腻。萧影月犹豫了一下,眉头在风帽下的黑暗中微微皱了皱,小心地把斗篷盖在长凳上坐下。

  沉重的漆木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整整齐齐码的都是长条的赤金。一只白皙的手从斗篷里探出来缓缓把箱子推到桌子的另一侧。那手伸得长了,露出一截手腕,莹白的肤色在灯光下异样的动人心魄。一串纤细的银链从袖口脱出来,银链上两个小小的银铃细碎地响着。

  旁边的三人中一个细长脸的死死盯着那只手看,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另一个光头的男人则从那盒子里拿出一块金砖在手里掂弄,他的腰间盘着一条两丈长的铁索,黑油油的看来十分沉重。两个人中间是一个首领模样的高壮汉子,他既没看那个女人也没看那箱黄金,而是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用细麻布擦拭着手中那柄长达四尺的弯刀。弯刀又细又长,有着妖异的弧度和色泽,刃身上透出古树年轮一般的纹理。

  “这点金子一个指头就能提走,想买我们兄弟的命,是不是便宜了点儿?”那首领扔下手里的麻布,小心地将弯刀入鞘,抬起一只眼睛冷森森地说。女人这才看见,男人高挺的鹰钩鼻旁,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额直贯到下巴,眼睛已经瞎了。可能是锋刃切开了经络,那半张脸也扭曲得不像样子,在烛光下分外可怖。

  那个光头男人看看头领,把手里的金砖放回了盒子里。

  “天心的规矩你们知道,这些事,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你们。”萧影月的声音不带一分感情。那细长脸努力从那风帽下的黑暗望进去,他专精弓箭,目力超人,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觉那风帽下是无尽的空虚。

  “既然不愿意承受这些,当初就不该找‘天心’完成你们的心愿。一旦答应我们的条件,也就永远没有了悔改的机会。‘一诺千金、君子一言’这样的话,你们这些男人总比我更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真的要人来教,恐怕你们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长了。”

  她的话声音不大,听来却阴气森森。窗外又是一阵微风刮过,那光头下意识地缩头。

  “背了天心的名字,就要付出代价,这个我懂。五年前,刺杀雍州刺史郭子基,连大哥在内我们兄弟十人死了四个。四年前,幽州大营杀左扶风将军田弘正,我们兄弟又死了两个。再后一年,长安忠武侯府一战,杀死横海节度史古烈风,随后又追踪莫千钧下漠北,事情虽然没有办完,可三哥战死,我也废了一只眼睛……若说怕死,也不会等到我这个排行老七的当大哥这天。”自称老七的独眼男人越说越慢,言语中的豪气却有增无减,“当年找你们办事的是大哥和三哥,办的什么事我们不知道,许下了什么条件我们也不知道。本来大家既然磕头做了兄弟,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可如今当事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为自己打算一下总不是错吧?”

  “人家说鬼刃七的刀法是天下第一,我看你这辞锋也能排个好位次。”萧影月冷笑。“哼!狗屁第一,刀头舔血,活下来才是真的。那个莫千钧的三弟也在船上是吗?要对付他,可要费点力气。”

  “他的刀法现在也未必强过你。”“我不是怕他!”鬼刃七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我们兄弟想知道的是,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多久?”

  “完成这件任务,你们就自由了。”萧影月静静地说,“永远离开‘天心’,到你们想去的地方去。”萧影月站起来,向门口的方向转过身,“想办法在寒铁川跌浪崖前把事情解决了,我会想办法在君子渡拖住凌无弃,不过未必能拖多久,你们要有准备……碰了我,你这只手就别想碰别的东西了。”萧影月淡淡道,声音冷漠如冰。

  瘦长脸的人尴尬地收回手,女人后半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的确是想掀开萧影月的风帽,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手刚刚抬起来,女人已经发觉。善使弓箭的人精于听风辨位,耳音最灵,可这女人似乎比他还要强一些。

  萧影月离开良久,那股阴寒之气似乎还留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妈的,真是邪门了……”瘦长脸的回回神,低声骂道。

  “最后一遭!”鬼刃七死死盯着那摇曳的灯火。“只要能活下来……”

  “嘿!到了这里,顺水十五里,就能见着君子渡了。”任老汉用烟锅点点岸边那片红柳林,对凌无弃和崔云浩道。

  朔风鼓满了风帆,大船像一只水鸟般顺流东下。崔云浩只觉耳边风声呼啸,两岸沙漠、柳林、羊群一闪而过。左侧有一块四面环水的沙洲,站着一匹孤零零的白马,风儿掠过,白马凄楚的长嘶在浊浪翻滚的水面回荡……

  ——到了君子渡,等待自己的是长安的仪仗,还是一整支想要杀人请功的军队?凌无弃默默站在崔云浩身后,一声不出。崔云浩负手而立,鬓边飞起几缕银丝,不过几日的工夫,他已经明显的老了。

  “四处游荡了这么多年,一定走过不少地方吧?”崔云浩忽地转过头问凌无弃。“去过拂梯泉么?”“拂梯泉,”凌无弃轻笑,“是个荒凉的地方啊……将军想起了旧事么?”

  拂梯泉为西南军事重镇,百余年来大唐与吐蕃战事不断,在拂梯泉附近,有名的战役就有十几起。

  “那年我十七岁第一次出征,在那跟着两千骑兵去劫吐蕃军的粮道。半月苦战下来,我那一队三百人只回来了四十二个。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却什么也不怕…….我十六岁从军,本来没奢望能活到现在,如今却觉得怕了。”崔云浩自嘲地笑笑,随即摇摇头长叹一声,“真想就这样一路顺水漂下去啊!抛开一切烦恼,就此走到天地的尽头。可这心里总有太多放不下。”“什么人活着都不易啊!”任老汉悠悠地吐着烟,叹了口气。

  “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放不下的事吧?”凌无弃沉吟了一会儿,走到崔云浩身边。“我也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以为这是最后一趟旅行了。可那个地方总是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那念头强了,就像一只手在推着你,只能继续走下去。这几年,我从漠北走到江南,从百越走到吐蕃,又从西域走回漠北,总觉得自己该是在寻找什么。可到底在找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年纪轻轻的,找的该是女孩家吧?”任老汉忽然插嘴笑道。

  凌无弃笑笑,却没有反驳,那银铃细碎的声响风一样从耳边掠过去了。崔云浩脸上也有了笑意,看年轻人发窘总是件很惬意的事。

  “看!”任老汉伸手一指,只见河北岸褚红色的山石上,刻着三个一人高的大字:君子津!绕过山石,就看见那连绵十数里的一大片淡青色的屋顶了,俨然一个繁华的大城镇。见惯了土黄色的沙漠和丘陵,这城市看来仿佛天边一片乌云,隐隐压得人心惊。

  “凌兄弟!”崔云浩低声道,“生死关头,这样的话本不该说。崔云浩生平不敢负人,这次却真的觉得有愧于这些以性命护我的弟兄。无论如何,请尽量保他们平安。”凌无弃没有说话,手却放到了腰间的刀鞘上。他脸上淡漠的笑容褪去了,双目隐隐放出坚定的光来。崔云浩一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下着蒙蒙细雨的草原,身后静静地跟随着忠心耿耿的五万安西铁甲。他回头注视前方,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了。

  大船缓缓地停泊在栈桥上,早已等候的货栈伙计吆喝着劳力来搬那些皮货和粮食。一切竟然出奇的安静。

  上午的阳光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空气有些温热,路上弥漫着牛马的臊味。凌无弃穿着黑色的斗篷,竖起了风帽,低着头慢慢走在街道的阴影里,直到在一家稍显破败的货栈旁停下脚步。

  凌无弃在那间货栈旁边的小巷里站了半炷香的时间,没人注意到他,周围人来人往看不出一丝异常。但他却从风里闻出了淡淡的血腥味。他低了一下头,下决心一样转身穿过小巷与货栈间的那一块空地,被风扬起的斗篷下,露出一截黑色的刀鞘。

  货栈里安静得怕人,凌无弃径直穿过前庭,后门是锁着的,凌无弃抓住铜锁向身后看了一眼,铜锁啪的一声碎裂了。推开门,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凌无弃微微皱眉,这个本来应该有一队剽悍骑兵的院子里,十几个人正以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穿着赤色皮甲的身下,一圈红色的血洼还在慢慢扩散。

  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他们的喉咙在同一个位置被割开了,刀口不深不浅,刚好割断了血管却没碰到骨头。凌无弃沉默了一会儿,一队身经百战的铁云轻骑,唯一能在草原上与来去如风的突厥骑兵对抗的精英战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干掉了?

  凌无弃回头带上门,头也不回地退出了货栈,转眼消失在货栈旁弯曲的小巷里。

  时间已接近午时,太阳接近头顶却没散发出什么热力,湿润的空气却温暖起来。天空更加湛蓝宁静,河水喧哗着泛起金光点点的浪涛,城镇淡青色的薄雾慢慢散开了……远处高楼上,不知谁在弹奏一具古琴,寂寞清寒的调子婉转千回,幽魂一般在风中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好像在召唤什么。

  这琴声?凌无弃猛地抬起头。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萧影月停下了手里的琴。她背对着门口,却没有回头,一盘檀香在矮几上升起淡淡的白烟,旁边是温着的酒壶和两只玉石的酒杯。脚步声一点一点接近。萧影月抬起双手,放下风帽。紫色花边的领子很高,浆洗得很硬,像铠甲一样贴着细嫩的脸颊。乌亮的头发挽在一起,梳了一个武士髻。

  凌无弃绕过矮几,在女人对面坐下。萧影月比晚上看着更美,凌无弃的目光没有移开那张脸一分,心思也是。那肤色、那眉眼、那想了千百遍的容貌,渐渐地灌满了他的心,满得像要溢出来。他想笑,但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的疲惫却涌了上来,冲散了他的笑容。萧影月没有看他,却也没有低头闪避他的目光,许是阳光的缘故,她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粉色。女人拿起旁边的酒壶给凌无弃斟酒,淡绿色的酒液在白玉的杯子里冒起了细细的气泡,酒香弥漫开,淡淡的带着一分清凉,好像夏天雨后的湿润感觉。

  “‘风竹雨后’么……”凌无弃端起酒杯。“这几年喝惯了烈酒,这酒的味道真的快忘了。”“苏州西郊那片竹林,我一直请人照看着,每年春天的时候我都要他们取雨后最新的竹叶封上几坛酒。不过这几年,已经没人喝了……”萧影月静静问道,“那里,你回去过么?”

  凌无弃微微摇头。“人都不在了,还回去干什么?”

  萧影月没有说话,其实那个地方,谁也没有再回去过。

  隔了许久,凌无弃淡淡一笑:“我过去一直在想,再见面的时候能说些什么。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了你会听吗?”萧影月轻笑,笑容中却有无限的寂寥。

  凌无弃也笑:“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去见二哥的时候么?那时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是二哥当天晚上就和我说起,要我日后懂得容让你。他说我们俩个的性格都太刚强,就像刺猬一样,隔着一层还没什么,一旦靠近,身上的刺最终会伤到对方。

  “刺猬么?”萧影月冷冷一笑。“说得真对啊!三年前在漠北,你对着我拔刀的时候,我就知道从前的一切其实都是梦,一场不实在的梦。梦醒了就会看见你拔刀对着我。你拔刀的样子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刀还是我送你的。”

  “影月……”“我知道。”萧影月仰起头,好像这样就能让流出的泪水再流回去。“我们立场不同,你要做你的大侠,我要当我的刺客。我要伤了你要保护的人,你的刀就会落在我身上。我们遇到的时候,这就是注定的事,如果我们没有遇见,我会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也就不用如此烦恼。”

  “影月!”凌无弃紧紧握住刀柄的丝绳,却不知接着该说什么。

  气氛冷下来了,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好像在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想着什么一样。其实彼此的心思都那么清楚,却还是不愿意最后摊牌。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市井的喧哗从窗外传进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凌无弃慢慢放松下来。“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想知道你们这次是不是一定要杀崔云浩。”“杀不杀他不是我能说了算。”萧影月摇摇头。“离开那艘船吧……幽凉虎骑的一个千人队已经在这里了,日落前不会动手。陆路已经封死,水路又不通……而且,鬼刃七也到了君子渡。没了莫千钧的碎金长枪,你不是幽冥鬼刃的对手,即使胜过了他,又怎么抵挡虎骑的重甲……总有人要死的,却不该是你。”

  凌无弃没有说话,他面前酒杯里旋转破碎的气泡,好像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她说的没错,她永远都不会错,做任何事都不会错。她像一支正对着靶心的飞箭,精准、迅疾、冷酷,除了目标无视一切。那自己呢?在这样的时候劝自己离开,算是怜悯吗?

  一阵凄冷涌到心里,潮水一样翻腾起来,潮水漫过的地方,似乎都冻成了冰。凌无弃忽然笑了。萧影月熟悉那笑声,他不顾一切的时候,总是这样淡淡的笑着。上一次听他这样笑,是为了她,这一次却是为了别人。“我不会走,不管结果如何,我是不会走的。”

  萧影月把手收到袖子里,咬咬嘴唇:“我记得三年前有人对我说过,只要能换回我的自由,他可以做任何事。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自由了,我一定会跟着他,走到天涯也好,海角也好,都不会回头……”

  凌无弃的手抖了抖,心里的潮水随着那低低的语调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低下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肯说?

  “做完这一单,我就自由了……留下来,我会和你一起……”萧影月按住凌无弃放在桌面上的手。

  凌无弃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直起身按住腰间刀柄:“影月!你能说这样的话,说明我们当年都没有做错。凌无弃不是无情的人,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忘记。只是这次我已经答应二哥……如果这次我能够不死,我会履行我的诺言。如果我死了,你想必也就自由了,帮我照顾好那片竹林和那间宅子,其实……我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莫千钧给了你什么,要你用命来换!”萧影月大声在凌无弃背后喊。

  “他给我的,不过也是一条命。”走出门口的那一刻,凌无弃感觉胸口有那么一块剧烈地疼痛起来。但他最终还是走下了楼梯,没有再回头。

  萧影月探出左手,一滴眼泪落在短刀的锋刃上。